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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青山已逝

    2001年6月3日,马青山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然后接到了一个突发性的采访。一个知名的报社要对他进行专访,他不想让对方久等,立刻就拿着车钥匙出发。

    对于这种无边无际的采访、报告,马青山有些疲惫。但转念一想,这就是名利之后的副作用,如果他的辛劳能换取黑矿场事件以更大的关注,能够让更多的记者愿意深入虎穴获得一手消息,能够给更多普通人带来福祉,那么他甘之如饴。

    换好衣服,马青山准备开车出门,脚刚刚踩在油门上,突然一道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马青山立刻刹车,差一点就撞到了那个小孩身上。

    “哪来的小孩!怎么在车道上乱跑!”马青山惊魂未定,心脏差点从嘴里蹦了出去。

    保安急忙跑了出来,像拎小鸡一样拎起那个小孩。马青山这才注意到,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从她裸露在外的小腿来看,估计经常挨打。

    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知道这是个可怜孩子。

    “你没事吧?”

    “你不能出去!”她急忙大喊,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他的袖子,哀求:“小精灵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四点,不能出去!一定要待在家里!”

    “小精灵?”他顿了一下,想起来了,这个小女孩昨天也出现过,善良的马朝还给她分享了自己最喜欢的巧克力。

    “对不起马先生,这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神经兮兮的……”保安及时出现,满脸的愧疚,愧疚自己把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女孩放了进来,撞到了江北名人眼前。他用手扒拉着她,两根手指拎住她的衣领,多一寸也不愿意触碰了。

    “没事。”马青山从兜里掏出名片,郑重地放在郑婷手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对叔叔说?叔叔今天有事,等忙完了就来找你。”

    说完,他准备上车。

    “小精灵说你不能出去!”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小精灵说你会有危险——”破了音,她不顾一切朝车冲过去,但是保安眼疾手快地拎住她,让车顺利出行。

    “神经病啊?耽误了马先生的正事,你赔得起吗?”

    郑婷绝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马青山开着桑塔纳越走越远。

    晚上六点,郑婷家接到一通电话,王虎雄出车祸了,一死一伤。死的,正是马青山。

    郑婷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和马青山再次相见。不过这一次见面的地方却是医院。

    下午16:05分。正在建桥路行驶的马青山被一辆失控的三轮车迎面相撞,开车的正是王虎雄。根据调查,王虎雄是酒后驾驶,在东桥路上逆向撞上马青山。

    马青山当场死亡,王虎雄重伤,一具尸体和一具不如尸体的人被送进了医院。

    医院很冷。这样一个冰冷的地方,却连接着生与死。

    这就是,小精灵说的,重要的事情?

    郑婷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就像她的人生。突然,远处传来急急地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稚嫩的暴喝:“我爸爸呢!”

    郑婷回头,还没看清,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子就冲了过来。奶与蜜的香味冲淡了医院的消毒水,接着是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像一只快速旋转的陀螺,重重地撞在她的小腹上。

    他从光明撞向黑暗,撞向她的腹部。

    “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

    郑婷记得他,昨天,他还给了自己一袋巧克力。

    “小朝!”身后是一个女人悲戚的哭喊。

    马朝站了起来,用穿着崭新运动鞋的脚死命地踢着郑婷,接着又用戴着玩具手表的小拳头砸着她。

    “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爸爸是杀人犯……”

    郑婷愣愣地接受他的捶打,也不躲避,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对啊,人们心中的英雄被一个肮脏的、通厕所的底层人撞死了。死一百个王虎雄也抵不过一个马青山。

    紧接着,是一阵剧痛。郑婷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左臂上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两只圆润的耳廓,饱满的耳垂。如刚刚断奶的小老虎,正冲着羚羊龇牙咧嘴,彰显着自己的愤怒。

    “小朝!你干什么!”周玉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过去拉扯马朝,“你松嘴!松嘴!”

    马朝摇头,两排密密的牙齿扣在她的肉里。

    “你爸爸不是她害死的,你不能这么迁怒她……快,松嘴。”

    马朝终于松开了,郑婷的胳膊上出现一个深深地牙印。

    周玉把马朝拉到身旁,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水壶。喝水,漱口,吐出,一气呵成,好像他刚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完这一切以后她才回头看向郑婷,温柔的视线中带有一丝歉意,但是歉意的深处却是埋怨与愤怒:“你妈妈呢?出这么大的事情,家长怎么没来!”

    郑婷摇头。郑秀英还在睡,她才吸过,灵魂还停留在另一个世界里。

    等不到顶事的家长,周玉拉着马朝离开了,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起车祸整个过程都清晰明了。

    货车司机王虎雄,在2001年6月3日那天饮酒过量后开着三轮车拉货,逆行时撞上了正准备去报社的马青山。马青山当场死亡,王虎雄受了重伤。因为王虎雄当时处于醉酒状态,意识不清醒,最后以交通肇事抓捕,想要从轻判处,需要获得受害方家属的原谅。

    对于郑婷来说,那是至暗的一天。

    郑秀英把她带到了锦绣苑,马青山一家的门前。炎炎夏日,郑秀英做足了姿态,一屁股坐在对方家门口,张口就嚎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惨啊!家里一毛钱都没有了,男人撞了人,关我孤儿寡母什么事啊?”

    抑扬顿挫的语调,一高三低,期期艾艾,好一场大戏。引得无数人观看,有一个中年妇女甚至来来回回过了四趟。

    一个人唱戏是不够的。郑秀英一脚踹在郑婷的小腿上:“跪下!”

    膝盖一痛,她跪下了。

    “你爸撞死了人!你就要给人当牛做马!”她一边说一边拧着郑婷的胳膊,几乎要把它拧断。

    “哭!”

    她哭不出来。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看着。她们拎着瓜果蔬菜,端着水果饮料,围着她看戏。久违的羞耻心升起,她哭不出来。

    ——妈妈,我们走吧

    她拽了拽她的衣袖,想让她离开。太丑了,这农村妇女哭闹的姿态,没有尊严和人态。一双大腿敞开,在门前的脚垫上折来折去。把自己的苦难折给围观群众看,把自己的羞耻折给围观群众看。

    郑秀英不觉得羞耻,这是她讨价还价的本钱。也是她多年的乡村生活里学会的生存法则——泼。不要觉得丢人,要了脸,就没有命。是农村的水田、旱厕、宅基地,是两个农村女人为了争夺一瓢水将对方抓得血肉模糊,问候了对方所有的祖宗。高贵的城里人不知道“淳朴”的乡村生活里隐藏了多少蝇营狗苟,更不知道袅袅炊烟下生存的艰辛。

    连续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到这里来一趟。最开始周玉母子闭门不见,狠了心要王虎雄坐牢赔钱。但渐渐地,小区里出现了一股诡异之风,有人居然对王虎雄产生了怜悯之情。

    “别人也不是故意的啦——”

    “这俩母女多可怜,她们又不是杀人犯——”

    “这一家子就靠那个男的赚钱,他要是进去了,那两母女就得饿死——”

    “马青山一家多有钱啊,还有脸问那两母女要赔偿?她这是逼着对方去死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终究不是自己亲人去世。

    过了几天,口风又变了。

    “要我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是没看见,那两母女在门口跪了一个多星期了,那个小姑娘脑门上磕出了几个大包!还不原谅别人,我看这周玉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么恶毒的女人还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儿子,以后怕是也长不出好德行!”

    郑秀英唱了五天的戏,把自己从出生到第一次婚姻,第二次婚姻,从头到尾地唱了一遍。她唱自己生了女儿,所以被夫家虐待,大冬天的在河边洗衣服;她唱自己被妯娌欺负,几个婶子婆子联合起来偷她家的柴火,还把秧苗拔了;她唱自己带着女儿去广州打工,住在破烂的城中村里,被老光棍调戏……

    唱,翻来覆去的唱,最开始能激起一些人的同情,给予周玉道德压力。但唱的久了,没了新鲜感。她把视线聚集在郑婷的身上。

    才十三岁的小女孩,绝好的武器。

    跪下,磕头。每磕一个,喊一声:“阿姨我爸爸错了!你原谅他吧!”

    还不开门,一定是脑袋磕的不够用力。再来。

    “阿姨我爸爸对不起你!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的还债!”

    “阿姨你原谅我爸爸吧!弟弟已经没了爸爸,我不能没有爸爸啊!”

    台词都是郑秀英现教的,磕头的姿势也是她盘算好的,用力地磕,使劲的磕。磕到头破血流,磕到头晕目眩,磕到上一层和下一层的人都听到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就够了。

    磕到周玉受不住舆论的压力,打开门,就算成功。

    她成功了。

    “你这样做就算了,为什么还带着孩子也来?”门内,周玉的脸瘦成了菱形倒三角,眼窝深陷,好好地双眼皮变成了三层,层层深陷,脸同墙灰一个颜色。

    “孩子也不希望她爸爸坐牢,主动来找你谢罪——”郑秀英推了一把郑婷,郑婷麻溜地跪下。

    “你们回去吧。”周玉撑着桌子,好半天才稳住身形,没有摔倒,“王虎雄醉酒撞死了我老公,和你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啊——”郑秀英急了,“他要是坐牢,我们母女俩怎么办?我又不能赚钱,难道让我女儿活活饿死?你也是当妈的,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这句话刺痛了周玉,她猛地站起来,颈子拉的狭长,青筋暴现:“我老公被你老公撞死了,你怪我狠心?你老公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老公也是!我儿子才十岁!他才刚刚十岁!民事赔偿我可以不要,但是我一定要他坐牢!”

    门锁响起了拧动声,小马朝回来了。

    从一周前他就被送回了老家,周玉一边要处理马青山的丧事,还要一边同郑秀英扯皮,实在腾不出精力照顾孩子。小马朝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短短一周,他瘦了,圆滚滚的脸颊内收了不少,变成了小尖下巴。童真从他眼里消散,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悲凉。

    推门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的女儿。

    他记得她,肮脏的小女孩,还有她肮脏的酒鬼父亲。他们联手夺走了他的父亲,他的家庭。

    只有大人才会讲利益,讲得失,讲顾全大局,小孩只会也只能发泄情绪。

    大喝一声,一只圆滚滚的小脑袋冲了过来,狠狠地撞在郑婷的腰间。

    郑婷疼得眼泪直流,心里却在骂:骗人,什么小孩天真,都是骗人的,他也知道柿子捡软的捏,只撞她这个小孩,而不是一旁的成年女性。

    身体后退一步,砰的一屁股跌在地上。痛,好痛。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胃酸上涌,把两个小时前吃的馒头顶了出来,破口而出,成了一滩待消化的糊糊。

    “小朝!”一声悲凄,周玉冲了过来,将马朝护在怀里,仿佛刚刚挨了那一击的是马朝,而不是现在干呕的郑婷。

    “撞得好!”空落落间,郑秀英拍手叫好,“她爸爸撞了你爸爸,现在你撞了她,扯平了!”

    “你——”周玉惊愕,视线在郑秀英与郑婷期间来回切换,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又被提到了父亲,提到刚刚死到自己面前的父亲,马朝又被点燃了暴怒的开关,呲着牙要冲出去,但是被周玉死死地摁住。

    “是不是觉得不过瘾?”郑秀英问,同时抓起了郑婷的头发,提起她涕泗横流的脸,嘴角还淌着涎水:“没关系,她随你出气!她爸爸害死了你爸爸,她现在就给你当牛做马赔罪,你要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话音刚落,郑婷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一个盛大的磕头礼。

    一个,两个,三个。

    周玉从最开始的震惊转换为吃惊,到最后的不敢置信:“你干什么啊?住手!快住手!她会死的!”

    “不会,我们穷人的命贱着呢,死不了。”继续磕,磕个天花乱坠,磕个海枯石烂,磕到他们愿意签署谅解书。

    早已鼻血乱溅。眼前一派盛大的金光,斑斓的万花筒。每一次被抓起头发,再砸向地面,都是一次切换画面。

    切,周玉在震惊,小马朝躲在她的怀里,把小脸藏在衣服里;

    再切,周玉在害怕,似乎不忍,将视线背了过去,同时颤抖着问:“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再切,周玉咬唇,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一跺脚,“好了!我答应你!你别再折磨她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郑秀英松开手,指缝间还夹杂了一缕头发,郑婷“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谅解书掏出,钢笔双手递上。周玉接过笔,签下这份顺带放弃民事赔偿的谅解书。

    郑秀英眯着眼看签名,言笑顿开,连连作揖:“感谢,太感谢了,你们真是好人啊!”

    周玉看了一眼郑秀英,又把视线挪到地上的郑婷身上。她没死,但像失了一半的魂,眼睛漆黑无光。

    “你这样对她,不怕她记恨你吗?”

    “不会不会,我生了她,她的命就是我的。”说着踹了一脚,郑婷像虫一样蠕动了一下。

    就这样,郑秀英带着郑婷离开了,王虎雄摆脱了牢狱之灾。但是警察在他的车里发现了一小包毒品,确定了他瘾君子的身份。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但没躲过戒毒所。

    马青山出殡的那一天,全城都在悲戚。花店里的鲜花都被卖脱了销,许多人连夜赶来表达哀思。

    那一天,郑婷和郑秀英待在家里,郑秀英正在给王虎雄收拾衣物,他要去戒毒所戒毒。

    郑秀英边收拾边骂:“什么玩意儿,当个记者了不起啊!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还全城哀思,我呸!”

    郑婷摸摸自己胳膊上的牙印,已经结痂。闭上眼,是马青山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忙完了这里的事情就来找你。”

    他……是真的想帮她。她,也是真的想帮他。

    口袋里,是那张名片。此时如烙铁一般炽热,仿佛要把胸口烫出一个洞。郑婷摸出王虎雄平日的打火机,点燃了它。

    马叔叔,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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