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崇祯十五年五月,朱仙镇。

    流寇李逆已经是第三次围困开封府了,河南糜烂的局势连北京的天子再也无法安坐,终是下定了决心要与李逆决战,于是以丁启睿为督师,召集左公讳良玉部,总督杨文岳节制虎大威部等部共计18万官兵,号称四十万期以解开封之围,官军于旬日前进抵朱仙镇,攻坚浅尝辄止后便暂于城外扎营。

    大旱数年的河南虽然是五月但已开始热刹人,即便是傍河扎营也几乎感受不到凉意,沉闷的空气伴着热风,实在是叫人喘不过气来。那日攻坚之前白日间丁督师壮怀激昂的一番誓师致词,诸如先收复朱仙镇后暂作休整,联络开封友军前后夹击流寇,以期毕其功于一役,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不禁叫人热血沸腾,以至于让我的同僚们似乎如小麻雀一般也壮怀激烈得蓄势待发。言犹在耳,可眼下已经过了七天了。

    又是不打仗的一天,我百无聊赖的呼吸着沉闷的空气,看着小麻雀们漫无目的得忙忙碌碌,我的思绪开始飘散。

    我,冯畏行,昌平人,现年二十有三,忝居我们左平贼将军讳良玉后劲某营实授把总是也。

    瞧见我这个把总的职务就能知道,我和流寇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打我这几年的戎武生涯来看,其实这次作战我们还是兼具人和的。我们这十八万大军的各部大将可俱是时之翘楚,只要拔下眼前的朱仙镇,距离开封府也不过三十里,李逆顾此失彼已经退回朱仙镇了,且不说寻觅决战之地一战彻底歼灭流寇,解开封之围确是探手可得。

    可惜的是实际和想法总没法联系到一起。再怎么具有蛊惑性的言辞,即便可以一时感染着小麻雀们的情绪,萌生着凡我上下一心无往不利的心思,可放在事实面前也只会被慢慢粉碎。初次并不顺利的攻坚在这个年头其实非常常见,但是在丁督师一遍遍下发着军令而其他将帅所应者寥寥时,再怎么迟钝的小麻雀们都会幡然醒悟,“友军越多,打仗越难”在大明朝并不是件虚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积极向上的情绪慢慢就开始积极向下,然后演变成各种情绪。靡靡之音也马上迅速在军中蔓延,虽然左公治军甚严,但是在所难免也能从其他的部队中得到很多你不想知道但是却更想知道的所谓的“军情”,诸如被李逆在上游断了水源,大军不日将被渴死,抑或是流寇在左右各挖了绵延百里的壕沟,以作围困欲歼灭官军于此处等等。

    这些消息我听到后嗤之以鼻,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有多不靠谱。河南大旱多年,觉得渴本身就是是心理作用,朱仙镇到开封本就不足三十里,绵延百里之说不正是徒增笑耳么?

    但是今天的空气不仅沉闷而且浑浊,虽然没有风但是夹杂的黄沙味怎么都是让人难以心生愉悦,而且这个年头高层们勾心斗角本来就是常有之事,远的不说,就说两年年杨嗣昌督师讨寇时候各镇兵官心中都心存芥蒂,最后功败垂成,杨督师也以身殉国。这般情况又要怎么勠力同心呢?

    我渴望和流寇打仗,虽然今天不打仗,甚至这段时间连像样的操练都没怎么操练,但是我依然渴望和贼寇交打仗。

    流贼作乱凤阳时我弃学,戊寅之变后我投军。跟着左镇南下平贼这里里外外四年期间可谓功勋卓著。从小热爱听戏的我,尤其是千金记中淮阴侯故事简直是崇拜备至。所谓敌强我弱,而靠一匹夫一战反能定乾坤,然后横扫寰宇,接着就是中兴盛世,为此即便马革裹尸,那也是青史留名,垂芳百世。思绪飘远反而感觉热血沸腾了起来。

    不觉间日头渐沉,然后大营那边开始传来骚动,初时我不以为意,想着必然是达官显贵们和各镇总兵之间的勾心斗角。然而不久之后渐渐骚动开始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每一只小麻雀的眼前耳中,千言万语汇作几个字。

    “逃命!”

    小麻雀们确实五脏俱全,可是麻雀实在太小。就算是你能想到撤退,在严苛的军法面前,你可以尝试着去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脚底抹油,但是达官贵人们第一时间就可以动如电扫,还在小麻雀们准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脱离战场了。

    因此我也在跑,庆幸的是我是营下一名把总,天然配备有一匹战马,今天也恰巧出去跑马跑了一会,侥幸马匹也没有被管制。因此我开始狂驰,汗水开始慢慢浸湿我的后背,很快我就超过了那些在平原上奔跑的小麻雀们,虽然不知道他们看到我也在跑会怎么想,不过我毕竟没有真的在他们面前鼓吹着什么一战定乾坤之类的话语。

    除了汗水流的愈发多了以外,我没有太大包袱。

    我就像古时候逐日的夸父,在沿着落日的方向不知目的般狂奔,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开始隐隐有点后悔,回头望去,手足失措的大营中数之不尽的小麻雀们向各处方向流泻而去,我提着的心终于大定,开始不顾一切的往前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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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逃中人自是在劫中逃,摇摆不定者确实多了一份思量。

    此时乱作一团的大营内,仍尚有不明真相的人在等待着情报,就如眼下保定总督杨文岳。

    “大威打探清楚了吗,此间动乱到底是因何起因,现在局势如何,传言丁总督也拔营而去,究竟是真是假?”杨文岳在大寨中终于等到了归人,于是焦急的问询眼前匆匆打探情报归来的蒙古大将虎大威。

    “杨督师,眼下情报确切无误,先是左良玉抢夺大量骡马制造骚乱然后率先逃走了,紧接着丁启睿那个傻缺督师竟借口追还左良玉也逃走了,除了那个新来的总兵不知进退,方国安这些人都已经逃窜了,这边大营全完了。还请杨督师且随我溃围而出,还是退回汝宁再做计较。”虎大威匆匆来报,一遍喊着人帮杨文岳披甲,而听着情报的杨文岳,却反复痴傻了一样,没有过多的反应。

    “杨督师别再踌躇了,再晚些走我们都得给方国安这样的当垫背的。”虎大威见杨文岳听后居然呆坐不动连声督促。

    “退往何处?”杨文岳似乎缓过神,痴痴的说了一句。

    “汝宁啊我的杨督师,我们先退回汝宁去。你是个好官,我本来就是塞外混不下去的一个达尔罕出身,能在大明朝活下来已经是沐浴天恩了,现在还能成一镇总兵更是光耀门楣了。他们常说武将要一死报君王,但是不是这么一个死法啊。卢军门旧事已经是我人生中一大恨,我们眼下先往汝宁一退,就算朝廷要问责,届时末将整顿兵马总能给杨督师弄来首级报功的。杨督师就不要迟疑了,你们速速帮杨督师披甲跟我退往汝宁!”言及最后,竟是喊着人架着杨文岳出营去了。

    杨文岳却是落寞着想着:那退往汝宁之后呢?身如若闯逆在进,我们又退往何处?哪里还有退路?中原已不复国家所有,还能往哪里退,不是闯逆有所往就得如丧家野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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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未逃生的人且在思考着前途灰败,苟得性命者亦是忖量未来。而尚在逃中人却是在劫难逃。

    夜色渐沉,在我使足了劲狂奔后,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大部队,开始平稳下来的思绪逐渐又开始粗糙了起来,此刻前方的部队已经和流寇“交战当中“,但是在撤退中的官军很快就变成了溃败,我知道如果在这里被纠缠住必然就是万事休矣,我调整了呼吸打算直接跨过这片区域。

    当了四年老兵的我还是对避实就虚颇有理解,先是尽量避开人流,遇到人流就把长刀直接抛掷出强行划分出一条道只要留下一把火器在手,真的遇到敌人纠缠也是可以直接开路的。

    遍地都是骡马自然也没几个人注意我这么一个小麻雀,我大呼侥幸的同时撒开了马继续狂奔,这时候断不能爱惜马力只要离开这一片区域,到时候步行逃生便是了。我心中不免对李逆的部众心生一层鄙夷,若是换得我们左镇,必然是一场猎杀,又怎么能让官兵四处流窜呢?

    在我不爱惜马力跑了一个时辰后天真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流寇对追歼灭官军不甚用心了。看到了眼前让我绝望的地方,也就真是军中所谓的流言,那一道望去看不尽边际的壕沟,很显然我觉得此处就是我的,这便是真真正正蔓延了百里的壕沟。在不知所谓的思量后,无神的我竟然任由着马儿冲刺,而强弩之末的马匹又能怎样呢,自然是连人带马陷入壕沟内。陪着其他小麻雀们的残肢败腿们一起倒在了里面。

    我自恃是小鸡仔中待展翅的孤鹤,是麻雀群中夹杂尚不得意的鸿鹄。但是在这种境遇下,我和其他小麻雀们别无二致。即便是我这一整副盔甲,在这爬不出去的壕沟里我并不觉得能有比其他小麻雀多多少有幸脱逃的机会。

    我躺在壕沟里绝望,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唯一能做的事前就是选择一个尽量体面的姿势迎接死亡,流寇应当是没有首级报功的说法的,即便后来者有人抛尸我也当得是一副完整的躯壳。

    时间的流速明显变慢,我开始恼恨了起来,我从未留下过什么东西,而今也无法再留下什么东西了,即便是辞世前的体面话我也没法留下。伴随着思绪的流动,眼前的火光似乎也开始慢慢暗淡了下去。

    准确来说,是火把汇聚成的火光,在我放弃思考的时候,似乎成为了我唯一的寄托,然后它们开始暗淡,黯澹,直到消失不见。

    随后,天上慢慢开始下起了小雨。

    于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取代火光进入我的视线。

    我茫然,似乎是流寇也嫌弃在壕沟里打扫战场太过浪费时间,抑或是我的装死技巧让我成功蒙混一关。无论如何我活下来了,在我的同僚们的残肢断臂中我活下来了。

    或许是老天爷刻意想挽救我这条无知的性命,我战战兢兢地从尸堆里挣扎出来,在确定再没有人的情况下慌张的往东逃去了。

    雨一直不大,或者说逐渐在变小,但是雨始终没有停下来,在我极具恐慌的逃命路上,除了打在身上打在脸上的雨水外,全是灰茫茫的一片,再无一丝光亮。

    我想,或许是我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我想,这样看是否我已经死过了一回了。

    别了朱仙镇,别了我的左帅,也别了我那不切实际的梦。

    这几年所谓的南征北战,除了让我在一群大老粗里保持了一丝所谓的文气,我和一个粗鄙不堪的丘八并没有多少区别。一个粗鄙不堪的丘八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等死也就显得再正常不过了,然而悲哀的却是没有任何人在意过我的生死。

    我想,我的火已经灭了,我想往南去去那片尚未遭遇兵燹的地带去换个法子过活。我已经失去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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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玉见贼势盛,一夕拔营遁,众军望见皆溃。自成戒士卒待良玉兵过,从后击之。官军幸追者缓,疾驰八十里。贼已于其前穿堑深广各二寻,环绕百里,自成亲率众遮于后。良玉兵大乱,下马渡沟,僵仆溪谷中,趾其颠而过。---《明史.左良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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