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娘闹学
陈最良是博陵县上一儒学生,自十三岁进学,共参加了十五次乡试,仍未能中举,只落得个秀才的名号。如今在县上开了一家私塾,靠学生的束脩供奉生活,常常衣裳单薄,食不果腹,真是“天下秀才穷到底,学中门子老成精”,因此学生都开玩笑叫他“陈绝粮”。又因其祖上是开医馆的,他医药、占卜、地理,琐事皆知一点,县上又叫他“百杂碎”。这天,百杂碎过了午饭时间,正在街上闲逛,府学陈教员找到了他,这陈教员乃和他是叔侄本家,见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依然无着无落,有些可怜,便想着帮他一把。原来是博陵太守崔老爷教他为小姐寻个教书先生,要博学的,要年龄稍长的,一来老成,二来和老爷好相处。本来府学中有学识的老先生不计其数,这陈教员秉着一点本家的私心,向崔老爷推荐了他,崔老爷答应一见。这不,有请柬在此!
陈教员看着衣衫褴褛,头发稀疏的陈绝粮,忙叫住了他,
“陈老叔”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石小侄,找我有何贵干?”
“老叔,现博陵太守崔老爷年近五旬,却只得一小女,十三四岁年纪,生得是花容月貌,崔府上下掌上明珠般捧着,月中仙子般对待,近来老爷为崔小姐寻一先生,只盼不要‘四字呼做目’,白污了那仙子般的容貌。”
“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我的好叔叔,府学里有学识的先生千千万,小侄单只举荐了老叔您哪!”
“多谢小侄美意,只是我陈绝粮何德何能能进太守府中教导小姐?”
“陈老叔切莫泄气,我只和太守老爷道您祖上世代行医,救死扶伤,自十三岁入学以来,日日寒窗苦读,囊萤映雪,丝毫不曾怠慢,无奈时运不济,一直未能中举,如今办一私塾,传道受业,了此余生。崔老爷感您家世清白,奉儒敬业,教导小姐正合适。”
“真的!”
“真的,您看,尚有请柬在此!”
“多谢小侄,没想到我陈最良一老儒生,竟也有机会去太守府中一游,那高衙宇内,肃肃森森,正气逼人啊!”
“快别说啦,进去看了就知道啦!快换一副干净的尊容,随我进去面见老爷。”
“多谢贤侄!多谢!多谢!”陈绝粮不住地合手作揖。
回到那破茅屋三间,拿出洗得泛白的儒巾蓝衫,皂角也使过两个,水也换了两桶,又重新修容了面貌,从箱匣内翻出一根象牙簪插住那灰白的丸髻。
跟着小侄,进了一座红漆雕花大门,丈高的大理石玄关上刻着千里江山图,雄山大江,峻石飞瀑,历历可见,茅蓬楼阁,幽泉深谷,清晰可睹。
“好气派也!”
“老叔,这边请!”
庭院中奇花异石,双鹤交舞,鱼贯闲行,穿过曲折的绘彩长廊,来到中堂一处耳房,中堂上方悬刻“孝廉方正”四个大字。
“老叔在此稍后,容我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儿,陈石才出来。
“老叔叔,崔老爷有请。”
陈最良赶忙挺了挺衣服,捋直了胡子,进去了。
“老生陈最良参见崔大人”,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跪下。
“陈先生快快请起,久闻先生饱学,敢问尊年有几?祖上干何营生?”
“回大人,老生虚年五十又四,祖上行医。”
“正好了,先生和老夫都已知天命矣,一来教授小女读书,二来可以陪伴老夫,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承蒙大人抬举,老生愧不敢当。”
“先生言重了,老夫年事已高,却只得一女,小名莺莺,略知书礼,有劳先生教导。”
“理当如此,只怕老生学识浅薄,做不得小姐的师傅。”
“先生过谦了,先生有夺席之才,此番教导女学生,定赛班昭。不指望小女遍念孔子诗书,只是略识周公礼数罢了,李旺,去叫小姐来拜见师傅。”
“是”
莺莺和红娘得知今日老爷要延请师傅,已在闺房内等候多时。
“莺莺拜见爹爹”
“莺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快来拜见陈先生。”
“先生万福,学生自愧蒲柳之质,敢烦桃李之教。”
“小姐快请起,老生恭承捧珠之爱,谬加琢玉之功;敢问小姐都读过哪些书?”
“只看过男、女《四书》。”
老爷道:“小女愚钝,还望先生勤加教导,家中经史子集尽有,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诗经》开篇便是后妃之德,四字儿顺口,就习《诗》吧。”
自此,陈最良便在崔府书房一侧的厢房住下了。这日,吃罢早膳,饮一盅茶,陈最良早早地便到了学馆,只见窗明几净,他把今日所教的内容又吟了一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蚂蚁沿着案头留下一串串砚水的痕迹,蜜蜂穿咂在绛纱上,想要采室内的墨兰。陈先生又改过一些旧章集句。日上三竿了,还不见女学生进学堂,又敲过三遍云板。
莺莺才在屋内理好素装,和红娘捧着《诗经》,趋步来到学堂。
陈最良装腔作势训到:“古语有云,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以读书为事,更需早起。”
莺莺道着万福,低头听训,“先生教训得是,学生以后不敢了。”
“昨日布置的《关雎》,可曾温习?”
“温习了,则待先生讲解。”
“甚好,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其声也。”
“怎样的声儿?”红娘瞪大了眼睛道。
“啯啯”,老先生想起自己走夜路经过寒塘时听到的,就学叫了两声。
“呱呱”,红娘连忙跟着叫了两声。
老先生又接着讲到:“此鸟喜幽静,在河之洲栖息也。”
红娘偏着头忙道:“是的了,不知是昨日还是今日,是去年还是前年,我们衙府内关着个斑鸠儿,成天在那儿,‘咕咕’、‘呱呱’地叫,被小姐放了出去,一去去到了哪里?哦!原来在何知州家啊!”
“休得胡闹!这是‘起兴’。”
“兴什么?”
“兴那下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娴静的女子,有相匹配的君子来求他。”
“为什么要求她?”
“是…是…”此时陈最良已气得脸色铁青,磕磕巴巴不知如何作答。
红娘从座位上跳起来,“哦!我知道了,那只斑鸠日夜不停啼鸣,原来是思春,幸好小姐将它放走了,定是去何知州家寻它的君子去了。”
“休得胡言!”陈老先生气得把袖子一甩,“哼!”得一声就要罢讲。
莺莺赶忙道:“先生,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请先生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陈最良敛了敛面容,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捋直了胡子,重新装腔作势起来。
“论《六经》之中,《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姜嫄产娃,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
“这经文一共有多少篇?”莺莺问到。
“《诗经》三百余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陈先生又道:“好了,今日书就讲到这里。红娘!去拿文房四宝来。”
“是”,红娘道了个万福,蹦蹦跳跳出去了。
许久还不曾回来,陈最良叹到:“这小娃娃着她拿文房,是去深山里现凿么,许久不见来”。
莺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敢请个样儿,绣对鞋儿祝先生康泰。”
陈最良道:“生受你,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履’罢了”。
话说这红娘蹦蹦跳跳出了学馆,穿过回廊,只听得禽鸣莺喧,春芳扑鼻,却见得那左廊竹墙边一直红杏斜着逸出,淡红的花朵重重叠叠,堆满了枝丫,蜜蜂在上面嗡嗡得闹着,好春光呀!这粉墙外边是什么,却从未曾见过、游过,红娘跟着回廊,穿过一扇角门,又过了个庭院,见一扇古旧的月洞门半掩着,红娘悄悄推开门一看,好一派景致也,青葱寓目,乱红飞洒,杜鹃遍地,亭台楼阁,鱼游俶息,就这小溪流也叫得欢哩…身在府邸中这么多年,竟不知咱家有这样一座偌大的后花园,我且回了小姐,一同来观赏这仙境般的景致。
红娘重掩了大门,回书房取了文房四宝,快步到学馆。
“这小妮子,做甚的,气喘吁吁的,莫不是真去深山中凿笔砚去了。”
“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倒不曾去深山凿砚,只到了蓬莱赏仙境去了。”
“小娃娃,休得胡说!小姐,我们练字罢”,陈最良严肃道。
只见莺莺铺开纸墨,在锦宣上一字字临摹着“关关雎鸠……”
陈老先生惊讶道:“呀!这是什么格?老夫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字!”
莺莺道:“先生谬赞了,这是卫夫人传下的美女簪花格,学生平日闺房闲来无事,练着解闷。”
红娘拿着毛笔蘸着墨在锦宣上胡乱涂抹,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你这写的什么?”
“可能是大雁斜行,又可能似老鸦成群,还可能似老鼠钻洞,黑鸡啄米…”
“够了!”陈最良气得胡子乱颤,
“古人读书,有囊萤的,有趁月亮的,却没见这般贪玩耍闹,厚着脸皮的。”
红娘抬起头犟嘴道:“那映月的,是找眼花,囊萤的,活煞了虫蚁;又常听得摇头晃脑先生道什么悬梁、刺骨,我小红娘愚钝不解,那头悬梁的不过是白瞎了头发,锥刺股的白添了疮疤。”
“你!你!你…古之圣贤,岂容你一个小妮子亵渎”,陈最良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戒尺就要打,小红娘书前桌后,上蹿下跳,真是泼猴归了花果山,不一会儿,陈老先生,就气喘吁吁。
“看我不容禀老爷,揭下你这泼猴儿一层皮”。
红娘听了,瞬时吓得没了颜色。
莺莺见状,赶忙道:“先生息怒,这小蹄子素没规矩,唐突了师傅,学生一定领回去好好教导。”
厉声呵斥红娘:“小贱人,还不快跪下,先生五德兼备,六艺精通,千秋功业,万世师表,岂是你可以唐突的,看我不回去回禀了老爷、夫人,家法伺候,到时候藤条加身,切莫哭哭啼啼,悔不当初。”
红娘低丧着头,“小姐,红娘知错了,老先生,红娘知错了。”
“罢了,罢了,念你是头一遭,幼不及豆蔻,姑且饶你这一遭儿,下次断不可如此,下学和小姐仔细温习功课,努力进研!”
“老先生教训的是!”
“罢了,今日功课就到这里吧”,说着便出了学馆,绕过长廊,去和老爷陪话。
陈教员看着衣衫褴褛,头发稀疏的陈绝粮,忙叫住了他,
“陈老叔”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石小侄,找我有何贵干?”
“老叔,现博陵太守崔老爷年近五旬,却只得一小女,十三四岁年纪,生得是花容月貌,崔府上下掌上明珠般捧着,月中仙子般对待,近来老爷为崔小姐寻一先生,只盼不要‘四字呼做目’,白污了那仙子般的容貌。”
“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我的好叔叔,府学里有学识的先生千千万,小侄单只举荐了老叔您哪!”
“多谢小侄美意,只是我陈绝粮何德何能能进太守府中教导小姐?”
“陈老叔切莫泄气,我只和太守老爷道您祖上世代行医,救死扶伤,自十三岁入学以来,日日寒窗苦读,囊萤映雪,丝毫不曾怠慢,无奈时运不济,一直未能中举,如今办一私塾,传道受业,了此余生。崔老爷感您家世清白,奉儒敬业,教导小姐正合适。”
“真的!”
“真的,您看,尚有请柬在此!”
“多谢小侄,没想到我陈最良一老儒生,竟也有机会去太守府中一游,那高衙宇内,肃肃森森,正气逼人啊!”
“快别说啦,进去看了就知道啦!快换一副干净的尊容,随我进去面见老爷。”
“多谢贤侄!多谢!多谢!”陈绝粮不住地合手作揖。
回到那破茅屋三间,拿出洗得泛白的儒巾蓝衫,皂角也使过两个,水也换了两桶,又重新修容了面貌,从箱匣内翻出一根象牙簪插住那灰白的丸髻。
跟着小侄,进了一座红漆雕花大门,丈高的大理石玄关上刻着千里江山图,雄山大江,峻石飞瀑,历历可见,茅蓬楼阁,幽泉深谷,清晰可睹。
“好气派也!”
“老叔,这边请!”
庭院中奇花异石,双鹤交舞,鱼贯闲行,穿过曲折的绘彩长廊,来到中堂一处耳房,中堂上方悬刻“孝廉方正”四个大字。
“老叔在此稍后,容我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儿,陈石才出来。
“老叔叔,崔老爷有请。”
陈最良赶忙挺了挺衣服,捋直了胡子,进去了。
“老生陈最良参见崔大人”,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跪下。
“陈先生快快请起,久闻先生饱学,敢问尊年有几?祖上干何营生?”
“回大人,老生虚年五十又四,祖上行医。”
“正好了,先生和老夫都已知天命矣,一来教授小女读书,二来可以陪伴老夫,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承蒙大人抬举,老生愧不敢当。”
“先生言重了,老夫年事已高,却只得一女,小名莺莺,略知书礼,有劳先生教导。”
“理当如此,只怕老生学识浅薄,做不得小姐的师傅。”
“先生过谦了,先生有夺席之才,此番教导女学生,定赛班昭。不指望小女遍念孔子诗书,只是略识周公礼数罢了,李旺,去叫小姐来拜见师傅。”
“是”
莺莺和红娘得知今日老爷要延请师傅,已在闺房内等候多时。
“莺莺拜见爹爹”
“莺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快来拜见陈先生。”
“先生万福,学生自愧蒲柳之质,敢烦桃李之教。”
“小姐快请起,老生恭承捧珠之爱,谬加琢玉之功;敢问小姐都读过哪些书?”
“只看过男、女《四书》。”
老爷道:“小女愚钝,还望先生勤加教导,家中经史子集尽有,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诗经》开篇便是后妃之德,四字儿顺口,就习《诗》吧。”
自此,陈最良便在崔府书房一侧的厢房住下了。这日,吃罢早膳,饮一盅茶,陈最良早早地便到了学馆,只见窗明几净,他把今日所教的内容又吟了一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蚂蚁沿着案头留下一串串砚水的痕迹,蜜蜂穿咂在绛纱上,想要采室内的墨兰。陈先生又改过一些旧章集句。日上三竿了,还不见女学生进学堂,又敲过三遍云板。
莺莺才在屋内理好素装,和红娘捧着《诗经》,趋步来到学堂。
陈最良装腔作势训到:“古语有云,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以读书为事,更需早起。”
莺莺道着万福,低头听训,“先生教训得是,学生以后不敢了。”
“昨日布置的《关雎》,可曾温习?”
“温习了,则待先生讲解。”
“甚好,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其声也。”
“怎样的声儿?”红娘瞪大了眼睛道。
“啯啯”,老先生想起自己走夜路经过寒塘时听到的,就学叫了两声。
“呱呱”,红娘连忙跟着叫了两声。
老先生又接着讲到:“此鸟喜幽静,在河之洲栖息也。”
红娘偏着头忙道:“是的了,不知是昨日还是今日,是去年还是前年,我们衙府内关着个斑鸠儿,成天在那儿,‘咕咕’、‘呱呱’地叫,被小姐放了出去,一去去到了哪里?哦!原来在何知州家啊!”
“休得胡闹!这是‘起兴’。”
“兴什么?”
“兴那下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娴静的女子,有相匹配的君子来求他。”
“为什么要求她?”
“是…是…”此时陈最良已气得脸色铁青,磕磕巴巴不知如何作答。
红娘从座位上跳起来,“哦!我知道了,那只斑鸠日夜不停啼鸣,原来是思春,幸好小姐将它放走了,定是去何知州家寻它的君子去了。”
“休得胡言!”陈老先生气得把袖子一甩,“哼!”得一声就要罢讲。
莺莺赶忙道:“先生,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请先生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陈最良敛了敛面容,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捋直了胡子,重新装腔作势起来。
“论《六经》之中,《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姜嫄产娃,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
“这经文一共有多少篇?”莺莺问到。
“《诗经》三百余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陈先生又道:“好了,今日书就讲到这里。红娘!去拿文房四宝来。”
“是”,红娘道了个万福,蹦蹦跳跳出去了。
许久还不曾回来,陈最良叹到:“这小娃娃着她拿文房,是去深山里现凿么,许久不见来”。
莺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敢请个样儿,绣对鞋儿祝先生康泰。”
陈最良道:“生受你,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履’罢了”。
话说这红娘蹦蹦跳跳出了学馆,穿过回廊,只听得禽鸣莺喧,春芳扑鼻,却见得那左廊竹墙边一直红杏斜着逸出,淡红的花朵重重叠叠,堆满了枝丫,蜜蜂在上面嗡嗡得闹着,好春光呀!这粉墙外边是什么,却从未曾见过、游过,红娘跟着回廊,穿过一扇角门,又过了个庭院,见一扇古旧的月洞门半掩着,红娘悄悄推开门一看,好一派景致也,青葱寓目,乱红飞洒,杜鹃遍地,亭台楼阁,鱼游俶息,就这小溪流也叫得欢哩…身在府邸中这么多年,竟不知咱家有这样一座偌大的后花园,我且回了小姐,一同来观赏这仙境般的景致。
红娘重掩了大门,回书房取了文房四宝,快步到学馆。
“这小妮子,做甚的,气喘吁吁的,莫不是真去深山中凿笔砚去了。”
“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倒不曾去深山凿砚,只到了蓬莱赏仙境去了。”
“小娃娃,休得胡说!小姐,我们练字罢”,陈最良严肃道。
只见莺莺铺开纸墨,在锦宣上一字字临摹着“关关雎鸠……”
陈老先生惊讶道:“呀!这是什么格?老夫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字!”
莺莺道:“先生谬赞了,这是卫夫人传下的美女簪花格,学生平日闺房闲来无事,练着解闷。”
红娘拿着毛笔蘸着墨在锦宣上胡乱涂抹,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你这写的什么?”
“可能是大雁斜行,又可能似老鸦成群,还可能似老鼠钻洞,黑鸡啄米…”
“够了!”陈最良气得胡子乱颤,
“古人读书,有囊萤的,有趁月亮的,却没见这般贪玩耍闹,厚着脸皮的。”
红娘抬起头犟嘴道:“那映月的,是找眼花,囊萤的,活煞了虫蚁;又常听得摇头晃脑先生道什么悬梁、刺骨,我小红娘愚钝不解,那头悬梁的不过是白瞎了头发,锥刺股的白添了疮疤。”
“你!你!你…古之圣贤,岂容你一个小妮子亵渎”,陈最良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戒尺就要打,小红娘书前桌后,上蹿下跳,真是泼猴归了花果山,不一会儿,陈老先生,就气喘吁吁。
“看我不容禀老爷,揭下你这泼猴儿一层皮”。
红娘听了,瞬时吓得没了颜色。
莺莺见状,赶忙道:“先生息怒,这小蹄子素没规矩,唐突了师傅,学生一定领回去好好教导。”
厉声呵斥红娘:“小贱人,还不快跪下,先生五德兼备,六艺精通,千秋功业,万世师表,岂是你可以唐突的,看我不回去回禀了老爷、夫人,家法伺候,到时候藤条加身,切莫哭哭啼啼,悔不当初。”
红娘低丧着头,“小姐,红娘知错了,老先生,红娘知错了。”
“罢了,罢了,念你是头一遭,幼不及豆蔻,姑且饶你这一遭儿,下次断不可如此,下学和小姐仔细温习功课,努力进研!”
“老先生教训的是!”
“罢了,今日功课就到这里吧”,说着便出了学馆,绕过长廊,去和老爷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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