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与阮芙瑛长谈结束后,在她的允许下,我们开始对迟江河失踪以前的生活居所进行查验。

    据迟家的保姆云嫂说,先生和太太分房而居,阮芙瑛使用三楼的小套房作为起居室,而迟江河使用二楼的书房起居。二楼左手第一间则是两人共用的大套房,不过不常用。

    云嫂为我们打开书房门后,便自行离开。

    迟江河的书房位于二楼东南角,房间的采光很好。

    屋内陈设简单:一整面墙的落地书柜,紧邻窗边的一张桌椅,以及宽窄不过一米的单人床。

    陈设虽简单至极,但可以看出屋主人简洁高雅的生活情趣,被褥折叠整齐如军队的“豆腐块”,书柜里的书编号摆放,写字桌上只有一台电脑、一支笔、一本记事本。

    透过窗帘背后的日光,可以看到空气里飘落的微尘,可知许久未打扫过。

    “我问了他们家佣人,说是迟江河严禁他们打扫书房,这房间的钥匙也只有迟自己有,云嫂那备用一把,看来这就是迟江河失踪前的样子,完整保存至今。”

    张克锋漫不经心地走到床边,探身搜寻,找到一根毛发,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证物袋,小心装起来。

    我走到书柜前,仔细阅览书籍的品类。

    这位迟总涉猎广泛,从管理到军事,从美术到哲学,从天文科学到地质勘测……

    我的瞳孔忽然被书架第三层的角落吸引,那是一只小小的相框,与巨大的书柜相比并不显眼,可相片里的人却似曾相识。

    那是静谧的夜空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侧身靠背坐在喷泉边,身后是水花跳动飞舞,女人含笑直视镜头,男人则专注而温柔地斜睨着女人,神情里掩饰不住宠溺。

    “这是迟江河?这女的是谁?”我心头一凛,张克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沈淮。”

    “能叫他念念不忘,看来这个沈淮不一般啊!”

    我默然,相片里的沈淮相貌与如今并无二致,可又显得那么不同,眼神里有着被幸福包裹的温柔绮丽,有着涉世未深的自信坦荡。

    迟江河怀念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段岁月?亦或只是一种青春迸发的情感,如火般热烈?

    我们走访调查了数十人,阮芙瑛的身世曲折,许传杰的睿智敏慧,张放的圆滑老练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可他们都没能走进迟江河的心里,甚至在这个遐想空间里未能占有一张照片的大小,可想而知,沈淮在他心里有多特别。

    我有一种强大的感觉,一切事情的引线就在这个女人身上。

    “梁斌,你再去会会这个沈淮!”张克锋把相框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他长年刑侦工作养成的习惯,越是在意的线索,越是表现得不那么认真。

    “在此之前,我想要先见见宋岩。”

    “那个助理?”

    “这小子一直在咬阮芙瑛,你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我笑笑,“先试试吧!我有种感觉,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有收获。”

    宋岩是个瘦高英俊的小伙子,周身一副干练的精英派头,发型一丝不乱,用发胶高高固定起来,显得人特别精神。不愧是董事长的贴身助理,既有能力又有体面。

    “我同事给你做的笔录,该问的都问了。”

    “不该问的也问了,迟总的隐私问题也没放过。”

    “哦?看来你对他们的工作方式很有看法?”

    “我早就说,你们做这些都是徒劳,肯定是阮芙瑛干的!”

    “你对迟夫人很有看法?”

    “不单单是我,集团里迟总的亲信都知道,阮芙瑛根本不爱迟总,她在外头有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宋岩压低声音,愤愤说道,“拿着我们迟总赚的钱,做那些苟且之事,如果不是为了迟总的名誉,在我这里都过不去!”

    “你对迟江河讲过这件事吗?”

    “迟总知道。”

    “哦?”我示意他讲清楚。

    “有次我和女朋友在一家西餐厅,看见阮芙瑛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那天正好是情人节。第二天我去接迟总上班时就对他讲了,他说他一直都知道,让我帮他保密。”

    “那你们迟总自己也有情人吗?”

    “这个工作性质难免与各色人等有交集,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迟总根本没走心。”

    我点点头,这宋岩简直是迟江河的死忠,阮芙瑛泡小男生就是行为不检,迟江河和女人暧昧就是身不由己。

    我苦笑道,“你是两年前开始在迟江河身边做助理的吧?他之前的助理是谁?”

    “你说吴清啊?她离职了,我就是直接接替她的工作。”

    “她当时为什么离职?”

    “怀孕了,回家相夫教子。”

    “我看你们公司的待遇很不错,女人怀孕休产假应该不影响后续发展吧?她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呢?”

    “哦,清姐老公之前读博,是她供着她老公读书,后来老公博士毕业加入一家科研实验室,做高端科技那种,年收入能达到五十万,她自然无需为生计发愁。”

    “你应该有她的联系方式吧?”

    失踪案发后的第五天,我见到了迟江河的前助理吴清。

    吴清人如其名,面容清秀,言谈举止十分清爽利落。

    我们约在吴清家社区的儿童乐园旁,她一边用眼神捕捉着小女儿滑滑梯的身影,一边说,“梁警官,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但是我离开朝晖太久,不一定能帮到您。”

    这意思是你问你的,我说与不说在我。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按下录音笔的录音键,“那就谈谈你是怎么到朝晖建设工作,又是如何离职的?”

    “我大学师姐是徐丽,她在朝晖是元老,后来就任广告部总监,是她推荐我来朝晖的。也就是2014年,对,6年前。”

    “刚进公司就担任迟江河的行政助理吗?”

    “当然不是,朝晖人事管理规范,我先是在广告部做了一年设计员,第二年走公司内部招聘成为迟总的助理。”

    “从15年到18年年初,你一直是迟江河的助理,对你老板这个人怎么看?”

    吴清莞尔,“想必梁警官在找到我以前,问了很多次同样的问题,对我的前同事们,如果他们给了你想要的答案,自然不会再来问我。”

    我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她的说法。

    “他们说的也是实话,迟总在工作中是非常优秀有魄力的领导者,生活中也极为幽默平易近人。如果要说缺点,那作为一个为他服务长达三年的旁观者,我觉得,他虽然拥有许多人难以企及的财富,但并没有为自己而活。”

    果然,这个女人的口述让我隐约捕捉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这话怎么说?”

    “你看,迟总他一手建立朝晖,又把从前的师兄师弟、他认为的有才之人带进公司,给他们丰厚的待遇,施展才华的舞台,这些人只需要专心于自己喜欢的领域,在收入和生活方面毫无后顾之忧。像许传杰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还有迟总的家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要供养表弟表妹们,但又清楚他们没什么能力,便不许他们碰朝晖的核心业务,只做个保安队长、后勤主任什么的。这些人也有了营生,在这座城市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可是,迟总自己呢?为了公司的发展殚精竭虑,有时只能靠安眠药入睡,这些谁能为他分担?”

    “他不是娶了阮芙瑛吗?作为迟太太她应该与丈夫共同进退、举案齐眉吧?”我心知并非如此,却想试探吴清的口风。

    “你在宋岩这小子那想必听不到阮芙瑛什么好话吧,梁警官?”

    这女人心思太快,“他对阮评价是不怎么好听。”

    “阮芙瑛跟迟总不是一条心,从一开始结婚就不是。迟总原本已经有爱人了,是要结婚的那种。”

    “你说的是沈淮?”

    “对,就是她!”

    “那为什么又没结成?是阮芙瑛从中作梗?”

    “那倒不是,迟总那时候还不认识阮芙瑛。我刚刚到董事长办公室做行政助理的时候,就知道沈淮是迟总的爱人,两人的感情怎么说呢,是让周围人不懂的那种精神恋爱。”

    “柏拉图?”

    “也不完全是,只能说他们在心念、想法以及兴趣爱好上十分相似。沈淮这个女孩对于物质没什么欲望,生活习惯很简单,喜欢美学、历史。迟总呢,别看是个商人,但没有商人本性里的低劣粗俗,书读得海了,同沈淮有着说不完的话。”

    “既然这样,后来又为什么分开了呢?”

    “四年前,朝晖上市,起初形势大好,开盘后股票接连上涨。而后,迟总开发一处旧城改造项目,为了发展周边服务项目,朝晖一次性向银行贷款二十亿。”

    “二十亿这么多?”

    “虽然数目巨大,但是对于朝晖来说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也算正常信贷往来,2-3年项目周期后就能收回。可是,在开发过程中还是出了意外。”

    “旧城区改造拆迁就是最大难题呀!”

    “您说的没错,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丰润区是二环内的老区,很多房屋都是平房、民房,居民住了一辈子,有感情,不想搬离。

    一户赵姓人家的平房,前期原本谈得很顺利,祖孙三代都答应搬出来,也在签了协议之后一家人搬进了安置房。可就在工程破土动工当天,这家的老奶奶不知怎么就偷偷进入施工区。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被压在倒塌的房梁下了,八十多岁的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可是这不全是开发商的责任啊?”

    “是啊,可这家孙子是个记者,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篇文章,痛陈朝晖和拆迁单位。懂得利用媒体和网民造势,对朝晖影响很大。朝晖股票连连大跌,天天有群众到公司门前闹事。”

    “这是利用这几年群众对开发商的仇视心理,最后还不是想多要赔偿?”

    “迟总说极有可能是当时我们的竞争对手在暗地里使绊子,无非就是雅卓、邵氏这几家巨头看不惯朝晖上市风头正盛。项目因为舆论原因推迟建设,可银行的还款日是不能推迟的。那段日子,迟总每天都出去找门路托关系。到了月底还得卖车、抵押点固定资产才能还上几百万的利息。”

    “据戴王冠,必承其重啊!”我感叹道。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迟总面前,说要帮他出10亿元现金流,帮朝晖渡过难关,唯一的条件就是两人结婚。”

    “这是什么人?”

    “叫‘李思’,是BJ那边的盛世莱茵集团董事长千金。”

    “这家公司我听过,是帮政府做基建的,很有实力。”

    “这女孩从前倒追过迟总,迟总一直敷衍着,没认真也不拒绝。女孩挺受伤,但对迟总一直念念不忘。这次朝晖跌到谷底,她也算是雪中送炭。”

    “可迟江河和沈淮不是正在一起吗?”

    “许传杰、张放他们都以为迟总和沈淮也是玩玩儿的,跟那些个从前的莺莺燕燕没什么不同。没想到这次迟总倒是非常坚持,就是朝晖清盘也不接受李思的施舍。”

    “这些股东没少劝他吧?”

    “劝?那简直是闹!道德绑架!我在边上看着,他们每天一茬又一茬,迟总不堪其扰。但一直没同意,并且已经开始做清盘的准备了。”

    “后来呢?这事情总得有个了解呀。”我苦笑。

    “后开他们见正主不奏效,便开始骚扰沈淮,还向沈淮透露了李思的存在。过分夸大这庄婚姻对于迟总、对于朝晖的好处,把沈淮本人比作迟总幸福的绊脚石。其实都是私利所致。”

    “朝晖垮了,他们都得面临危机吧?”

    “所以,我说,迟总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回。”

    “沈淮什么反应?”

    “起初并没答应离开迟总,后来是张放总,不知怎么就劝服了她。”

    我若有所思道,“张放看起来还是很精明的。”

    “所以,沈淮主动打电话跟迟总说分手,并未给迟总挽回的机会,自此便换了住址和手机号码,杳无音讯。”

    “那么盛世莱茵在其后注资了么?”

    吴清摇头,“沈淮走后,徐丽、张放他们说服李思,先注资后订婚,李思也答应了,她是真的爱迟总这个人。可迟总还是没有接受。最后是卖掉了三块在手地皮,迟总抵押了全部身家房产给银行,又花了大价钱请媒体做宣传策划挽回企业形象,才稳住了股价。经此一战,朝晖元气大伤,很多老臣都跳槽到BJ上海,甚至是我们的对手公司。”

    “原来有这么一段,阮芙瑛是在这之后才认识迟江河的?”

    “嗯,这事儿过去一年多,迟总在一次古董拍卖会上认识的阮芙瑛。这个女人的心机手腕可不一般,他们的婚礼都是徐丽和我操办的。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就怀孕了,离职回家生子了。”

    “朝晖待遇这么好,迟江河也对你不薄,为什么一定要离职?”

    吴清的目光追随着向她跑来的女孩儿,小女孩玩儿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正用额头蹭着母亲的衣襟,吴清从帆布包里找出湿巾,给女儿擦汗,“梁警官,您还没有孩子吧,等您有孩子了就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情了……”

    吴清娟秀的面容映在柳树缝隙间洒下的光影里,柔和温暖,我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颗薄荷糖,递给小朋友,“妞妞乖,叔叔请你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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