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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愚者

    棚屋里钻出来个小仆,灰头土脸。

    此栋棚屋正是方穆许诺给波波莉娜的,而那小仆歪着顶破烂仓鼠皮帽,在二人即将推门而入时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哪怕说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力道也算不小。

    本就心猿意马的查南半声不吭被撞倒在地,用以卸力的手掌让地上冰碴子生生剐掉层皮。

    也许是小偷。波波莉娜如是想,一把擒住小仆左腕。

    “喂!是我家主人派我...派我来收拾屋子的,臭老巫婆你...”

    几番检查无果,这小家伙确实除了那顶破帽子与烂棉衣外别无他物。

    小仆挣脱不得,语气渐渐泄去大半,后几个字只剩蚊子般嗡嗡嗡:“老巫婆你别不识好歹...”

    波波莉娜听罢,脸上虽是挂着笑,眼神却有些拧巴。

    波波莉娜向来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温柔,于是乎她擒着小仆的右臂暴起青筋,提雏鸡似的将他凌空拎起。

    小仆手脚并用,各顾各扑腾不停:“哇啊!老巫婆要吃人了!”

    派出那超人类刺客的只能是方穆。老文书?他要有这等实力,这镇子可得跟他姓了。那么关键则在这小仆身上。他同样只能是文书派来的,那么文书应该是想传达某种友好信号。

    至此,波波莉娜若有所思点两下头。

    小仆她是打算放走的,但在此之前,这混账小子免不了挨上她一顿眼神上的鞭笞。

    他还未站稳,便一步快一步慢地逃走,小仆嘴是比手脚有脾气,波波莉娜见他没有回头、骂骂咧咧。

    她扶起查南,两人当真老夫老妻般嘘寒问暖,待最后几名看客自觉无趣走开,波波莉娜终于走进了这栋属于自己的小屋。

    疲倦如约袭来。冻透的臭汗让她感受到来自于衣物的重量,有如赤膊披着套油津津的锁子甲,以及这座小镇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恶意,随雪飘落。

    小仆确确实实打扫了这棚屋,当然打扫干净归另一码事。掩上门,波波莉娜点起那破煤油灯时颇废了点力气,但终归是让灯火燃了个大概。

    较重些的灰尘再次占踞地板,轻一些的则在跳动的灯光下飘个不停。波波莉娜与查南在屋子正中对面而坐,屁股底下是烂成马蜂窝的破露营床,头顶的天花板正漏着风,查南将煤油灯放在身后的木桶上,灯光开始以不恼人的方式没过两人面庞。

    波波莉娜叹气,如释重负:“妈的,差点交代在这里,也多亏了那骑士...这家伙不声不吭来帮忙,又不声不吭走了,真是个怪人。”

    “我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骑士,不过可别掉以轻心,教会那群家伙蛇鼠一窝,他们信教只是为了给自己高人一等的底气。”查南摇头道。

    波波莉娜揉搓后颈解乏,她听到门外几名镇民正在讨论今早镇子谷仓着火的新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波波莉娜向前倾着身子,冷不丁问道:“查南,你对你之前那个老大了解多少?”

    类似的问题波波莉娜早在几天前就问过查南,而这次他也给出了类似的回答。

    “‘大巫’,我们都这样叫他,听这名号你应该能猜出来他是个超人类,等级也许在二十级上下,权能大概类似教会的‘死亡骑士’,但他只能控制活尸。”

    查南是个聪明人,他察觉到了波波莉娜的意图,此番话他是说给屋里的第三人听的。

    波波莉娜打个呵欠,借着挤出的眼泪滴子搓着上下眼皮:“大巫...我好像听说过,可这家伙不是西部掠夺者的大头目之一吗?”

    “说来话长,改日吧老大。”查南继续道,“整个掠夺者战团算上大小头目大概一千二百人,三百人是我的手下。”

    波波莉娜说着,瞥向查南身后的旧木桶:“你的那些手下是不是用‘尤里耶娃香水’的居多,据我所知掠夺者喽啰通常会模仿他们老大的习惯。”

    查南回答道:“差不多是这样,其他的喽啰主要用的是‘OTTO’,‘极乐灵’还有‘火箭三号’,‘基洛夫’用的人比较少。”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波波莉娜眉飞色舞起来:“我打算让镇里的炼金师调一批药品,然后在除了‘尤里耶娃香水’的药里都掺点东西,比如狼毒什么的,对了查南,最近的大城是哪儿?”

    查南先在灰尘遍布的地面上点下代表喀山遗址和切博克萨雷的两个点,又在两点北部圈出第三个点,形成等边三角:“新基洛夫,那里简直是一摊又烂又臭的粪堆,滋养着形态各异的蛆虫。杨基佬,教会神棍,蓄奴者,佣兵行会,离群索居的怪咖,甚至还有死灰复燃的nazi疯子和墨氏生物的改造人。”

    “那我们就假装往新基洛夫那边卖药,‘大巫’肯定会设伏,他知道我们要想打败他的掠夺者大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先雇一群不怕死的佣兵,而雇一群佣兵又得赚些快钱,赚快钱?那卖药肯定是最直接的办法。”借着查南画出的简易地图,波波莉娜圈出慕缇尼克镇的位置——喀山遗址与切博克萨雷之间——随后又用一根单向箭头将其指向新基洛夫。

    查南感慨道:“你这是在让他们破釜沉舟啊。”

    波波莉娜解释道:“不,我回头打算只让一个人运药品,另外一些人全副武装护送假药品,夜里出发,我想通了,既然‘大巫’能精准袭击方穆的居所,那么他在镇里的内应大概率就是方穆的那个‘侄子’,他应该还没死。咳...我只让一个人运药品,掠夺者肯定会留一个活口,要是我多派一个人,按他们的尿性估计会杀一个放一个。”

    查南清清嗓子,眉头紧锁的独眼显得有些可怕:“我在说我的部下,老大你这么做他们...”

    “说到底掠夺者们都是墙头草,你觉得以后要是我们和‘大巫’正面交战落入下风怎么办,我觉得在咱们这儿能活过十岁的都不是傻子。该做绝必须做绝。”波波莉娜边说着,边端详起自己的食指,那上面粗糙的指纹已经填满了灰尘。

    查南点头,但明眼人看得出他这句话有些心不在焉:“也对,在其位,谋其职。”

    波波莉娜瞥了查南一眼,继续分析:“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解决方穆这家伙。镇子里其他超人类应该都不会站在他那边,普京牧师不必多说,寻血猎犬如果要帮他,那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大你想对付方穆的话...”查南咽下后半句话,手掌摊开露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书:十二点起义。

    波波莉娜阅罢,查南一口将纸条吞进肚里。

    望着被噎住而满脸涨红的独眼汉,身为老大的波波莉娜有些无可奈何地递去自己的水壶,眼神里多少带着些嫌弃的意味。

    之后,她思索片刻在地板上写下这段话:我要去找一趟‘万事通’,早上那个煤老板,今天你只需要雇一群长舌妇到处散播‘方穆的侄子其实是他的儿子’这一消息就足够了,‘上兵伐谋,傻逼伐交’道理我懂。

    “还没想好,不过她现在也拿我们没招。”

    嘴上这样说着,波波莉娜手上写的又是另一番话:不排除文书也有演戏的可能,要是真这么简单信了他,到时候没准就是我自投罗网了。掠夺者是我们与方穆共同的敌人,也许方穆会用我们的计划对付掠夺者,至少目前看来他能调动的资源比自己多得多。

    “对了,找点东西包扎一下,看你让那小混球撞得不轻。”话说完,波波莉娜起身,左脚一拂,将先前写下的字句悉数扫清。

    查南颔首,苦笑道:“得了老大,我还没这么熊。”

    二人在卓娅大姐的旅店前分道扬镳,波波莉娜打算先在旅店里打探一番,一来万事通没准还没离开,二来也是正式和卓娅一家道别,这些日子自己没少给他们添麻烦。

    “原来超人类死了是这样的吗,头都烂了。”

    “真恶心...”

    “这么看超人类也没什么嘛,刀枪不入?这戳起来怎么软踏踏的,还有这脑浆子,黑乎乎的。”

    “真的是扎伊娜小姐杀的他?这超人类估计不会比普京牧师弱到哪里去吧...那扎伊娜还真是怪物中的怪物...”

    旅店门前,镇民们在超人类刺客的尸体旁围了一圈,他们大多数只是好奇心使然凑个热闹。

    “大家离它远一点,不要乱碰!”

    裁缝试图维持秩序,但后面涌来的镇民反而将他挤到了最外边。

    那具尸体此刻正一丝不挂,为了看清他的死状,好事者早就将他的裹尸布扯了个精光。

    “嘿,是超人克星!”

    人群爆发欢呼,此起彼伏,但大多数人却并不敢和波波莉娜搭话,只是敬而远之,他们这次以波波莉娜为圆心围成人墙,直至她自顾自地走进旅舍,他们才再次围绕超人类的尸体讨论不休。

    人大都去了外面,旅舍里因而冷清。好巧不巧,万事通和手底下两名烧炭工正吃着酒,围坐在角旮旯的长凳上,说笑有致。

    “俺小时候也遇到过一个骑士,当时俺娘差点就要让土匪祸祸了,幸亏一个大只佬骑士救了俺娘俩,我们的活尸药剂用光了,他就护送了俺们一道,三天三夜啊。”高个子烧炭工感慨到。

    “没骗哥们儿吧?”矮个子将信将疑。

    高个子烧炭工边说着边发泄起怨气:“千真万确啊,他什么也没索取,连名字也没留下...真是个好人,看看现在都是些什么,那四个审判官,‘英勇’,‘谦卑’,‘怜悯’,‘公正’,都是狗屁,没一个好东西,分明是‘瘟疫’,‘饥荒’,‘死亡’还有‘战争’!”

    波波莉娜嚼了枚格鲁吉亚醋栗用以提神,一屁股坐在万事通对面:“嘿,各位的酒我请了怎么样?”

    起先,矮个子烧炭工尚有些不悦,但一听有酒喝,立马没了意见,屁股往外稍稍给波波莉娜腾足了地方。

    万事通饶有兴致地挠挠脸颊肥肉,伴随着腮帮子咀嚼的动作,他的嘴里传来土豆炖肉的清香:“来听故事的?还是说交个朋友?”

    “先交朋友,再听故事,瓦西里·扎伊娜,幸会。”波波莉娜报上假名,伸出右手道。

    万事通一把握住波波莉娜伸出的手掌:“叫哥们儿万事通就行,当然冯·斯滕也没问题,哈哈,现在叫哥们儿冯·斯滕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那皮肉浑实、掌心滚烫的胖手让波波莉娜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等万事通手松开,一只酒壶又停在她的面前。

    万事通笑起来双眼眯成缝,藏在肉褶子里辨不清:“以茶代酒,还是一杯小酌?”

    “额...小酌吧。”接下满上的陶酒盅,波波莉娜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呼出口热气,一抿杯中物。

    呛嗓子,够辣,他妈的。

    “哥们儿这有不少故事,看你想听什么样的,不过在这之前,不介意让哥们儿先听听你的吧,来,不如讲讲你怎么走到今天的,‘掠夺者杀手’,‘超人克星’。”万事通说着,搓起那双胖手。

    波波莉娜头一回听到这种要求,她握紧右拳,希望以此促进思考,在她终于打好腹稿后,那壶她请客的泥巴烧已经下去了一半。

    “...听俺说,俺研究出一个新棋招,就是...”两名烧炭工已经开始讨论起邦邦棋来,只有万事通仍兴致勃勃地等待波波莉娜开口。

    万事通摆摆手,像是这样就可以独享波波莉娜的故事一样:“别管他俩,玩邦邦棋玩的。”

    波波莉娜思衬片刻,平视万事通,旋即不急不缓抬起脑袋:“你见过真正的核爆吗?”

    万事通与矮个子烧炭工面面相觑,波波莉娜脸上的小雀斑不再夺走他们的注意力。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便抛弃了我,一场核爆又夺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夺走了我的父亲。整个世界的光明汇聚成那一轮新日,雪化掉,露出枯草,枯草燃起,漫山遍野的火光像毯子一样盖住这一片漆黑的世界。我奇迹般活了下来,灵鼬救下了我,他后来成为了我的养父。”波波莉娜省略了绝大部分细节,她此刻只是长话短说,以此规避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万事通听到“灵鼬”二字后血脉偾张:“灵鼬?他可是一名真正的游侠!”

    两名烧炭工也望向波波莉娜,聚精会神。

    “我的父亲...他教会我改装机械,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像他一样成为一名不错的机械师,然后往西走,去基辅,加入那边的军工复合体,但造化就是弄他妈的人,不弄人也不叫造化,哈哈...灵鼬同样是个好父亲,他教会我如何自保,如何活下去,最重要的,如何遗忘。”说着,波波莉娜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人不必望向身后,因为背包有多沉重,肩膀会告诉你’,这是他的原话。”

    矮个子举杯:“敬灵鼬。”

    高个子举杯如是:“敬你,扎伊娜。”

    万事通饶有兴致询问起来:“那灵鼬哪去了?”

    这个话题哪怕放在当今也算得上不错的谈资,有人说灵鼬死于非命,但更多人觉得他只是归隐罢了。

    波波莉娜耸肩,语气中的轻佻是为掩盖无奈:“让吕大帅抓去了,因为他们之间有些私人恩怨,我只知道他没有杀他,原因?我不想了解。总之...我加入了一个拾荒者聚落,搞到了自己的摩托车,反正又是一件不算太愉快的事,我离开聚落,加入了佣兵行会,接了个关于墨氏生物的烂活,于是流落至此。”

    “哥们儿同情你,等等...”万事通右手食指揉捏着自己几乎要流油的太阳穴,片刻后他接上了下一句话。

    “没事没事,那你想从哥们儿这听什么故事?”万事通向后一仰,手抚大肚,乐乐呵呵。

    波波莉娜压低语调,开门见山:“方穆...他有侄子吗?”

    卓娅大姐的旅舍采光不错,冻透的阳光穿过透气窗脏兮兮的玻璃,厨房伙计端来一盘纤维分明的仓鼠肉脯,看起来邦邦硬。

    波波莉娜懒得废牙口去嚼,万事通却摘下一叶子肉,囫囵塞入自己那张笑脸中。

    他抹抹嘴唇油花,似是心满意足地砸吧一声,摇头问道:“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安娜...阿尔啥?嗯...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АннаКаренина...听着他妈真别扭,屄名。你问这个干什么?”波波莉娜就差啐口唾沫了,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这一冲动。

    万事通吟唱起来:“哥们儿跟你细细讲,曾经的小安娜绝代风华,好姐姐把她当做掌上明珠,丈夫在第二苏维埃工作,收入微薄,但也足够养家。一场军官舞会改变了她,身长八尺相貌堂堂,这便是她的意中郎。”

    借着两名烧炭工打的节奏,他继续唱道:“几番花前月下幽会,嘿,安娜身怀六甲。好景总不长,美国鬼子呀,抢掠烧杀,安娜忍辱又负重,年纪轻轻守了寡,意中郎实则负心汉,待到人老珠黄时相逢...”

    “我明白了,方穆就是那负心汉,那安娜呢,她是谁?”波波莉娜点头,她想着顺道找卓娅大姐好好感谢一番,不过她人现在似乎不在旅舍。

    “安娜就是那老鸨子,兴许你俩认识,哥们儿跟她算熟人,给你引荐引荐?”

    听罢,波波莉娜猛拍额头,一副崴了泥的倒霉样子。

    自己日后若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最好还是打点一下军阀那边的关系,至于教会?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他们念他们的《圣经》,自己念自己的《三字经》。

    方穆在军阀那边一定有自己的人脉,自己要是能通过老鸨和他那当了叛徒的儿子来掌控他从而接手关系网,那她往后的路会好走不少。

    自己既然和老鸨结过梁子,那这件事回头交给查南就是,自己只需要等舆论发酵,发酵出泡沫,发酵出面团,发酵到方穆收拾不住,最后自己临门一脚踢上,把他搭好的戏台子拆个精光。

    她思考过救出灵鼬后该怎么办,回答她的只有脑海中浮现出的无数毫无意义的色块。等等,一座小镇,还有属于自己的军队…或许是这位前佣兵开了窍,她突然理解了那名一千年前的蒙古人的想法,她曾在父亲的膝下嘲笑过那名蒙古人,笑话父亲总喜欢提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

    至于那名蒙古人,他叫孛儿只斤·铁木真,尊号“成吉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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