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监工

    吴集镇有两条街，一条叫河坝街，因靠河坝得名。河边有几个石灰窑，不停的烧着石灰，还有个石英砂场，收着从河坝里捡来的石英石。河坝里满是白广子石（广子石是土语，实际上就是石灰石、石英石）。当地人没事了或农闲了就上河坝捡广子，再用大大小小的铁锤敲，将大广子石敲成小块，靠干这些活挣些零花钱。每到农闲季节，河坝里四处堆着捡来的石头，满河坝全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石灰窑修在河堤边，用石头砌成的圆柱形窑上边架着敞篷子。烧窑工顺着盘窑而上的斜坡将广子石挑到窑上沿，倒进窑里，一层石头一层煤，直到装满窑。烧石灰时，烟雾缭绕，白色的烟气升腾而起。如果是在冬天，河坝街的雾气，半天无法散去。

    河坝街也是农民卖猪卖鸡卖鸭卖各类农产品的地方，每到逢场天，街上很热闹，人挤人。

    新店子街，因“湖广填四川”吴姓等外来人聚集于此，形成了一条新街道而得名。这条街上多为商铺，如百货店、饭店、旅馆之类，还有各类会馆，如福建会馆、湖广会馆等等，这些会馆早已被改造成学校、医院等等。

    魏在先读初中的吴集镇中学就在新店子街中部。学校的大门呈外八字，拱形门，双扇铁门，门楣上边“回”字形中央有一颗大大的五角星。外八字的墙体两边，黄底红字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两幅仿宋体红标语。

    师范快毕业的那年春节，他趁放假，买了袋苹果，拿了一条香烟去看了一回初中时教他的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姓李。在魏在先眼中，李老师是个漂亮有气质的美女老师。她个子高挑，精明强干，温柔中含着霸气，就连学生们崇拜的体育老师，她丈夫王大个子也被她使得团团转。

    春节期间，外边很热闹，学校却很冷清。

    进了大门，两边的平房是老师们的宿舍。

    宿舍都是一进二结构，一门一窗。漆门窗的朱红漆因风雨和时间侵蚀，颜色浅淡，斑斑驳驳。寝室里间安得下一身床，外间摆得下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板凳。

    平时，老师为了照顾家庭，又要给学生补课，放学后，便把学生叫到寝室外补课。需要背的，便一字站好，叽里呱啦背一气；需要写的，便自己找个花台，蹲在花台前写。

    魏在先因为学习成绩好，被选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委员的职责就是要负责全班同学的学习，因此，放学后，他常常被老师留下来当监工，顺便代替老师给没听不懂的同学讲上几句。

    魏在先对此十分乐意。乐意的原因一是有一种优越感，成绩好嘛，老师宠爱，同学们羡慕甚至仰慕，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二是老师授权由他全权负责这段时间的管理、监督、辅导，补课的人过不过关，他有很大的裁量权。这个时候，他感觉权威的力量和掌控他人的快乐；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回到家中没人把他当回事，还得承担砍猪草、压水等等家务事。放学后，晚回家是老师安排的，不是自己有意在外偷奸耍滑。父母、兄长听了，不好多说，有时还夸赞他两句，让他在家里找到些存在感。

    他的同学中常常被留下来补课的有李竹干、蚂蟥、夹夹虫、三女子、罗鸡眼、陈胖子等人。

    罗鸡眼是他们一个村的同学，个子不高，脸上老是挂着鼻涕，常常穿着一件很大很长的衣服和一双露出大脚拇指的胶鞋。罗鸡眼上课爱睡觉，是被留下补课的常客。

    “老师，我已在魏在先跟前背了一遍了，背得到了！您考考！”罗鸡眼走到老师面前，战战兢兢的背了起来。

    “还在打啰啰嘞，算背到了么？”老师一脸严肃。

    这时，罗鸡眼便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老师！我爸叫我今天放学回去还得扯一背篼猪草嘞，不然不准我吃饭、睡觉！”

    老师曾带着魏在先去罗鸡眼家做过家访，知道他家的情况，只是罗鸡眼背得确实不太流利，便假意生气，举起巴掌，要打他耳光。

    罗鸡眼站着不动，缩着头，等待火辣辣的巴掌。

    老师却没扇下巴掌，说：“莫出息！这次就算过了，回去再好好背下，后头本老师还要抽背，滚！”

    罗鸡眼窃喜不已，伸长了脖子，挤出一脸的笑，向老师大大的鞠个躬，“谢谢老师！”

    他转过身，边走边把书塞进书包，对着还没背到的同学挤眉弄眼，飞似的跑出校门。

    三女子头发发黄，身上常常有一种浓浓的汗味，这种味就像夏季雨后天晴，被太阳蒸发出的泥土味。魏在先闻到这种味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全凭自己的心情，这三女子有时很快的被放走，有时被卡在了最后。

    被留下来补课的，为了能早点过关回家，会采取不同的方式与魏在先亲近，如给他带点小零食、帮他打个饭，帮他扫个地，罗鸡眼甚至常常帮他背书包……这些，魏在先感到是一种享受。

    当然，被留下来的蚂蟥，就不给他来这一套，甚至还会要挟他，“不让我走，明天我就在家门口等着，看我家那条大黄狗吃不吃你娃儿的肉！”

    蚂蟥的家在场镇边。蚂蟥本身就有一种街娃儿耍孽不怕事的脾性，外班的同学欺负了自己的同学，常常出头帮找回面子。

    魏在先每天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他家房前院坝里用铁链拴着一只大黄狗。每每魏在先、罗鸡眼从他家门前经过，那狗像是见到仇人一般，狂吠不止，直扑过来，栓狗的铁链子刮得铁丝哗哗直响，甚至冒出火星来。

    魏在先开始还压着蚂蟥，但蚂蟥让他吃了几次哑巴亏后，魏在先只好顺着蚂蟥，不时还在老师面前替他打掩护。

    老师的寝室前长着几棵很有点年成的老葡萄藤，这几棵葡萄藤的根部砌上了一圈水泥砖围台。葡萄藤的主干有手臂粗细，呈赭褐色，树皮上有细细的裂纹。葡萄藤顺着藤架，缠缠绕绕盘曲而上，弯到了屋檐。每到夏季葡萄架枝叶繁茂，最强的太阳光也只能投下稀疏的亮点，架子上挂满了一串串青涩的葡萄，只要是这个季节，学生们如果被老师请去补课，倒也觉得是种享受。

    凉风习习，书声琅琅，饭菜飘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