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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吃饭,蕙莲又向采薇道:“太太和二奶奶吩咐:再给几日该姑娘行笄礼了,说叫你穿宫中赏下来的县主礼服呢。这几日要我们好打点齐备了拿香薰薰,省得明儿乱忙费手。”采薇掣茶道:“说穿什么就是什么罢了。一年这些礼节也闹不清。”说着,净毕手。便起身出房,转出府来看涵潇。不但涵潇在此,且连枝氏也在那里,两个人家常打扮,对坐临窗一作针黹,一描花样。围坐在炕上叙家常,其乐融融。见她来到,枝氏笑说:“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刚潇丫头还问我替你制的那个香包上面绣什么样的花才好呢。”采薇笑道:“潇潇做的东西总是好的,不拘用什么花。”说着,便坐在涵潇常坐的一张梅花漆椅上,燕草拿茶上来。采薇因见屋阁左右都放了有一长形紫砂陶盆,里面栽着一棵紫杜鹃,便随口称赞:“好夺目的花!这花倒好看,不若就替我绣上这一片杜鹃罢。”涵潇因道:“这花因无香,故摆在我这屋子里清净,没旁的杂味来搅它。既要绣花,少不得又得配上一只或一对蝴蝶,依我说还是绣水仙如何?”采薇道:“岂不闻‘山不在高,水不在深’。自然花也不必在于香喽,我屋里却已经有她们缝的花袋,没一个有这杜鹃的颜色好。”枝氏笑道:“前日里外头进了两盆佛桑,放在廊下,远远看那大红花随风飘扬,很喜庆,本来觉得太艳丽了,听尚丫头一说,改日也赶着叫人绣个香囊,时时看着人都神采些。”采薇点头嘿嘿笑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呢,自个喜欢就好了,管旁的有的没的。”涵潇向枝氏笑道:“这奇了,往日见嫂嫂都爱在发上簪一朵白玉兰,我还以为嫂子爱这清淡典雅之色呢。”枝氏听了这话,两颊飞霞,只是两手不好意思的用帕子握起脸来。一旁服侍的文杏笑解道:“何尝不是如此呢。姑娘知道,玉兰原是时节花,一天两天簪着图新鲜好看罢了,不过有一日早起姑爷不知怎么的随口就夸了一嘴,说和咱们奶奶甚相宜,我们大奶奶听了,一直簪着。”枝氏因嗔怪道:“文杏,还不快出去。”采薇拍手起哄,也学着腔调摇头晃脑道:“哦,原是这样,怪道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呢!我如今算是知晓了!”屋内人都笑了起来。枝氏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涵潇道:“偏这个采薇读了这些天书,惯就说这些白话,把你给伶俐的。”采薇笑道:“我不过是走在潇潇面前,一路见识的见识而已。”三人又喝了一回茶,枝氏看她们二人定有闺房私语要说,不好多留,推说要午觉,又叮嘱了两句话,自去了。

    这里流萤早起吃了碗茯苓霜又躺下,心下缓和,又见翠儿蹭在外间捡散地上的香珠。气又上来,指着她乱骂道:“你瞧瞧这小蹄子,正经事她一个也不干呢。这里面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倒有事情要盘问你!”翠儿只得前凑。流萤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拉住,向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向她背上乱戳,口内骂道:“还留着你作什么?只会背主求荣。眼皮子又浅,爪子又馋,平白还要带坏别人的名声,不如现戳烂了!”翠儿疼的乱哭乱喊,跪下来求饶。蕙莲忙拉开翠儿,按流萤睡下,笑道:“今儿才好些,又作死。直叫她那老妈子领出去就是,乱忙了,这会子闹什么!”流萤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妈妈,今晨姑娘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翠儿很懒,姑娘当面使她,她都不动,连我们两个都很不敢使她,不知她背后怎么编排我们呢。今儿务必打发她出去,明儿姑娘再从太太那挑一个好的来使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不知所谓何事,因笑道:“虽如此说,她母亲是咱们府里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她这傻孩子不好,你们教导她,怎么撵出去?也到底要留个脸儿。”流萤道:“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她家的人来领她出去。”蕙莲道:“原本也该这样,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白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她母亲来,打点了她的东西,又来见蕙莲等,她母亲说道:“姑娘们怎么了,平白无辜的就打发了你们妹妹出来。好歹留着她服侍你们为是。”流萤冷笑道:“我可不敢当她的服侍,谁知道背后怎么害死人呢,别叫我说出她那些暗地里的勾当。”翠儿听了,心下惊醒,见此情形。便知私传一事东窗事发,于是低头不敢发一言。那媳妇骂她女儿道:“你又做什么瞎了眼的事了?是不是不听姑娘们的调停?我教你别懒待,你不听,你难道也有个什么小姐命?生病不中用时,还能舒舒服服养着?”一边骂,一边拿手去拧她身上的细肉。流萤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又成小姐头上小姐了?你在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不守规矩,也撵我出去。”翠儿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姐姐看我是头次初犯,好歹饶过我这回罢。”蕙莲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犯不着拉三扯四的,你见谁说我们不守规矩?就是我们有什么错处,自有太太教导。别说嫂子你,就是二奶奶三奶奶,也给我们三分薄面。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她去,你自回了外间的左管家,叫他过来听四姑娘说话。到那里自然有好话告诉你,指不定嫂子从此以后在这门子里还能仗着你女儿横行霸道的。”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不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全了孝心。怎么说走就走?”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流萤歪到在床上气的还骂,宋嬷嬷蕙莲劝她一回,方罢了。

    一时,已到掌灯时分。采薇进来,屋内才点灯,一看,只见流萤和衣睡着在里间床上,笑道:“也太卧早了些。”蕙莲道:“快别提,今天又受一场邪火,好容易消停。”于是把翠儿之事情一长一短告诉了她。采薇听了,又气又叹。气的是翠儿手脚不净,叹的是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接着一个小丫头捧上茶来吃了。蕙莲悄问道:“明儿姑娘怎么回太太的话,再一会儿,就算太太不言语,也有人来问你了。”采薇道:“有甚么好想的,不过实话实说罢。”蕙莲笑道:“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左安那边屋里抓起他们两个私会的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不必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难堪?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采薇听说,便知她说的是三嫂嫂,忙说:“可是这话,那个左管家是三嫂嫂过来的陪嫁,前头打发了那个厨房里的,虽面上没什么话,但保不齐这次。”蕙莲又笑道:“也须都保全方好。不然,让他们得了意,不说为这个,倒像咱们房里没有本事是非不分,这会子我倒有些主意。”采薇笑道:“正是,那你说说该怎么办。”蕙莲道:“现在流萤在屋里闷气呢,她是万万不肯去给他人存体面的。我心里明白,知道她委屈。少不得姑娘使点意,要替他人全一半,大家无事。正经他们两已经狼狈为奸,说不得要姑娘去三奶奶面前说情撮合他们两个,只说翠儿年纪大了,养在里面倒耽误,好不好的先拿出去配了那个柳蝉,流萤也少些折磨,此为“一箭双雕’。更有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让他们冤家乱耗,以后还是怎么样,跟咱们就没干系了。且除了这几个人,都不知道,这么何等的干净。姑娘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采薇听了,低头想了想,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把翠儿放给柳蝉这个不成人,以后日子也甚糟踏。虽然该罚,罚不至此。还是要三嫂嫂挑个好的,明儿说给她妈妈好生管她就是了,也不必叫她再上来。”蕙莲叹道:“姑娘说的也是,我也要说出来呢,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们一处好的,不好为她说话的。”于是两人商议妥贴,先后睡下。

    至次日,采薇也不出门,至午间特去她三嫂嫂那边说话,不想步入院中,耳里只有蝉鸣,一并连两只白鹤在树下都睡着了。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也不去惊扰,来至房中。三哥哥不在家,钱氏坐在凳上,手里做针线。采薇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嫂嫂中午怎么也不睡会。在屋子里怪闷的,也不往我那边说话。”钱氏不防吓了一跳,猛抬头见是采薇,忙放针线笑道:“四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这夏天一到,人就懒动弹,晚上觉都睡不够,白天连饭都不想。”采薇听了,嘿嘿笑了两声,一面就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一对娃娃花样,男抱锦鲤,女捧红莲,面容可憨。采薇道:“嗳哟,怎么这么夺目。费这么大工夫?”钱氏笑道:“却是给守哥儿的,昨儿听得嫂嫂抱怨说守哥儿睡觉爱打被,我这里边夹了些棉,就是夜里奶娘她们睡迷了些,纵盖不严些儿,也不怕它。姑娘不知道这小儿易多病,自然要大人们多下些功夫。”采薇吐了吐舌头,道:“叫嬷嬷他们做去,也亏嫂嫂你耐烦。”钱氏叫人来倒了茶,道:“好姑娘,你既然来了就略坐一坐,咱们两个说会子话,把这午困骗过去。”于是采薇一蹲身,就坐到钱氏旁边,瞧着她做这活计。

    才看了一会,只觉昏昏欲睡,眼皮子不住的打架,实实撑不住。但是想着有事情,少不得咬牙捱着。钱氏见了,只说:“怎么这些年还是这样,难怪太太不敢放心些。如今趁早还是学些针线,虽然咱们用不着这谋生,也别叫人说闲话才是。”采薇本就无意于此,那里肯依?嘟着嘴说:“天天教我知这个世务,学那个规矩,我不是个神仙,有那三头六臂?我也不是个丫头,把我束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手?叫我怎么样呢?难不成不会这些样式,就是有罪不成?罢罢罢,好嫂子!饶了我罢。”钱氏听他如此说,只好作罢,道:“我不过才说上一句,你就拿这么多话来堵我,你往后必要经历正事,倒也罢了。可知有一成语说的是,所谓:顺其自然。你定然是要改的,现在不改,不过是时候未到。咱们旁的不过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时候不到,就算今年关在家里苦教,无论在过多少年还是这个样儿。”采薇喜之不尽,道:“过两年,倘或有个什么机会,得了军功回来,才知道我呢!”钱氏听了,哭笑不得道:“这可是你说的大话。且不说你能不能上战场。便是到战场处,哪里这般舒适,不同家人们一起定有你好哭,才知道乖哩。”采薇不甚在意的摆摆手,道:“到了外头,谁管谁事,谁还怕谁?”钱氏笑道:“正是我忘问了,今早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你那打发了一个丫鬟,什么原故?我前日还和你哥哥说:蕙莲流萤两大丫鬟,不够伏侍的。别的小姐都有四个五个,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怎么你自己倒裁了一个小的出去。”采薇听了,想了一想,道:“我原要和母亲说的,今早父亲倒把我叫过去了,混忘了。依我来,如何要同她们一样,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何况咱们府里才裁革完,这会子我也不添这乱。不用补人。”顿了顿,笑道:“要说人多起来也烦。嫂子听我说,昨儿我出去,她们在屋里吵闹起来,晚间我回来问缘故,却是他们几个争茯苓霜吃,嫂子不知道那茯苓膏原是潇潇送我的,我吃了觉得一般便丢给了流萤,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天天喝它补的气色上来了。那小翠一见也要尝尝,那霜没剩下多少,流萤不肯,两个人才起了争执,争执间把那霜都赏了地。流萤一时气过了头便叫宋嬷嬷领了她回去,蕙莲也说这两个冤家,各有各的不是,这个大的也忒小气的些。”钱氏笑道:“原来是小孩子吵嘴,不过这个小的也太不知趣了。”采薇忙笑道:“不就是这回事,我原想将这事搁两天,两人都气平了再叫翠儿上来。晚上蕙莲来劝我说,翠儿也十四五了,趁着在外头这个时候也求求奶奶们恩典,配个好小子,到时候也沉稳些,也不负她服侍我这一场了。我一听了,这不就来找三嫂子了吗?”钱氏笑道:“论理,女大当嫁。只不过这翠儿倒是有些三不着两的,她们两个不够伏侍的。还要一个丫头来你使。”采薇道:“别的不知底细,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多的是非。倒是我明天向母亲说说,保情就拨一个给我使了。只求好嫂子替翠儿相看一个好人家,二嫂嫂还在休养我不敢打扰的,只好拿这些琐屑事来烦嫂子了。”说着跟牛皮糖似的粘在钱氏身上。钱氏耐不住她,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正说话,只见如意领着常跟她三哥的隆儿进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三爷往青州去。说话不过后日就起身,来回也得一月工夫。请奶奶早和爷打点衣物,明儿爷去,也好动身。”钱氏听了,道:“这会子有什么大事?如何这么着急。”隆儿笑道:“三爷没说,小的也不知。”说着,行了个礼,出去了。这里采薇知道钱氏有事要忙,不好打扰,也告辞了。当下,钱氏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和如意锦儿打点戟西起身。一时愁苦,心里大不自在,争奈尚父之命,也不好拦劝。一应衣物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到了日期,戟西辞别了父母哥妹等,带领仆从,往青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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