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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固街论尚林 玉鸾院言行权

    岁早寒才到腊月初,却下起了絮絮大雪。天还未亮明。北固街上咸寿酒店里的伙计被叫起来去买菜温酒。店内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后边站着个穿新草青长棉袄衣服的账本先生一脸苦大仇深劈哩叭啦的打算盘。店中菜蔬交割完毕,伙计们一同在店里吃早饭。此时一位身材高大,冻红脸色,双眼炯炯有神,头戴方巾,穿着洗的发白青道袍的男子挨着墙踱步进来,抱手护着一只灰色的八哥。一到店,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这是个寄居在庙里的穷酸儒生,靠着每日卖画作文为生。与人说话也是胡言怪语,还有几分不怕死的志气。因为他姓楚,别人便从“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半懂不懂的话里,给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楚狂人。这楚狂人父母祖宗根基已尽,只剩得一人一鸟相伴。现居住京城读书为求取功名。其中有一好事者叫道:“楚狂人,你都要没钱过年了,就把你那鸟转卖出去吧!前几天不是有街西头的小寡妇来看过吗?”众人哄堂大笑。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烫一碗酒,一碟热菜,还要一碟碾的碎碎的玉米。”便数出十文大钱放在柜子上。账本先生笑道:“昨儿何家请你写对联,得了多少好钱啊。”楚狂人方欲答话。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既有些学问也写得一手好字,你怎的还寄人篱下,这么三年偏只捞得个秀才呢?”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楚狂人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一言不发拿了碗碟在离他们远处的桌上坐了。捊了捊七哥,那鸟就站在桌子啄食。楚狂人慢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账房先生见状,忙挥挥手,道:“去去去,你们读过书吗?这些个烂了嘴子的。勿怪勿怪啊。”

    正说着,一排六个两人抬的小轿急急呼呼的往门前溜烟过。此时店里先后进来了一群做生意过路人,伙计们忙忙的来温酒上菜。其中一个问到:“这是那里的老爷们,这么早就急赶这。”正端菜的伙计笑道:“这是那平国府外头庄子的管家,现下来交割理账啰。”那客人听了,嗤笑一声,道:“原来是他家,我还以为是谁呢。若论起来,那边街的定国府尚公才是真真的宝臻门楣。他家不过是圣上仁慈,看在以前一同发迹的份上罢了。”账本先生因笑道:“天子脚下勿攀扯指点,勿论政事,勿论政事。”一伙计抢说道:“你不是在这近处,哪里知道?自前些年起宫中就派教习嬷嬷传授礼仪,昨个还赐了那府里小姐一棵金梅树。我们店里面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呢,那般浩浩荡荡搬了进去。隔三差五还差宫内太医登门来与那林小姐问珍请脉,直说是个皇后义女也不为过的。又岂是你说的见面之情。”其中有头次随父辈来京的年轻人,因问道:“小弟年纪尚浅见识薄短,不知这两府里头有何渊源,请先生一细说。”账本先生道:“先生倒不敢担。倘若你想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待我告诉你:彼时林国公和尚国公先后追随圣上南征北伐,出谋划策,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才成就这一番天地。这两个虽是一武一文却也为胶漆之交,意气相投,既为同僚,也拜为异姓兄弟。而后天下大定,圣上论功行赏,封尚公为定国公,林公为平国公。此间以定公居大,而今官至西域都指挥使特进拜为柱国大将军。举家终岁戍守边疆,只有年末才回京述职,确实当得宝臻门楣。现下已生了三个儿一女,长子尚浅德,至七八岁才进学便死了,剩下二子尚昇东三子尚戟西,如今都已经娶妻。皆跟随父亲镇守辽西。还余一幼女名唤尚采薇,此女淘气异常,但定公夫妇最疼,幼时全不约束养在边疆,哪里像京城高门女子娴静文雅,一味只武枪弄棒,父母屡禁不止,只好且随她去了。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她说:世间男子百个不及我一个,从此以后一样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你们道好笑不好笑?”众人笑道:“黄雀未出巢言。”账房又继续言道:“再说这平国公实属文韬佳佳,运筹划策无出其右,修身养性。彼时后宫争斗不休,朝堂暗潮涌动,平国公急流勇退悬车告老避开一阵大风波。然当今降隆恩盛德,着封其为太子太傅。可叹这平国公钟情愈痴情于其发妻肖氏,并无一房姬妾。又可惜平国府钟鸣鼎食之家,却也只有几门堂族。然天有不测风云,肖氏突染疾下世,只余下一儿一女。长子林子浩,如今已十七八岁。自幼同尚公学武,林老便使其随同戍边。小女乳名涵潇,年方十一。林公爱如珍宝,且肖像其妻,也教她读书习字,假充男子教养。年纪虽小却也聪明机敏,现林老爷竟能不大管事,都交这小姑娘掌家了。”众人笑道:“可是你胡咧瞎扯,这么个半大娃娃,如何担得起这那偌大一府?”先生忙道:“太阳照常东边升起,管账人可不敢胡说八道。你先头看的那一排轿子正是年前赶去与林小姐理事交差的呢。你不信去问问那守平公府门的爷,你就知道我真不真了。可怜这娇娇小姐自娘胎里就未将养全,一生下来就不比寻常孩子康健,终年到头,汤药不离,常养在闺房深居简出。也不知道是何等月貌西子,花容嫦娥。只听得是世间少有的。”

    其中一人笑道:“果然聪明过人,竟将上下都治服,可赞是何等言谈举止。”店内伙计笑道:“可不是嘛!去岁也曾有幸进过那平公府送些巧果酥糖,里面主仆上下哎呦呦。极清静,极尊贵的,主房厅殿楼阁,林公也还种些茶树制茶,聊以自乐。后东边一带花园子里面花木山石,松竹郁郁葱葱,一路走来,春天开的桃杏之类,夏季湖里面浮的莲花,秋日开的芙蓉花。林小姐院虽然不让进去,隔着墙远远一望,盛种着一院子的红梅,真真是一年四季都有热闹花看。可见林公爱护呢。”账本先生笑道:“正是呢,你们恐还不知,我们在在街上住着瞧着,尚公同林公本是老亲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就是尚公他们回回年关入京述职,那林公府必然是先派人看护打扫。如今圣上诏回尚公,怕是要留下其在京城颐养天年了,届时再看两家来往,只怕更加热闹无间。”在场众人啧啧称赞,一旁的楚狂人笑道:“可笑可笑,不过乳臭未干的丫头而已,你们居然说的好似连男子万不及一的。”那伙计刚要反驳,却被账房先生抢声道:“比得过也罢,比不过也罢,只不过说来听听大家打发时间的,诸位客官多说几回话听个乐,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权当与小店做开张生意。”众人笑道:“正是呢,现在路还照不明,只顾说话,老板也该拿些饭菜来填填肚子。我们吃完了饭,再去忙活。”账房先生笑着招呼众伙计们倒茶端菜。众人也都谈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融融的空气。在这时候,楚狂人喝完了酒,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揣着这八哥慢慢的走出去了。

    卯正二刻,平国府奴役挥扫开出一道路来,林涵潇管事大丫鬟燕草,领着几个捧着铜盆热水的丫头到玉鸾院里请涵潇洗梳。碧绿栏杆外绣帘飘垂,猩红屏风上画着草木花卉。燕草揭开一角帘幕,便有一股暖暖的药香抚面而来,地上紫金浮雕刻梅花香炉升起已燃尽的袅袅白烟。涵潇刚醒不久,斜斜的地靠着大红色梅花暗纹软枕,锦被半盖在身上,脸上带了一些倦怠之意。燕草因走到暖阁上,叫了两声霜雪,霜雪这才睡眼惺忪的醒来,看到燕草领人进来洗漱,自己也好笑起来,道:“你都来了。”说着一面忙起来穿红绸小棉袄服侍。燕草笑啐道:“真是个挺尸偷懒的好地方,姑娘都醒了,你还睡呢。”方转身去扶涵潇起身,摸到背上却一手冷汗,吓了一跳,道:“姑娘昨日做噩梦了。”涵潇道:“无妨碍,先拿水来与我沐浴更衣再起身吧。”燕草听了,回身出来吩咐众人搬桶掇水来,只见外头一叫雏菊的小丫头走进来说:“外头庄子的管事爷们进来了,正在翠楹堂喝茶呢。”燕草听了,便道:“想来他们一早往这里赶,还没有功夫用早饭,你叫人传饭去请他们用。”那雏菊答应着走去外面传一桌客饭。燕草才重回房去同霜雪伏侍沐浴。

    一时梳理穿戴饭药毕,天也将明。涵潇扶着燕草的手跨出了院子,染着一身竹影走在阶下甬道,顺着玉鸾院右行十步路,便有一间小宅,里面正屋便是翠楹堂,是林父特意为涵潇所设理事之所,院里栽着竹松,后边生着大株海棠和芭蕉。小丫头喊了一声:“小姐来了。”便打起来帘子请涵潇她们进去,堂上众人忙颔首站立了起来,屏气凝神束手等候,只闻得一阵药香走过。堂正上方放着十二扇黄花梨金雕花卉屏风,下摆一张铺着猩红芍药大条褥的黄花梨塌,设着大红祥云花纹靠背,左右两个石青祥云引枕。塌两边设一对莲花小几。左边几上放着竹枝三足香炉,右边几上五彩描金福禄瓶,瓶内插着几束绢布制的黄菊。地下面东西一溜三张椅,都搭着石青撒花椅搭,底下三副脚踏,一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碗瓶花茶俱备。涵潇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才请众人都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众管账先生忙与燕草交了这一年四季的账本。

    涵潇一面吃茶,一面听燕草报账。大概粗略点了一点数目花册,因说道:“这日头冷的,如今也劳苦各位来此一趟了。”众人都道不敢当。其中一专管药材生铺的陈管事道:“若是早寒天也罢了,不敢瞒报小姐,五天前晚上龙虎山下店铺都遭了山匪的劫,幸而咱们在那置办的产业少,只两家遭了劫,没甚大影响。”涵潇因问道:“此事上报了官府未曾?”陈管事回禀道:“那边报过消息来便忙写了薄册。上写报损失数目单,当日一早便人差送去了。不过,官府里面也在为难民安置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左右并没人命官司,只怕近日也难腾出手来管判。”燕草因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又是山匪又是难民?”众人忙道:“姑娘不知道,淮南那边突发了大水,遍地哀嚎,百姓食不果腹,浩浩荡荡往京城来了,路途中过龙虎山便有几个刺头心里有些怨气,又觉得自己有几下功夫,拉哄着一行人跑去那山上落草为寇。原本龙虎山匪是以卡山设道收过路费为活,现人员壮多,自持勇猛,便下山洗劫了。”涵潇听了,点头道:“天灾人祸,先且不作计较,沿龙虎山店铺都先关业休整吧!”顿了顿又说:“难民大批涌入,周围店铺难免遭遇。头一件是人口杂混,遗失东西。挑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守夜,照管门铺监察火烛,告诉他们警醒十分。遇事切忌自乱阵脚,侍慢豪纵。余下一行人,在铺前设立粥面,以供百姓食腹。燕草,你去账上另支三百两银子与陈管事。常言说,大涝之后,必有大疫。多多的备下些苍术艾叶石灰之类,还是大家小心仔细些。”燕草点头应了。众管家们皆赞此行。燕草说道:“请诸位遣人回去,告诉大家每行每日挑出来十个机敏人出来,只单管店铺外的布施,别的事都不用理。今儿说不得请各位住几天,清清这年账,诸位宽心,外头早扫出了一行客房。也好方便咱们传话听觑。”涵潇又问了几句话,便起身回房。燕草一面拿了对牌令霜雪带陈管事去领银子,一面命人抱了呈上来的账册进了玉鸾院。

    这里涵潇来至炕上坐了,又吩咐人来筹备年节物品,燕草看着管理内事,倘若有婆子支取东西,或是外边管事说话都不敢大出气。早来晚散小心翼翼,宁可辛苦这十天半月,过后在歇息偷懒,也不要把老脸都丢了。外面看他们府里这个未出闺阁的娇小姐平和恬静,性情温顺是个乐善好施的,在其下作事经手才知道精细之处不让旁人。十二三日后,涵潇同着燕草霜雪等人在房中起坐,才将账本都一一细算完毕,再招一应执事管家先生或者婆子来往回话,络绎不绝,也都安静,如一些账面不清,无头绪,荒乱推托等等弊病,都一样理明。林父因见涵潇身体本就虚弱,半月又过于劳累,不大进饮食,自己便命人去外头寻些精致吃食送来赐进,也吩咐燕草将每日涵潇的喝饭问脉都来回告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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