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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枝氏清晨起来,正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霜雪带了碧月进来,说:“请奶奶的安。”枝氏笑道:“妹妹那边缺什么了?我听说你们昨儿闹了一日,还不肯歇。今儿却来折腾我了。”霜雪笑道:“这那里能少了奶奶,小姐命我来请奶奶也热闹一天去。”枝氏笑道:“好乖的嘴儿!你且同姑娘们去园子里去。我才要把这米帐合他们算一算。还有全府下月七夕该添补的衣裳,打点给人做去呢。”霜雪忙笑道:“往常奶奶还劝姑娘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着空时歇歇。’今儿倒反起来了。姑娘巴巴的叫了我来请,不见来,岂不一顿说我闹我的。”枝氏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她会说话的!我且问你:你来做什么来了?”霜雪笑回道:“早饭后四姑娘在外面散步回来,一时同姑娘说起看见园里池塘那些老婆子丫头们摘那些荷花,真真好看。我们大家想着坐会子船赏花去。请奶奶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枝氏心想涵潇本就是个孩童心性,伶俐贪玩。从前一为养身,一年都难出门。二是虽未绝关怀,却无长久玩伴。好容易松快些,怎能不应。于是笑道:“我哪里是个什么清闲人,只不过是个大俗人罢了。只怕我过去了,她们姐妹还嫌我不尽兴呢,得了东西了,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也都笑起来。枝氏便命绣桃拿了钥匙给霜雪,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小厮叫几个来。命人跟着一起上去开了藏锦阁,十几个小厮一齐动手,抬了一支精巧以沙棠木为舟,以云母饰于孔雀首四方画舫放下水来。婆子丫头上来仔细打扫装束了一番。

    只见画舫里面整齐摆放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外面五彩闪灼,各有奇妙。一时文杏走了来道:“姑娘高兴。不如到船坞里再撑出两只船来,请跟前的婆子们跟着乐一乐,正好方便照看。”众人皆应好,又复开了门,色色的搬下来。不多时,小厮退去。又过了一会,涵潇采薇后都跟着四五个丫头同婆子来到,采薇抬目一看,两只小亭船做陪,中间一支朱栏黄盖,铺设玉簟。船中摆着一张大方桌,左右两椅。下面一张小圆桌,配着四个小凳。桌上都摆着几碟时兴的花糕,旁边的小矮杌子上面放着镇好的西瓜。岸边伺候的丫鬟上来揭起船帘,涵潇一手扶着燕草先进了,采薇也不消他人扶,三步作两步跨进船来,蕙莲流萤几人也紧随其后。余下跟着的人作两队分别上了左右的小船,舫尾上了两个船娘,其他皆只一个。霜雪也爱凑热闹,只立在舟尾上,拿桨点开,缓缓划舫,流萤在舫内道:“你什么时候会了这个,可别把我们搅翻了,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燕草忙给众人奉茶,笑道:“不怕,她倒通水性,你要是坠进去,倒还能捞你出来呢。”霜雪也笑道:“怕什么,有我撑舡,你们只管放心。”说着又用力拨了几下水,采薇因道:“何必认真划它?让它自己慢慢飘打去,你快进来,别顽了。“霜雪听说,忙把桨子还与船娘,方围坐进来。

    因着水是从外面东北方引来,砌墙建立,使湖面呈葫芦状,为取“福禄”之意。中间葫芦脖有一栏朱带,便是玉钩桥。涵潇一行人从上至下,缓缓而流。只不多时,闻见荷花清香扑鼻而来,更有几只蜻蜓立在花上。甚是可爱。众人又惊出荷叶根深处几只野鸭鸳鸯卧着绿水移来,或用嘴含水梳理自己羽毛,或两三成群交颈嬉闹,采薇不禁拍手叹道:“这么有趣园子,我若得闲了,天天来逛,真真是一年四季看不足。”涵潇拿起茶来呷一口道:“多住几年,便似天上仙宫都看腻了。”燕草说道:“不如咱们接着昨儿说故事笑话好不好?四姑娘在外面见多识广,我们可想听姑娘讲讲外面的事了。”流萤因说道:“先不忙,昨儿合该我说了,偏你们又困了,害得我一口气下不来下不去的。”霜雪笑道:“你要说?偏不叫你先说!我同燕草要听四姑娘说说疆外。”说完一面拿手去捂耳朵。流萤见了忙笑拿手往她腋窝下去挠痒痒,霜雪一时笑不止,只得着求饶。流萤笑道:“现我要说一个故事,你还听不听了?”霜雪点头笑道:“听了听了,定是个前无古人的好故事。”流萤才罢手,笑着向众人说道:“此事年代已不可考,只说有男女两家,经媒婆说合定亲联姻,女富男贫,男家恐夜长梦多,于是择一日子抢亲成婚背女就跑,结果误抢了妹妹。女家紧追出来喊道:‘抢差了,抢差了!!’那男子回头一看,妹妹柳腰莲脸,吹气胜兰,呈娇呈美。急得往后面说:‘不差不差,我就是要这个,心甘情愿!’。”说着,众人嗤的一声都笑了。燕草道:“这可是你胡说了,既明了文书,哪里有不允亲的呢。”流萤道:“哎,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还不知道‘空穴来风必有因’这句话?焉知这两个不是无巧不成书的好亲事?”燕草听了,并不言语。蕙莲笑解道:“你们哪里知道?自古道:‘冥冥之中,各有命数’姻缘也预先注定,凭你两家那怕隔着山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还是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笑话,虽然出人意料之外。可见凭男女父母本人都愿意了,已为是定了的亲事。没有命数,再不能到一处。在边疆时,那边这才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比如咱们姑娘的婚姻,此刻在眼前也是不见,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采薇听说,又到自己身上来了,忙道:“不过毁了一桩小儿时的戏话,何必认真当他。难不成没有别的好的了?”

    霜雪道:“正是呢,这会子说笑话呢!我也讲个笑话,就说一主人邀请客人吃茶,家里面没有茶叶,便派小孩去邻居家借,很久没回来。锅里的水沸了,就添加冷水,添呀添啊。锅里水都添满了,贪玩的孩子还没回来,主人妻对主人道:‘看来吃茶是不成了,就请他留下洗个浴罢。’说完,便向众人往池水作了个‘请’的手式。众人先是怔了一怔,后面一瞧,几人果然都哈哈大笑起来。蕙莲笑道:“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饭时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凑趣的,谁知咱们今儿也成了女篾片了。”流萤道:“你可会寻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我不依,待我拿住她!倒要叫她下去好好洗浴洗浴一番。”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把她按在船边,便要拧她的嘴。霜雪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我年龄小只管浑说,不知轻重。要怎么罚都行,只是别叫我下这池里去,只是可怜我今儿好容易才上身新做的百褶裙,别叫它弄脏了。”蕙莲见她撒娇,于是便道:“好可怜的嘴儿,罢罢罢,先饶过她吧。”流萤哪里肯放呢,按住她道:“便是这样说,也要罚你喝三盏茶与我们赔礼。”于是强按着霜雪满饮了三盏茶。霜雪揉着肚子道:“好难消受,还没下水呢,肚子里先灌满了水了。”燕草笑道:“这茶水叫你一个人喝光了,不如你下去烧水伺候我们洗浴?”众人听了,也都将笑起来。流萤见状就扶她起来,几个人继续说说笑笑,十分自在。

    因枝氏令老婆子守关住了园门,并不让人进来,没旁人聒噪,便觉更好。采薇不觉感慨要是她和潇潇是一个娘生的就好了,更能方便在一起玩乐,不像现在只能肆意这几日。自己家中虽有两个哥哥在上,但是他们哪里能懂女孩子家的心思呢。正自悠然自得,只听燕草说道:“该到四姑娘说一个了。”采薇听了,想了想,笑道:“从前有个鬼要托生,因他前世功德很好,所以阎王爷判他托生在钟鸣鼎食,书香富贵人家里。鬼却说‘不愿富,只求一生衣食无缺,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稳清闲地过日子就行了。’阎王爷听了,面有怒气,说道:‘如果要钱,无非就再给你几万两银子,这样安闲清福的日子,就不许你享受!’。”燕草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笑说道:“真真我们采薇姑娘会数贫嘴!”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乘一支小船来到,报:“饭来了。”船娘打起船帘,小丫鬟们拿着食盒鱼贯而入。采薇便笑道:“早上多吃了些茶食,这会子倒不很饿。”只见雏菊上来道:“姑娘,先喝药罢。”说着拿茶托捧着个小盅,手上又搭着手巾。燕草先忙伸手摸了摸茶盅,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滚烫的来?”雏菊笑道:“姑娘,你瞧瞧,这个路,我怕过来药冷了,巴巴的送过来,这还早了。”涵潇笑道:“你倒会说话的。无妨,先晾凉些罢。”霜雪道:“才刚没上来之前,我已告诉了赵嬷嬷,把先前存的金华酒送来,趁这里没人管着,我却是要尽力吃够了才罢。”众人笑道:“这个容易,但是咱们也要跟着开开斋。”燕草笑道:“既要如此,不如去请玛瑙姑娘也来乐一回,才是道理。”众人皆称是。这里小丫头摆上几样饭蔬,安置碗筷毕。涵潇才喝了药,玛瑙乘船至了。涵潇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首席上。”玛瑙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盅酒,笑道:“这酒虽好,不冲脾胃,姑娘们喝多倒也不好。醉了弄性,无状闹起,事后老太太来问,我可白赔在里面。”涵潇笑道:“我们只饮一杯,这便是尽兴了。”采薇连连应和。流萤道:“你这絮叨的小蹄子。多烦人,不过是饮酒助兴罢了,咱们在边疆什么酒没喝过?如何回了京城就这样缩手缩脚了。你心放肚里,便是醉了也不过是在这里,老太太又从哪里得知?外人更无从知晓了。”燕草请她入座道:“这会子已经备下了醒酒汤,只饮几杯也无妨害。”玛瑙听了,坐下只说:“不许滥饮,不然要罚的。”众人应道:“这个自然。”

    接着吃饭,涵潇采薇先来敬酒,玛瑙每人都喝一盏。蕙莲霜雪等也来敬酒。玛瑙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外面雏菊等见今日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也都来敬,玛瑙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妹妹们,饶了我罢,我下回再喝罢。”众人都不依,道:“下回是哪一回?好容易有这一回,先抓住尽力灌两盅黄汤才是。”于是又走了一遭酒。这里涵潇只将肉就着吃了两口饭就不吃了,采薇也拣了两块肉就不吃了,一面喝酒一面跟他们闹起酒令。于是涵潇拿手捏了一下她,自己摇着扇便走出了船头,采薇会意,趁众人嬉闹罚酒不在意时,也悄悄的跟了出来。

    只见落花浮水,飘荡度去。于是采薇劝道:“这前边凉,你身子受不住,只略站站罢。”涵潇道:“你别忙,有件事我忘了问,你为什么来了?”采薇听了,笑道:“难道不许你跟我玩?”涵潇道:“还弄鬼哩,你定有什么事情瞒我,不叫知道。”采薇笑道:“怎么瞒得过你去?我说便是了。”涵潇以扇摆手道:“请说。”采薇道:“这件事你也晓得,正避那件小儿亲的。我听你的‘以言语弹压其志,势必知难而退’那日闹了一个大没脸,连着几天确实未上门拜访,母亲她们也未责备我。只前几日不知想通到了甚么,官媒婆拿着那两块襟衫来说和。母亲确有忧愁,我更不堪其烦,才躲了出来。”涵潇笑道:“我说呢,甚么风把你吹来,原来是躲情债了。”采薇道:“你又取笑我了,我与他统共连一面都未曾见,何谈什么情债?依我说,母亲他们有甚么犹豫的,直退干净了才是。”

    涵潇以景生情,摇头道:“真真是落花愿随流水去,流水无心恋落花。你话虽如此,可旁人却明不底里,防不住人说你眼高于顶,背地里指不定说你眼里多瞧不上人呢,无益于闺名。我想这是老太太的顾虑。”采薇并不在意,道:“他们爱尖刺,让他们尖刺去。往日再难听的话都有,并不是没见过。”涵潇笑道:“常言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还有一句‘过刚易折’倘若你遭小人忌害而不幸。如何对得起父母的半世心血呢。”采薇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记下了。只是不愿盲婚哑嫁,想由自己作一回婚姻的主罢了。”涵潇叹道:“哪里这么容易呢?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在事上,大多都不由己。”采薇却笑道:“认命不争抢便会如此,可我偏偏不信这邪。”两个正说着,后面传来了燕草的声音,说道:“姑娘的药温好了,虽是热天,切莫贪凉。还是快进来说话罢,里面正热闹呢。”两人听言,又复进来,玩了一会骰子,听采薇讲外面的所知所闻,竟至晚间,又亮船灯重开宴,溶溶漾漾,众人赏了一回,方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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