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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邙到时,屋里屋外都是人,老年妇女居多,男人也不少,进的进去,出的出来,有的站在地坝里,眼睛看向芈翠儿的卧房,述说着他们看到的一切。

    “哎呀,昨天我还跟她一起洗过蕃苕,都好好的耶,啷个突然就恁个样子哒?”

    “眼睛鼓得圆圆的,眼珠子转都不转,就只是流眼睛水,莫是撞到哪个冤孽鬼哒哟。”

    “摸她的脚杆手杆,像木头棒棒,梆硬的,我都七十几岁哒,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的。”

    “嘴巴咬得死死的,张都张不开,喂开水都喂不进去。”

    .......

    有的发表个人的看法。

    “一直恁个摆起,怕是不行哈,我看还是要送到医院头去哟。”

    “听说周道师很厉害的,我看他镇定得很,他觉得应该能靠谱。听说寨子包上有个女的,气都没得啰,他几道咒一念,画了两道符,烧到水里化开往脸上一洒,当场就坐起来哒!”

    “嗨,翠儿这女娃子,恁个好个人,又贤惠又勤快,哪个不说她好,真是好人不......”

    ......

    有的倾耳细听,也有的转来转去地察看,嘁嘁喳喳,乱成一片,几个小孩子只知道人多热闹,高兴地追来追去地又跑又叫。

    这些人白邙都认识,大家见了他,都点头打招呼,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走到堂屋门口,碰到芈翠儿的妹妹芈秀儿,正抱着邓清明尖声大哭的女儿出来,见了白邙,她一边抖动身子,拍孩子的背,一边说:“白邙哥,你也来哒?”

    白邙说:“嗯,我来看看,病得厉害唛?”

    芈秀儿点点头,说:“嗯,手脚都是冰凉的。”

    孩子见到白邙,止住了哭声,白邙向她伸伸手,她竟向他倒过身子来,白邙接过孩子,用胳膊托住屁股,擦去脸上的泪珠,又看着芈秀儿,问:“你姐姐没跟清明吵嘴吧?”

    秀儿摇摇头,说:“肯定没有哦,清明哥对她好得很,结婚后他们连脸都没红过。”

    白邙又问:“之前你姐有没发现啥子异常,比如身体哪哈儿不舒服?”

    秀儿想了想,回答道:“好象也没得呀,就是上个星期左右,她站在板凳上晾盐菜的时候,没站稳,摔下来的时候,脚干扎到了一根钉子,那根钉子在地坝边的烂木板上,她各人害怕扯得痛,还是清明哥帮她扯下来的,只是出了一点儿血,清明哥刮了点锅烟灰摁上去就止住哒,稍微有点肿,前几天她喊脑壳有点痛,叫她去卫生院看,她也不去,只让清明哥买了些头痛片,昨天说有点张不开嘴。”

    白邙把孩子换到另一只胳膊上,皱着眉头说:“我看得的不是急病,怕是中了破伤风哦,啷个不送医院去来?”

    芈秀儿很是焦急地说:“我也是劝他们先往卫生院送,我妈相信周道师的,要等他做完法事哒再送。”

    白邙心里恼火,说:“周道师又不是医生,他晓得个麽子,我能进去看看唛?”

    秀儿说:“能。”说着就要接孩子,孩子不干,扭头直往白邙脖子贴。

    白邙抱着孩子,跟着秀儿穿过堂屋,进了芈翠儿的卧房,只见她仰面躺着,身上盖了一床被子,面色苍白,脸紧绷着,牙床紧咬,嘴唇下弯,象是在苦笑,眼睛圆睁,眼珠定着一动不动,眼角淌着泪,看上去实在让人难忍。

    芈二婶坐在床沿边,一只胳膊伸进被子里抓着芈翠儿的手,泪眼巴拉地看着女儿的脸,声带哭音地说:“翠儿啦,晓得你是啷个的呀,我是你妈呀,你跟妈说两句嘛!翠儿呢,我跟你说话,你听得到嘛?”一边数说一边用另一只胳膊拭着眼泪。

    白邙母亲跟芈二婶在娘家就认识,而且关系很好,往年在一个生产队时,相处十分密切,此时她正站在芈二婶旁边,满是动情地宽慰着她。见了白邙,转身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不是不来的嘛,啷个又来哒呢?”

    白邙没回答,扭身来走进堂屋,邓清明正端一盆水过来,白邙站在他面前,着急地说:“清明,得抓紧送医院,耽搁不得哟!”

    周道师穿着一身长褂,头戴一顶瓦檐帽,正趴在桌子前往黄表纸上画符,桌子中央点着三柱香,插在三个装满米的陶碗里,两边燃着两根蜡烛。他听见白邙说话,斜了他一眼,吭吭地咳了两声,说:“得罪我没得事儿,得罪神仙怕是要不得哈,信就灵,不信就不灵。”

    邓清明憔悴的脸上露出惊慌,连连恭声说道:“信,信!”说着又恼又怨地向白邙使眼色。

    孩子见了父亲,就伸手要他抱,芈秀儿接过去,孩子又哭起来,秀儿就抱着她,又是抖又是拍地出了门。

    白邙心里气恨邓清明愚蠢,又气又急地说:“清明,莫犯糊涂哈,你又不是没读过书,还信这一套,送晚哒可就来不及啦!”

    邓清明端着水,听了白邙的话,正不知如何是好,周道师又啃啃地干咳两声.邓清明就不再理白邙,端着盆进行了卧房。

    白邙又急又气,走到周道师旁边,假装看他画符,却躬下身子,贴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信你妈个*,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拖去派出,把你龟儿子抓起来!”

    周道师停笔看着白邙,嘴皮直跳。

    白邙瞪着周道师,怒目而视,仍旧咬着牙说:“你在这哈儿装神弄鬼我不管,但必须叫他们先往医院送,不然,老子今天让你狗日的好看!”

    周道师翘了翘嘴唇,眼睛仍盯着白邙,心里又怒又怕,握毛笔的手不住地颤抖,笔尖上的墨汁滴落在黄表纸上,又慢慢地洇开。

    白邙咬着唇,膝盖往道师的背上用力一顶,睁圆了眼怒道:“三分钟之内,不让他们把人抬走,老子把你狗日的拉出去,打死你妈个王八日的!”说完,又在周道师的后脖子上杵了一肘尖,抬腕看了下手表,转身出门,走到地坝里,背对着堂屋大门,双手抱胸,叉腿站立,心脏兀自扑扑直蹦。

    道师看着白邙的后背,人高马大的,虽然心里又恨又惧,到底还是犯了怵,歪着脑袋略一琢磨,就拿起刚画好的一道符,高声喊道:“主人家!”

    邓清明从卧房应声跑出来,挨着门口的几个人也跟过去,问:“周道师,啷个的?”

    周道师已换了一张纸画符,头也不抬,心里扑扑直跳,却气定神闲地说:“神道该敬的敬,鬼怪该除的除,人呢,该医的要医,两不耽搁!”

    邓清明一时没转过脑子来,茫然地看着道师,旁边的人似有所悟,忙问:“是不是把翠儿往医院送?”

    道师点点头,说:“是嘛,阴阳合力,更加保险噻,人要送得快,我才撵得急!”

    邓清明这才明白,急忙央人帮忙准备躺椅、绳子和抬竿,又跑进卧房,边从床架上急慌慌扯下一床被子,边跟芈二婶等人说明道师的意思,大家见是道师安排,便不说二话,相帮着准备物件用品。

    很快就把芈翠儿抱到绑好抬竿、垫好棉被的躺椅上,又拿一床被子盖在身上,道师起身将一道折成三角形的符,掖在芈翠儿头下的被子里。芈二爸和四五个男人争着要抬送,道师说:“都去嘛,两个人换着抬,快些。”

    于是邓清明和芈二爸抢先抬起就走,白邙也跟到了堰沟石桥,只见芈璐搀扶着她妈正往这边挪来,看到人被抬走,也就停住了步。

    芈璐弯腰半搀半抱地扶着母亲,转头看了看白邙,见他正在看她,心里又喜又酸。

    白邙看到芈璐的脸,心情一阵纷乱,仿佛看到的是芈翠儿的脸,而那抬走的却是芈璐,顿时喉头发紧,胸口发堵,禁不住眼窝里噙出泪来。见几人把芈翠儿抬得远了,芈璐也搀着她母亲往回去,白邙将脸背了众人,也不招呼母亲,匆匆往回家的山上爬。

    爬到山包上,白邙站住,看看前边山丫口自己和哥哥的家,显得分外孤独、分外丑陋。邓清明的房子,仿佛被脚下的山压扁了一般,将里边的人挤了出来,有的正陆续离开,母亲、嫂子和其他几个妇女还在地坝外边,跟芈二婶交谈着。芈家湾的院子好象被那座山给扭得变了形,如一张破败的树叶那样难看。身后那座尖峰寺,如同擎天巨兽,狰狞地向下俯视着,似乎马上就要覆压下来,让他有种无以逃脱的逼迫。

    白邙环视四周,暮色渐浓,在氲氤昏暗的弥漫中,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压着山,犹如层层叠叠的坚壁,将这里的一切围得死死的,一种强烈的逃离感油然而生,却不知从何处逃出,又不知逃往何处。不由得苦闷万分地长叹一声,看了一眼芈璐家那黑洞洞的门,像一张呲着利齿正要吃人的嘴,然后就步履沉重地朝家里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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