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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早晨醒来,白邙只听得雨声更大,透过窗户看去,雨丝变成了雨柱,打得巴蕉叶直颤悠。

    看看手表,已经快九点钟,白邙心说,昨晚这一觉怎么睡这么死,便感到头有些沉,甩甩脑袋,还是撑着身子起了床。

    父亲刚从山上掏完沙凼回来,手里提着一把薅锄,头上戴着斗笠,背上披着用棕丝做的蓑衣,走到门前屋檐下,将薅锄立在墙边,解开蓑衣,挂在门外一根长钉上,又摘下头上的斗笠,压着蓑衣挂上。进屋看见白邙,问:“刚起来?”

    白邙点点头,说:“脑壳有点儿痛,不想动。”

    黑狗从外进来,身上湿渌渌的往下滴水,站在屋中间一抖身子,水花四射,父亲和白邙都被溅到,父亲就嘘嘘地将它赶进了灶屋里,说:“痛得很唛,不行就买点药吃嘛,早饭热在锅里的。”

    白邙说:“现在好些哒,妈呢?”

    父亲说:“出去弄猪草去哒。”

    白邙揉了揉鼻子,说:“恁个大的雨,还弄猪草。”

    父亲拿起一个还没织好的撮箕,提了一个小木凳,坐在屋中,开始摆弄着篾条编织,说:“雨大猪就不喂哒?昨天晚上你妈说那些话,也是为你好。”

    白邙说:“晓得到。”

    父亲抬头看着白邙,说:“晓得那还发那么大脾气。”

    白邙走进灶屋,从热火锅里端出留给他的饭菜,又来到堂屋,坐在一把椅子上,边吃边说:“我也不是冲你们发脾气。”

    父亲低头编织,说:“不冲我们冲哪个,屋头还有其他人唛?”

    白邙被问得没了话,只管吃饭,不再回答。

    父亲用砍刀拍了拍织进的篾条,说:“你冲我们发脾气,那些嚼闲话的就不嚼哒?”

    白邙仍不吱声。

    父亲把砍刀放到地上,说:“我也在劝你妈,他们要嚼就嚼去,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不被说。”

    白邙听到父亲体己的话,既有些温暖,又有些后悔,就说:“我也晓得,就是听到烦。”又想起家里的存折还压在枕头下,就进去取。

    父亲在外屋,提高了嗓音说:“你烦别个就不嚼哒?他们嚼闲话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离不开,你烦人家才高兴呢。”

    白邙拿了存折出来,放在桌子上,并不接父亲的话,说:“一会儿妈回来,把存折放起来。”

    父亲织完一根篾条,又抽出一根,问:“你还要出去?昨天你跑一天,跑了些啥?”

    白邙就将谈蕃苕生意的事儿告诉了父亲,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要跑生意,那你就跑,地里目前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在外头要精心一些。”

    白邙嗯了一声,吃完饭,进灶屋把碗洗了,又端出一盆水,在街檐下刷完牙,又进屋里洗脸。

    父亲看看外边没人,就问白邙:“你到底想跟璐娃子啷个办?”

    白邙洗完脸,把水泼到地坝里,将脸盆放进洗脸架上,回到堂屋,坐在椅子上,说:“等她跟吴家退婚,将来我们一起过。”

    父亲停下手,看着白邙,说:“吴家里会同意?那家人哪个不晓得,赖皮得很。”

    白邙说:“不同意他还敢把人抢去?”

    父亲说:“他不敢抢,就跟你使坏,啷个做,那天不差点要对你动手?”

    白邙心里又烦起来,压着情绪,不屑地说:“他占到便易没得哦?”

    父亲说:“我是提醒你,怕你吃亏。你跟璐娃子两个要愿意,我跟你妈也不反对。”

    白邙看到父亲眼里透着温暖的目光,也感激地看着父亲,说:“我两个在一起,一门心思把家搞好,将来你和妈就跟我们过。”

    父亲也有些动情,说:“我们巴望不得那样哦!”

    这时,母亲背了一背蕃苕藤进了灶屋,白邙过去帮着卸下背篓,见母亲的裤子湿了大半,有些心疼地说:“啷个不等雨小些哒去弄嘛。”

    白邙伸手取下母亲头上的斗笠,斜搁在灶屋门口。

    母亲取下身上的塑料雨披,说:“雨要不小呢,让猪饿起?”

    白邙不答话,从桌上拿了存折递给母亲,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换了身衣服,穿上雨衣,出门就走了。

    刚把摩托骑到公路上,就听见小河里叮里哐啷的锣鼓声,一队人正往对岸河坎上爬,一个人拿着覆了塑料的花圈走在最前边,一个挑了担子的走在最后,锣鼓队在两人中间,便知道,邓清明家当天晚上坐夜。

    白邙看着他们走上山脚小路,就慢慢地骑着车沿公路观察,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租一间屋子堆蕃苕。

    粉条厂老板田光顺说,收蕃苕要找一个叉路口,天气逐渐冷起来,最好弄一间屋子堆放,收得不多,就堆在屋子里,等到差不多够一车了,就叫厂里来车拉,反正厂里有货车,随叫随到,如果收得太多,一车拉不走,两车又不够,还可以堆在屋头,不怕雨淋天冻。

    白邙顺路问了几家,不是不合适,就是人家没得空房租,有合适的空房,要么租金太高不划算,要么就得长租,至少一年以上,蕃苕收购都是季节性,根本不可能收一年。

    就这样从津关到温泉岔路口,从岔路口回到津关,一路问询,过了中午,终于在津关到郭家之间的香炉石三岔口,看到一排平板水泥房,便觉得不错,道路方便,离津关不过两里左右路程,用不着来来去去的总见着吴家那些人。

    他倒不是害怕他们,只想尽量在做生意的时候少些麻烦,集中精力和时间多赚些钱。

    白邙见房子开着门,就停下车,走了进去。

    里边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白邙不认识,问清其中一位是房子的主人,就给两位各递了一支烟,跟房主谈起租一间屋收蕃苕的事。

    房主叫毛平,与另外那个男子,合伙经营着河边一个沙石场,郭家建集镇的时候,刚好需要大量的沙石,他们赚得不少,就在集镇上买了门面地基,砌了三层楼,前年便搬进了新房,这一排房子也就空了下来。

    毛平考虑到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能租几个钱也是好事,世上哪里有嫌钱多的?房子长期空着不住人反而容易坏。看白邙高大俊气,说话不紧不慢,显得稳重沉着,心里就有些喜欢,再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伴儿,万一有什么急情难事,还可以相互照应,彼此帮衬,于是到也爽快。

    双方谈妥,租金一个月三十块,如果一个月租不满,就分两种情况,不足半个月的按半个月算,超过半个月的就按一个月算。一间屋子不够,也可以临时占用一下别的空屋。晚上,除非这里有事,他基本上回集镇住,白邙也可以住在这里。吃饭用他们的锅灶碗筷没问题,但柴米油盐什么的,得白邙自己出。

    一切谈好,白邙给两人各敬了一支烟,看了看租给自己的屋子,来回跑了三趟,把寄存在熟人家里的地秤、箩筐、竹篓等东西都拉过来,纸笔家里就有,明天带来就成,收购告示晚上可以在家写,想一想没有其它可准备的东西了,就寄存了摩托,准备趟水过河。

    走到河边,却见河水混黄,涨了一两米多高,湍急飞泄,浪花狂卷,声音激越,咆哮震耳,水中漂浮着从山上冲下的树木和柴块,时沉时浮,一泄而下。趟水是不可能了,于是就绕道新林沟,从一座堰沟桥上过去。

    刚过桥头,迎面就碰到了芈幺婶,白邙虽然曾恼火她跟妈和芈璐母亲等人,说他和芈璐晚上在一起呆过,但现在想来,其实她也并没有恶意,而且她这样做,从另一个角度看,反而在促使他和芈璐家,以及吴新家打破目前僵局。

    脓包该挤得挤,一直让它就那么烂着,说不定还会毒性扩散。

    此时的白邙,反而对芈幺婶有了一丝感激,竟对以前那样待她有些自责了,因此,见到芈幺婶,就主动和她打招呼,问她这会儿出去做什么。

    芈幺婶说今天晚上给翠儿坐夜,邓清明家的香油快没了,让她到津关来买点香油和纸蜡。

    她身披一件塑料雨披,头戴一顶用桐油浸过的斗笠,颜色泛黑,雨水打在斗笠上,四下溅开,如同一朵朵白色的野山菊,她脸色有些疲倦,见白邙对她热情,就嚅了嚅唇,说:“邙娃儿,你看,我这个人呢,嘴就是贱,看到你,有些话闷在心里不说,就难受。”

    白邙听她那意思,是有话想说,就道:“麽子话?那说噻。”

    芈幺婶往胸前拢了拢雨披,说:“那个周道师,不晓得你是啥子事儿惹到他哒,这两天一直乱嚼你的坏话,我听了心里都不舒服。”

    白邙立时警觉,问:“他嚼些麽子?”

    芈幺婶说:“说你身上不干净,带有邪气,不该进翠儿的卧房,她的死跟你有关系,还说,你很快就有血光之灾,叫大家千万要防着点,离你远些,免得沾了晦气,跟着背时。”

    白邙听了,不免心里起火,皱着眉头说:“医生说翠儿得的麽子病?”

    芈幺婶说:“说是破伤风,送得太晚哒。”顿了顿,又道,“周道师又说你有克妻相,你娶了哪个女娃子,不是得急病死,就是从山上摔死,河里淹死。”

    白邙心里更恨周道师,想要骂他,又想芈幺婶管不住嘴,怕她乱传,就道:“他要嚼牙腮,让他嚼去,你信他说的那些?”

    芈幺婶正了正斗笠,说:“我倒是不信,但保不住别个不信,反正翠儿她妈是信哒,她跟你妈以前关系那么好,本来是要叫你妈来帮忙的,因为听了周道师的话,就没叫哒。”

    白邙哦了一声,没有答话,心里却想,怪不得这几天母亲没有去邓清明他们家,原来是因为这个。

    芈幺婶说:“我跟璐娃儿她妈也谈起过你,她妈其实对你还是有那个意思,就是后悔不该跟吴家订婚,捉些虱子在脑壳上咬,现在甩都甩不脱,说起这些她妈也是怄气得很。”

    白邙不想听这些,担心芈幺婶说些不着边的话,就道:“芈伯娘现在身体啷个样?”

    芈幺婶说:“我看不是太好,总是歪在床上,饮食也不多,又不去医院,钱都让福娃儿给挤过去盖楼房了,病狠了就卖点粮食换点钱,请个医生来看看,福娃儿也真是心狠!”说着就无奈地摇了摇头,斗笠上的雨水也甩到白邙的雨衣上。

    白邙心里沉闷,不想再听,掀起雨衣帽子前角,说:“芈幺婶,时间不早哒,你还要去买东西,那边可能在急等着,劳慰你跟我说这些,我心里有数的。”

    芈幺婶有些意犹未尽,但想到自己确实有事儿,不敢耽搁,就匆匆道别离开。

    回到家里,已过下午五点,邓清明家的锣鼓声隐隐传来,好象被雨打得时断时续。

    哥嫂家敞着大门,嫂子又回了娘家,只有哥哥蜷坐在屋里的矮板凳上砍猪草,黑狗立在门口,摇着尾巴往里张望。

    父亲织完了两个撮箕,篾条已经收起,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举着一把剁刀剁木盆里的蕃苕。腊月间就要杀年猪,现在需要给猪催肥养膘。见儿子回来,就说:“恁个大的雨,下不了地,在屋里闷得慌。”

    白邙说:“雨大,就是叫你在屋里歇一歇噻。”说罢就进了灶屋。

    母亲正一边往灶堂里添木柴,一边搅猪食锅里的粗包谷面,花猫蜷卧在灶门前一把椅子上,眯着眼睛睡觉。

    母亲见白邙进来,就问:“你脑壳痛好些没得?”

    白邙说不痛了,看看水缸里不到半缸水,就提了锑桶挑水。

    母亲说晚上将就够用,明天早上再挑,白邙没答话,将雨衣脱了,换上在家干活穿的衣服,戴着斗笠就往水井走去。

    走到一块水田边,离水井还有五六十步距离,雨幕中似乎看到井边有两三个人影,争执着抢什么东西,还有男女的声音,被雨声盖着听不清。

    白邙好生奇怪,便轻轻地放下水桶,猫腰悄悄地往下走了二三十步,隐在上边的赤竹林里,偷偷观听,却是芈二爸、芈秀儿和芈璐。

    芈二爸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瓶农药,要往白邙家的井里倒,狠声地吼着:“莫拦我,他狗日的害死我翠儿,我要让他们全家死光!”

    芈秀儿穿着塑料雨衣,抱着她爸的腰,死命地往远处拉拽,边哭边哀求父亲:“老汉儿咧,千万莫干傻事儿,好不好,姐姐都没了,你总得替我们想想嘛!”

    芈璐没带任何雨具,头发零乱,浑身透湿,拦在芈二爸前边,使劲地抢他手里的农药瓶,带着哭音说:“二爸,二爸,你先把瓶子给我,莫听周道师的,翠儿姐不是中的邪,是得的病!”

    芈秀儿也说:“老汉儿,爸,你先冷静下来,听我们说两句好不好,周道师要有啷个灵验,他各人的儿子被河水淹死,啷个都救不了?他说芈飞的脚杆不让他弄,过不了半个月就保不住命,幸亏幺爸幺婶没听,找钱送他进医院,人家现在啷个样,都快好哒,我们要怪,也只怪把姐姐送医院太晚哒!”

    芈秀儿说的芈飞是芈幺爸的儿子,几个月前摔断了腿,现在除了有些跛,已经完全没什么问题了。

    白邙听了,已然明白,心里又恨又气,恨周道师不安好心,作妖作怪,到处害人,气芈二爸两口子不长脑壳,深信那些神迷鬼道的,简直不可救药。于是,穿出竹林,连滑带溜地走到水井边。

    芈家三人见了白邙,也是大惊,怔怔地看着他。

    白邙走到芈二爸身边,把斗笠戴到芈璐头上,她却不肯,白邙瞪了她一眼,说:“芈二爸,我说两句行不行?”

    芈二爸却眼中喷火,骂道:“说你妈个卵!”拿起手里的农药瓶就往白邙头上砸。

    白邙直挺挺地立着,也不躲闪,瓶子嘭地正中他的右脑,瞬间破碎,农药泛着白色乳液,从头上淌到身上,一片玻璃茬划破了他的头皮,殷红的鲜血混着雨水,不断地在右颊流淌。

    此时,只听空中一声闷响,一个沉雷炸起,接着,雨势就更大了。

    白邙感到脑袋一钝,眼睛刺疼,仍然挺立不动,冷着脸高声道:“芈二爸,你们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啷个样你们应该清楚,如果是我害了翠儿,怨有头债有主,你们直接冲我来,我妈老汉儿跟你们无怨无仇,以前跟你们还走得那么近,感情那么好,你恁个做,是不是把他们也害哒!”

    芈二爸看见白邙出了血,尽管心里解恨,却也有些惊慌,呆立着听。

    芈璐心急如焚,甩下斗笠,举起双手按抱着白邙受伤的脑袋,哭道:“二爸,翠儿姐还没埋,你还想要出人命唛,秀儿姐,你赶紧把二爸拉走!”

    芈秀儿怕得恨恨地跺脚,嚎声直颤:“爸耶,你是要弄得家破人亡才甘心噻!”生拉着她爸往下走。

    芈二爸见白邙凛然傲立,反而怵了,被女儿猛劲一拽,踉跄几步,摔了个后背着地,翻身爬起,嘴里仍不甘休地骂着,半牵半就地被芈秀儿拉走了。

    白邙见芈二爸和芈秀儿消失在雨帘中,顿感腿脚无力,蹲了下去。

    芈璐一手举着斗笠,罩在白邙的头上,一手把他的脑袋揽入怀里,血水渗入胸襟,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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