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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许愿神灯

    郑婷被开除了,余姐让她立刻滚出海岛巴黎,一刻也不能多留。

    2001年的江北市,基础建设还很落后。整座城市只有几条主干道,大多数的地方连水泥路都没普及。路灯倒是有的,但常坏不修。晚上十点半,郑婷朝门外看去,屋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亮着几盏小灯,照见面积约为一个平方大小。偶有狗吠猫嘶,在深夜里透着几分恐怖。

    郑婷向前台借电话。家里自然是安不起座机的,但楼下的小卖部有,她记着七位数的号码,拨过去,好半天才被接起。郑婷哀求老板娘上楼喊一喊她的母亲。她了解她,才十点半,她绝对没有睡。她是昼夜颠倒的生物,晚上十点正是她亢奋的时间。老板娘嘟囔了两句,最终还是去了,十分钟后她听到郑秀英沙哑的声音:“干什么?”

    “妈——”刚叫出第一声她就哭了,一根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掉,从头到脚都缓了下来,“你来海岛巴黎接我,天太黑了,我不敢回来。”

    “你不是上班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粗声粗气。

    她随便胡编了个理由。她不敢给郑秀英说自己被开除了,只能说今天提前下班。

    “这都多晚了,你就在休息室里将就一晚上吧。”她打了个呵欠,不耐烦的情绪已经顺着电话线传导了过来,同时传过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干什么呢?还做不做了?!”郑秀英压低声音:“马上就来。”

    “休息室里不能住人!”郑婷急的喊了出来,“妈我求求你了,你来接我——”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终于服软:“我知道了,你等一会儿,我忙完就来。”

    电话挂断。

    不敢去门外等,外面太黑,黑的像那个骨瘦嶙峋的铅笔男,她怕自己被拖进黑暗里。于是她央求大堂的酒保,酒保瞧她可怜,确定今晚余姐都会在三楼服务,才让她去门口的会客沙发上休息。

    郑婷蜷缩进沙发里,恨不得与它融为一体,然后在心里默念:从昭阳小区到海岛巴黎,坐公交车需要二十分钟,走路需要四十分钟。但如果是摩托车,就只要十五分钟了。

    以郑秀英的习惯,她会叫醒301号房的王德发。王德发是一个黑的司机,五块钱足够他半夜爬起来工作。

    等待是漫长且难熬的。唯一的慰藉是李燕,她抽空来了一趟,没说什么宽慰的话语,只是给她塞了一张纸条。条子上是她现在出租屋的地址,还比了一个“OK”的姿势。李燕没有见风使舵,她们之间刚刚建立不久的友谊没有因为这次郑婷被辞退而中断,这让郑婷稍微好受了一点。

    时针爬过了十一点,人还没来。

    是出什么意外了吗?再次借座机打了个电话,没人接。郑婷的脑袋开始不受控制——是被什么事耽误了,还是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人仰马翻摔进了水沟里。

    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直到一个声音把她从幻想里叫醒:“你怎么还没走?”

    李承嘉。

    雅室里太闷,所以才会出来走走,没想到就看到了郑婷。那个刚刚差点被强暴的小女孩,蜷缩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外面。他迈着两条瘦长的腿沉步走过来,顺口问了一句,小女孩如临大敌,拔腿就要跑。

    “坐。”简单的一个字,郑婷被点了穴,僵在原地。

    “为什么来这里打工?”

    ——因为母亲去世,父亲瘫痪,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郑婷又拿出了这套说辞,同时祈求他不会发现自己的谎言。

    “还在读书吗?”他问。

    点头,顺水推舟地往下说,说自己马上就要上初中,这一次来夜总会打工也是为了攒学费、生活费。

    这通话好像触及了李承嘉心底的某些柔软,他微微一笑,难得温柔下来:“还想读书,倒是个好孩子。”

    一派慈爱祥和,宛如过年期间见到的远房亲戚,他们也许不记得你的年龄、学校,但祝福的话语却是统一的——读书学习。

    李承嘉的确没有恶意,他只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我只有初中学历。以前读书的时候家里穷,经常逃课出去打工,考试成绩差,十五六岁就出来闯荡了——”从怀里掏出一根雪茄,点燃,狠狠地吸一口,咳嗽一声,“不介意我抽根烟吧?”他又轻轻吸了一口,美美闭上眼,“你说你今天才满十四岁?”

    点头。

    “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再点头。

    “不错。”一根烟吸到头,随手丢在地上,喊了一声,酒保出现。“去给她买个生日蛋糕。”

    酒保愣住了,但片刻后调整好状态,一头扎进了黑暗里。这么黑的天,郑婷在心里想,他还能去哪里买到蛋糕呢?

    李承嘉转头,微笑,脸上的褶子朝两边撕开,“给我讲讲你的学校。”

    李承嘉十五岁从学校里离开。他念书的时候很穷,当然,那是一个普遍贫穷的年代,只是李承嘉家更穷的叮当做响。贫穷常常与自尊心为伴,为了捍卫自尊心,他经常对同学挥舞拳头,把别人揍得鼻青眼肿,然后自己也被揍得鼻青眼肿。

    老师对李承嘉的评价是:很聪明,很好强,如果好好读书,将来可以考上大学。

    如果,可惜没有如果。李承嘉十五岁那年考上了中专。在那个年代,中专是比高中更难考的地方。去读中专要三十块,李承嘉拿不出三十块,他把所有的抽屉翻一遍,把老爹破裆的裤子翻一遍,总共就只有十三块。李承嘉拿着这十三块出门了。

    一个半大的小子,没钱又没技术,只能从最底层做起。他最开始想做个学徒,练个手艺,手艺人总是饿不死的,所以拜了个木匠做师父。老木匠性格古怪,教一分手艺就得挨三分打,李承嘉被打得受不了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跑了出去。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逃票上了绿皮火车,刚好遇到一群去BJ念大学的学生。

    他看他们读英语,念古诗,畅想未来。他看自己扛行李,背麻袋,游荡无家。这是李承嘉第一次产生后悔的情绪。只差十七块,怎么就把自己逼的辍学了?哪怕是去卖血,哪怕是逼着父母去卖血,他也该读下去的。

    后面的故事就和绝大多数靠灰色产业起家的商业巨鳄差不多了。房地产的兴起,他因为敢想敢干,被一位大佬看中,专门负责拆迁。那是一个富得流油的行当,他在里面捞到了第一桶金。又靠着这第一桶金,发展壮大,变成了如今的规模,成了大佬的大佬。

    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坏不好的年纪,有老婆有孩子,还有数不清的情人与私生子。早年辍学的后遗症出来了,唯一的儿子居然跟自己当年一个德行,除了读书,干什么都行。把他送到国外求学,书念得不怎么样,倒是学会了写支票和刷信用卡。

    人生总是如此。真正想要读书的人常常没有机会读书,而有好的读书环境的人,却又恨不得立刻撕了书离开学校。

    郑婷讲了讲学校的趣事。讲语文数学英语,讲她自己没上过的课外班和奥数辅导。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为了符合自己“成绩优异但家庭贫困”的人设,她特地编了一个“七个馒头吃一星期,馒头发霉只能用开水泡”的故事。这个故事把郑婷自己都骗到了,李承嘉听得感慨万千。

    “你要是想读书,可以找我——”他正想做一回慈善,酒保及时抱回了蛋糕,“先吃吧,吃完再说。”

    酒保应该是把蛋糕店里最顶层、最大的蛋糕给抱来了。足足有三层,做工精致,外面镶嵌了一层又一层的花边,最上方还点缀了鲜红的樱桃。

    李承嘉让郑婷吃,郑婷不敢不吃。但这么大的蛋糕,她不知怎么下口。好漂亮的蛋糕,好昂贵的蛋糕,它是一个昂贵的整体,自己咬一口就会破坏整个美感。

    李承嘉见郑婷迟迟没动,突然醍醐灌顶似的醒了:“我知道了,生日蛋糕怎么能没有蜡烛,熄灯!”

    灯熄了,李承嘉点燃蜡烛,许愿。没有生日快乐歌,没有party,没有祝福和掌声。但郑婷头一次觉得满足,这是她第一次过生日。

    “你有什么愿望?”李承嘉问,他打定主意要把阿拉丁神灯扮到底了,他等着她说“想读书”的愿望,然后挥挥手,给他自己再增加一个资助贫困生一路念到大学的慈善身份。

    郑婷知道这是个机会,可她还是摇了摇头。她最不缺的就是愿望,想要妈妈戒毒再找一份体面的普通工作,想有一个属于他们母女俩的家不再看人的眼色,想去重点初中跟同学们一起上补习班和舞蹈课,再在某一个下课的傍晚带着礼物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庆祝生日,还想在家人亲戚的祝福里去BJ上海念大学,以后能活在有阳光的地方。

    可她不敢说。

    “你要是想读书,或者有别的愿望,可以找我。”说完,他起身上了楼,他是江北市的资本家,擅长盘剥而不是施舍,这一时的心软奏不奏效,郑婷心里没谱。

    她呆呆地站在蛋糕前,直到蜡烛里飘出一缕缕青烟。

    蛋糕很香甜。从最开始小尝一口,到后来放开手脚,几乎将整个人都埋进去,不过也才五分钟的时间。奶油的香甜和蛋糕的软糯充斥口中,不用咀嚼,它们自然地就顺着喉咙一路滑行,最后填满了整个胃。

    好香,好甜。郑婷本就嗜甜,如今这个蛋糕更是让她陷入巨大的幸福里,吃得毫无章法,不光是脸颊,连头发上都沾满了奶油。甜美总是让人遗忘时间,直到门外响起一声喇叭声,她才发现已经到了十二点,已经是完全意义上十四岁的女孩了。

    “郑婷!”沙哑的声音,喉咙里像卡了一块痰,簌簌地发着回音。不是郑秀英,也不是王德发。郑婷把脑袋探出去,灰蒙蒙的月光下是刘守信的脸。灰色的格子衫,粗筒短裤,两条仙鹤一般细长嶙峋的腿。屁股下的摩托车是王德发的。

    “刘叔叔……”

    “你妈走不开,让我来接你。”屁股往前凑凑,让出一个空挡,“来,上来吧。”

    郑婷的视线在刘守信和摩托车上来回转。如果没空,直接拜托王德发来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找一个中间人?况且,这个摩托车是王德发吃饭的宝贝,是比他老婆孩子还要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舍得交给别人来骑。

    郑婷的犹豫让刘守信不悦,拧动把手,油门轰隆隆的响:“你不想坐就算了,我回去了。”车头往左一拐,作势要走。

    “不要!”她提着书包就走了出去,“我坐。”

    “这才乖嘛。”褶子向两旁撕开,刘守信笑了。他从车上下来,一手掐住她的腰,一手拖住她的屁股,给婴儿换尿布的姿势,把她抱上了摩托车。

    郑婷感觉有些不适,至于是哪里的不适,一时说不出来。

    刘守信也上车了,发动油门。风从身畔两侧往后掠过,把他的声音割成一块块。“抓稳点啊,前面的泥路不好走,颠簸得很。”

    车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落手受力的地方,她不想触碰刘守信,只好紧紧抓着后座的边缘,与前面的刘守信中间生硬空着十厘米的距离。

    车猛地颠了一下,郑婷没抓稳松了手,身体顺着重力前倾,小巧的胸脯顶在嶙峋的背上。被火烧过一般,急剧的羞耻感,郑婷慌忙后退,把书包隔在二人之间,她希望刘守信没有感觉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可这是色鬼刘守信,他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像一团异物掉进风箱。轰轰,轰轰。

    “有什么害羞的?都这么大了啊。”刘守信说着加大摩托车的马力,一口气驶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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