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飞来横祸

    次日清晨,雪停了。

    红通通的太阳落在东边的院墙上,射出五色斑斓的光彩。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墙头的枯草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很有些吵耳。

    忽听“咯吱”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一张清瘦慈和的脸露了出来。

    这人约莫六十几岁年纪,慈眉善目,头发有一大半都已灰白;白净净的一张面皮,看去倒有几分书生气,却是本村的李员外。

    门一开,冷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李员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扶住门框,望了望屋檐下挂着的几条早已冻得僵硬的大鱼,一手遮挡着稍稍刺目的阳光,冲门外喊道:“李福,李福!”

    院子里,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在和几个家人扫雪。听到喊声,忙将扫帚靠在院墙上,袖着手小跑着走到门前。

    “员外,是你叫我啊!”李福嘴里哈着白气,微微有些喘。

    “李福啊,昨晚我睡得早,不知道肖先生有没有回来,你去后院看看......”李员外咳嗽了几声,用手轻轻捶打着脊背。

    “哦,”李福像是才醒悟过来,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看我,一早只顾着扫雪了,倒把这事给忘了。”

    走出几步,李福又回过头来,说道:“昨晚我给肖先生留了后门,要是他回来......”

    李福话一出口,又猛然打住,挠挠头皮,晃着脑袋又道:“夜里下那么大雪,还刮着大风,肖先生怕是在县城没回来吧?”

    看看李员外的脸色,李福又忙不迭说道:“看我这啰里啰嗦的,我这就去看看,这就去!”说罢,又一溜小跑地往后院去了。

    李员外摇了几下头,一边微笑,一边看着李福的背影,叹道:“这李福,都这把年纪了,话还是这么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员外似在沉吟,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爹爹,你在说谁呢?”声音清脆悦耳。

    话音未了,一个小脑袋从员外的身下钻了出来。员外一愣,低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儿子,不觉笑道:“墨儿,这大冷天的,怎不多睡会?”

    这少年名叫李墨,约莫八九岁的模样。一身簇新的棉袍,眉清目秀,衬着白里透红粉嘟嘟的一张脸,甚是惹人怜惜。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李墨的眼睛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眨个不停,“肖先生说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什么时候也不能偷懒。”

    “爹爹知道了,墨儿是个好孩子!”员外摸着少年的脑袋,赞许地点头,眼光里尽是慈爱。

    “先生说了,他从县城回来,还要考我呢!”李墨挺着小胸脯,似是胸有成竹。

    “我知道墨儿不怕考,”员外心情大好,满脸的笑意,“不过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偷一回懒也不打紧,爹爹和先生都不会责怪的。”

    少年点着头,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先生说的那些书,他早已读得滚瓜烂熟,才不怕问呢。

    院墙上麻雀的叫声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将身子探了出来,几个迈步下了台阶,顺手在地上拢起一堆雪,团成一个雪球,捏在手里,又扭头问道:“爹爹,这好大的雪,肖先生可曾回来了?”

    “爹爹也不晓得,”员外朝后院看了几眼,答道,“适才我叫李福去后院看看,也该回来了吧。”

    少年不再答言,却冲着旁边的一个房门大声喊道:“嫣儿姐姐,出来玩雪啊!”

    少年侧耳听听,那房里却没动静。他耸了耸鼻子,正要朝房门走,却听员外说道:“墨儿,昨晚姐姐帮你母亲做馎饦,忙到半夜才上床,你让她再睡会儿啊,别吵了她。”

    (宋朝的馎饦其实就是面条,用菜羹或肉羹煮熟而食。宋人过冬至,主食是馄饨,即今天的饺子;而到了除夕,吃的却是馎饦。单从主食上看,冬至的饭食比年夜饭还要丰盛,故宋时有“肥冬瘦年”、“冬馄饨,年馎饦”的民谚。)

    少年翻翻眼皮,看一看老爹,吐出舌头,很是有些不甘心。他晃晃头,小心向着墙根走了几步,慢慢停下来,紧盯着墙上的麻雀,眼中露出狡黠的笑。

    那几只麻雀见有人来,跳起细细的小腿,扑棱着翅膀,作势欲飞。又见那人不曾有所动作,便又放心地在草上蹦跳。这时间,少年却胳膊一抖,猛然将手中的雪球狠劲掷向墙头。

    “扑通”一声,那雪球在墙头炸开,雪粒粉尘雾一般散去。几只麻雀被惊起,尖叫着四处飞窜,眨眼就没了踪影。

    少年哈哈大笑,又抓起一把雪,朝着天空撒去。

    纷纷扬扬,又似降下一阵飞雪。雪粒落在少年头上、身上,掉进脖子里。他却浑不在意,笑着又捧起一捧雪。

    “这孩子......”员外轻轻说着,眼神里有无限爱意。一回头,却见夫人已站在自己身后。

    老夫人脸型微胖,头上却不见几根白发。两人相视一笑,眼角眉梢暖暖似水。

    一阵脚步声响起,屋里、院内的人一起望去,却是李福回来了。

    “员外,老夫人,肖先生昨晚没回来!”李福拍打着裤脚上的雪,大声说道。

    员外皱了皱眉头,冲着夫人说道:“这大冬天的,肖先生无家无口,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肖先生说是要去看一个朋友......”李墨脸上汗涔涔的,插言道。

    “一个朋友?”员外愣了一下,满心疑惑,“肖先生来了两年多了,没听说他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啊?”

    “是啊,”老夫人点着头,似是有些担心,“这大过年的了,肖先生还到处跑。”

    “算了,再等等看,”员外摆摆手,“要是天黑不回来,明个儿我叫人去城里问问。”搓了几下手,又道:“这天怪冷的,先回屋吧。”说完,拉了拉夫人的胳膊,两人进屋去了。

    一股烟尘从屋顶的烟囱里冒出来,袅袅升向天空,由浊黄变成灰白,一点点消失不见。

    “李福,快来和我堆雪人!”李墨大叫着,抄起了墙根下的一把木锨。

    “小官人,我这雪还没扫完呢!”李福摊开两手,要去拿先前放在那里的扫帚。

    “扫什么雪?先来跟我堆雪人!”少年早跳将过来,一把拖住了李福的胳膊。

    “好,好,”李福身子一歪,呲着牙叫道,“我的小爷,你倒是轻一点啊,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拽下来了!”

    一阵风过,枯草萧萧,无数的雪粒飞扬起来。

    将近黄昏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

    瑞雪兆丰年。眼瞅着就要过年,不少人家早早把春联贴上了门楣。人家院门上大红的“福”字,在点点雪花里,透着十足的喜气,带着几分平静和祥和。

    天色越来越暗,肖先生还没有回来。李福站在院门外,望着东面空荡荡的一条大道,心里不免有些焦躁,没来由的不安起来。他讪讪一笑,用拳头敲了敲额头,暗叫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这肖先生,不亏是识文断字的人,就是不一样。大过年的,又这般天寒地冻,村人惯常待在家里取暖猫冬。除非天大的事,绝不愿出门。肖先生却还要外出访友,真是好兴致。李福跺跺有些麻木的脚,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转身就要往门里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高亢的马嘶,随着嘈杂的人声,自大路那头猛然响起。李福吃了一惊,不觉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暮色如烟,好几匹快马像云一样涌将出来。渐渐近了,李福分辨出马上之人都是官军服色。他不禁心生纳罕:这都年根了,啥事让这些兵老爷们不辞辛劳,顶雪冒寒,跑到这小村落里来?

    说也难怪。这几年,朝廷的税赋越来越重,说是要和北方的辽国、西边的西夏打仗。其实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里面不知有多少是被那赵家官家和蔡京、童贯这些宠臣挥霍去了。本来少见差役的村落,如今也时有官府的人来催缴捐税,吆五喝六的,很是威风。日子一长,也就见怪不怪了。

    大过年的,不知谁家又要倒霉运了。这些黑心鬼,自己不消停,也不让旁人过个安稳年。李福在心里叹口气,回过头来,不由加快挪动脚步,想着赶紧进到院里把大门关了。

    李福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那马蹄声和人声已然到了身后,吵得耳朵嗡嗡直响。他心下大惊,另一只脚就悬在了那里,慌忙回头看去。

    只见七八匹马立在院门前不远,马上的官兵个个持刀拿弓,神色肃然。几个人齐齐下了马,朝着李福这边快步奔来。

    李福既觉诧异,又感疑惑。他收回那条腿,又顺势将落到门里的另一只脚也移了出来。

    李福扭直身子,定定地望着迎面而来的官兵,稳了稳心神,正想向前答话,一个官兵早到了身前。那官兵上下打量了李福一番,厉声问道:“此处可是李员外家?”

    李福吓得浑身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是......是......”

    那官兵眉毛一挑,转头冲着身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道:“大人,是这家!”

    李福这才回过神来,急急问道:“这位军爷,不知有何贵干?”那官兵眼睛一瞪,冲着李福喝道:“少啰嗦,滚一边去!”

    李福跟随李员外几十年,大小官员以前也见过不少,但今日这个官兵的架势着实让他有些着恼。他立时忘了害怕。很快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挡在那官兵身前,怒声说道:“你是官府的人不假,可这民宅也不是你想进就进的!”

    那官兵显然没料到李福说出这等话来,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哈哈,你小子胆子够大,敢对抗官府!”

    李福还未开口,那军官早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在李福眼前一晃,沉声说道:“你瞧好了,这个还不行么?”

    李福凝神看去,不由又是一惊:怎么会是朝廷的禁兵?愣神间,那军官早把手一挥,大声吩咐道:“给我进去搜!”

    之前那官兵猛地将李福推到一边,抢先闯进院里。其余几名官兵呼呼啦啦,一拥齐上,从李福身边急闪而过。

    看着一群官兵进了院子,李福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口中大叫:“员外,员外!官府有人来了!”

    等李福跑进院子,李员外和老夫人已站在了屋门前的台阶上。几个家人远远地立在一边,神色慌张。

    “想必这位就是李员外了,”那军官走上前去,微微一躬身,“在下是登州府衙的,叨扰了!”说着,将令牌递了过去。

    李员外略一迟疑,接过令牌,默声看了几眼,停顿片刻,才轻捻一把长须,问道:“敢问这位军爷,可是有事?”

    那军官点点头,反问道:“有位肖不为肖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不错,他是老朽为小儿延请的教书先生,”员外愣了愣,随口答道,“不知......”

    “肖不为行刺大金国使臣,昨夜已被官军擒拿,”不待员外说完,那军官低喝一声,“现下本官奉令来搜,还请员外多多担待!”

    “行刺金使?肖先生?”闻听此言,李员外神色陡变,“这,这怎么会?”那军官却不答言,自顾说道:“员外,那肖不为住在何处?”

    李员外稍一沉吟,冲着李福招招手:“李福,你带几位军爷去肖先生的房中看看!”

    李福应了一声,气呼呼分开众人,在前面便走。几名官兵看看那军官,也都跟了去。

    过不多时,几名官兵手里拿了几册书卷和几件旧衣物,跑到那军官面前。

    军官扫了几眼,眉头一锁,问道:“就这些东西?”官兵们互相看看,都点点头。

    那军官把头扭向一边,不知看到何处,半天后才抬眼望望员外,冷声说道:“李员外,对不住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员外还未开口,却见老夫人冲了出来,对着那军官叫道:“军爷,我家老爷犯了何罪,你要拿他?”

    旁边一名官兵走上前,厉声喝道:“窝藏朝廷罪犯,还不是罪!”

    员外正待分辩,却听那军官和声说道:“老夫人莫多想,只是例行公事,请员外去衙门一趟,问个话,本官可没说他有罪。”

    老夫人心下一宽,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李员外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吩咐李福道:“快些备好马车,我跟这位军爷去趟衙门!”

    那军官却一摆手,说道:“不劳员外费心,外面有马!”随即使个眼色,两名官兵冲了上来,一边一个,架缚起员外的胳膊,就要朝院子外面走。

    李员外面色一寒,将身子挣脱开,说道:“不敢劳动官爷,老朽自己会走!”接着对夫人说道:“没啥好怕的。你在家看好孩儿们,我去去就回。”扭头又看看李福,说道:“你看好院门,等我回来。”李福点着头,欲要上前,却又踌躇着不敢动。

    说完这些话,李员外冲着身侧的官兵喝一声“走”,径自大踏步向着大门外去了。

    老夫人急了,口中大叫“老爷!”李嫣和李墨姐弟两个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外,见状连声大喊,李嫣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军官鼻子里哼了一声,猛一转身,抬腿向外就走。娘三个欲要向前,却被几个官兵拦在身前。李福立在一边,面现焦急,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耳听着院前马蹄声响起。待几名官兵抽身出门,老夫人娘三个和李福急追出院外,前面几匹马早上了大路,向着前方飞奔。

    大雪扯棉撕絮般飘将下来,天地间一片苍然。那人马渐渐去得远了,终于模糊成一团暗影。

    老夫人一下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眼望前方,刹那间悲从中来,止不住老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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