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11章
在老桑杰深沉目光的注视下，哈克部落的人从车中搬出了几个坛坛罐罐。哈坤抱起一个，来到老桑杰面前，小心地去掉罐口的封装，露出里面的雪白。
老桑杰的目光一下变得炙热。他伸手入罐，然后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白色细腻颗粒，颤声问道：“哈坤，这……这是献给……天神的？”
哈坤微仰着头，向左扫了一眼，又向右扫了一眼，微微斜视着老桑杰，就在老桑杰被他看得有些面红耳赤的时候，哈坤摇了摇头。
老桑杰的脸色开始僵冷。
“献给天神的，我准备了更好的礼物。”哈坤微笑转身。
更好的？老桑杰强压下追问的念头，忽然觉得有所期待是件很美好的事。
哈坤径直走到都彭身边，扬声向着众人说道：“一会儿请各位首领大哥尝尝这些井盐……天神保佑，小弟的部落里发现了一口盐井。小弟想着大家都是联盟里共同进退的好兄弟，大家要是觉得这盐好吃，今后想要的话尽管来找我哈坤，保准让大家满意！”
盐，白花花的盐！哈坤周围响起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草原上生活清苦，物质匮乏，稍微像点样的东西落在草原汉子眼里就拔不出来。但若说草原上最离不开又最不易得的东西不是铁器，不是茶酒，而是盐。几坛粗盐就是一个小部落最最宝贵的财富，又细又白的井盐，那就是可以和天神坐一桌烧烤涮的请柬。
可现在哈克这小狗崽……呸呸，哈克这小帅哥，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还要让大家伙尝尝？我确定我没听错？
最失态的是都彭，他冲到哈坤面前，抱着坛子嚎啕大哭。自己的部落要是有这么多盐，不，有一小半的粗盐就行，自己部落的勇士，勇士骑乘的战马也不至于少了很多力气。草原汉子一半多的勇武来自战马，而只有吃了豆料，舔了盐巴的战马才会劲头十足。
哈坤拍着都彭的肩膀。
会场开了锅，一片沸腾。各部落首领围着哈坤，拉扯住哈坤不撒手，送上一双双幽怨、期待、含情脉脉的眼神，连平常的大嗓门都变得更加大嗓门了。
“各位首领……”哈坤的身高在一群草原汉子里只能算中等，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让后面见不到哈坤的首领很不爽，不知道是哪位心眼灵活的首领将一张胡床放到了哈坤的脚下，于是站在胡床上的哈坤立刻成了众人的焦点。
众星捧月。
老桑杰的脸拉垮了。难道……想抢我位子的是这个哈坤？他猛地看向大萨满，没想到大萨满正在为哈坤的话频频点头。这让老桑杰有一点拿不准自己的判断了。
“……今天小弟还给各位首领带来了另外一份礼物。哈苏！”
哈苏满头大汗挤到哈坤跟前，将一个陶罐高高举起。哈坤低身放下盐罐，顺势从哈苏腰上取下短匕，笑着一刀挥过哈苏所举的罐子。彩虹闪过，罐口飞出，浓香四溢，随风飘送，全场立刻由乱纷纷到只闻众人的吸气和吞咽口水声。继而，人群如沸油注水，瞬间炸裂。
“他娘的，是酒！”
“还是他娘的好酒！”
酒不像盐。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代，酒可不是奢侈品这三个字能够形容其奢侈的，对于草原汉子来说，酒是比仙丹还珍贵的东西。
这一次，就连老桑杰都被震住了。这哈坤要干什么？那可是酒啊！你哈坤不献给天神，不献给我这个大统领，你，你居然要送给这些土狼？！
老桑杰气得脑子嗡嗡的，他意识到哈坤的行为别有深意，但深在哪他一时却是想不出来。
一个声音悠悠飘到了他的耳旁：“大统领，这个哈坤居心不良啊。”
“哼！”大萨满的话在老桑杰恼火的心头又浇了一勺油。
大萨满的声音继续飘来：“对于大统领来讲，啥最重要？是面子！现在面子让哈坤抢走了。大统领，你说是不是啊？”
老桑杰悚然而惊，恍然大明白。
有个聪明人的笑话，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去选择，成年人是全都要。只能说这个“成年人”的心智应该只有十岁，说出这惊人之语的时候，浑然不知自己裤子的拉链都笑开了，这辈子基本废了，得回炉。
现实是选择权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奢侈品，而且还经常是只出现在“差”和“更差”之间。
很多道理只是在某个特定条件下针对某一部分人才是对的，“道理，道理”，要在那个环境和条件下才是“理”。
当里子和面子同时摆在面前，只能选择一样的时候，不同的人的选择也是不同的。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里子。很简单啊，面子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肯定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更打动人啊，利益才是目的和根本。为了面子而冲冠一怒，那就是“小不忍乱大谋”，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可如果老桑杰此时此刻选择了“里子”，对于他来说，就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因为他是大统领。
一个组织的头领，尤其是依托强力建立的组织的头领，其立身之本是什么？给大家带来利益吗？还是画大饼会忽悠？这些都不是第一位的，这些都是“花”，而非“锦”。
头领的第一位是威信，是面子。只有不当头领的，弱势的人会选择“里子”，而头牌一定是选择面子。有面子，他才能有更多的人气、资源、渠道，去获得更多更大的里子，没了面子，没人屌他，没人会心甘情愿将更多的“里子”双手奉上。小到双花红棍，大到一国之君，都将面子看得极重，因为对他们来讲，没了面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现在，哈坤就用几罐盐，几坛酒，就把老桑杰的面子抢走了。
在我头上使活？门都没有！这面子必须要找回来。
老桑杰重重拍了几下手掌，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里。他沉着脸，浑圆的大眼透出威严的光，在众首领脸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哈坤身上。
“哈坤，你知道你已经触怒了天神吗？！”
语出惊人，摄人心魄。
哈坤慢腾腾地跳下胡床，又摆出了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神态，头微微仰着，只用余光看着老桑杰。
老桑杰的这句话虽然没有镇住哈坤，却是镇住了其他大大小小的首领，众人全都狐疑地看向老桑杰。
老桑杰紧皱眉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昨天夜里，大萨满与天神对话，天神告诉大萨满，你哈坤对天神不尊不敬。我原本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你竟敢将原本奉献给天神的贡品私下里就分了。哈坤，你可知道让天神不高兴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老桑杰越说越气，一指原本欢天喜地现在目瞪口呆的首领们：“还有你们，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分天神的贡品？你们对天神不再敬畏了吗？”
连珠炮般的质问，顿时让各部落的首领垂头丧气地从哈坤的身边离开。只是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摆明了有多么不甘心。
老桑杰心中得意，等着惶恐不安的哈坤来向自己请罪求情。
哈坤却走到石鼓旁边，抚摸着上面的各种图形，突然问道：
“都彭大哥，你刚做头领的时候，你们部落里有多少人？”
“差不多一万人。”
“哦，那现在有多少？”
“大小寨子加起来七千人。”都彭的伤心写在了脸上。
“那羌部落最好的时候有多少人？”
“我听我爷爷说，部落人最多的时候有两万多人，光战士就有四五千人。”都彭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忧伤。
羌原来是一个实力很不错的部落，不然也不会在严酷的环境下和部落的竞争中存留下来。
“是什么原因让你们部落越来越弱呢？”哈坤口中问着都彭，眼睛却看向所有首领。
众首领神态不一，有人低头思索，有人咬牙切齿，眼睛偷瞄向了老桑杰。
“大统领，今年羌献给天神的贡品如果不够，大统领如何处置羌人？”哈坤高声向老桑杰问道。
老桑杰威严的声音传遍全场：“按照规矩，羌人要献出他们的草场土地，被驱逐出草原。”
大萨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连眼睛也一起闭上了。
哈坤点了点头，抓过身边案子上的两只碗，分别斟满了酒，将其中一只递给都彭。
“都彭大哥，对不住了，昨晚你说的事，我帮不了你……”
都彭脸上一片死灰。
哈坤仰头将一碗酒倒入喉咙，抹了抹嘴，说道：“都彭大哥，这碗酒，我祝今后羌人能交上好运，找到一块好草场，好好活下去。”
都彭一边努力笑着，一边擦去眼角不断流出的滚烫，抓起碗，也是一饮而尽。
哈坤倒了第二碗酒递给他，伸手抚摸着石鼓上的一块深深的刻痕，忽然拔高了自己的声音。
“都彭！这第二碗酒，我就献给羌人死去的勇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联盟成立至今，你们羌人参加了所有联盟的对外征战，一百多年死去了至少四五千的勇士！”
“五千都不止！”都彭的眼睛通红了，大声纠正。
“他们把自己都献给了天神，献给了联盟，才有了今天戎部落联盟的地盘。可今天大统领说了，你们还是要被逐出自己的草场！”话音一落，哈坤又是一饮而尽。
都彭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无比，将第二碗酒倒入喉中。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光头大汉嚎啕大哭，像个没了娘的孩子。
会场上有几个首领的眼睛也是通红了。
哈坤又倒了第三碗酒，递给都彭。
“都彭大哥，这第三碗酒，就得是你敬我了。”
都彭端着酒，不解地看着哈坤。
哈坤惨然一笑，道：“羌人的今天，就是我们哈克族的明天。总有一天，哈克的人数也会变少，也会拿不出贡品，也会被赶出自己的草场。所以，都彭大哥，你不过是先走一步，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哪去。”
字字带泪，刀刀剜心。
“啪！”都彭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
“老子受够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场上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因这句话同仇敌忾，尤其是那句“羌人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又何尝不会是自己部落的明天？
“老子也受够了！”
“他娘的！老子的部落也快过不下去了！”
“不行！老子要讨个公道！”
老桑杰的五官已经被气得扭曲。他咬牙切齿喊道：“傀，带人给我抓起来。”看了看对面接近百人的各部落的人，他不甘地补了一句：“把哈坤和都彭抓起来！”
骂人得骂娘，擒贼先擒王。
傀立即带着五六个人向哈坤等人走去。。
让老桑杰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所有部落的首领们一步不退，反而更加激愤。汹汹的众人，让老桑杰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平时的“土狼”原来也是有爪有牙的。
双方居然形成对峙。
一阵喑哑的铜铃声，大萨满多杰手拿铜铃站起来。他走到傀的身边，围绕着傀开始奇异地舞动着，同时口诵晦涩难明的咒语。片刻之后，多杰忽地作出一个猛扑的动作，双手紧紧抓住傀的双肩。只见傀的身体猛然一僵，眼睛似是失去了焦点。多杰双手随即伸向天空，声音嘶哑：“伟大的天神啊，请赐予面前的勇士‘熊文’，让他拥有熊神的伟力，像黑熊一样勇猛无敌吧……”
每个人的意识之中，猛然响起一声沉闷而宏大的熊吼，一个雄壮无比的黑熊虚影诡异地出现在半空，嘶吼之后，倏忽间冲进傀的身体之中。
傀的眼睛变成了黄色，微微转动，尽显原始狂暴的神态。皮甲崩裂，筋肉虬结，傀的身体好像山一样耸立，伸颈向着众人发出无声的咆哮，迈步走向哈坤等人，移动间地为之动，山为之摇。
傀，熊神附体上身。
萨满是代神行走于山林草原的异人，他最大的神通就是沟通天神，降下“舍文”，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上身”。舍文中含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附于人身，也可以无需借助它物。“山文”能令人如山神一样号令飞禽走兽，“狐文”能让人去除厄运，而“熊文”则让人像熊神一样所向无敌。
多杰昨夜通神，刚刚从九叉大萨满升级了，成为了十一叉的萨满。原本萨满只有五叉、七叉、九叉和十五叉，但是在成为九叉萨满之后，要想成为十五叉的顶尖级大萨满需要特殊的机缘和漫长的沉淀，而十一叉是最重要的环节，有些像道士从金丹向元胎转化一样，道士是找到了自己追求的大道，十一叉则标志着萨满找到了自己为天神代劳的方式，并且这种方式获得了天神的认可。一般来讲，萨满并不轻易向人显示自己成为了十一叉，但在部落会盟这个重要时刻，又有一个奇怪的天神谕示，所以多杰向桑杰显示了出来，以让桑杰安心。
眼见老桑杰陷入被动，而傀面对的又是汹汹众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傀强大无比，强大到对面的众人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只能像羊一样俯首帖耳。
果然，多杰向傀施展了熊文萨满术，傀的气势如山，气势汹汹地迈步向前，他的身后立刻响起了老桑杰混杂得意、愤怒种种情绪的尖锐叫喊：“傀，杀了他俩！敢挡路的也全杀了！”
大萨满止住了傀的手下。他要让傀一个人战胜对面所有敢挥刀子的人，这样才能显示神威，才能把丢掉的面子再重新拿、回、来！
刚才还鼓噪不休的部落首领们在“咚咚”踏地前行的傀面前，退缩了，胆怯了。骨子里对天神的虔诚，多年来大萨满和大统领的积威，像山一样压弯了草原汉子的脊梁，只会像待宰的羔羊，即使被杀，最多也就会发出“咩咩”的哀鸣。何况傀还是大萨满舍文的勇士，附身的是伟大而残暴的熊神！有几个以熊为信仰的部落，其首领甚至已经准备跪地了。
人潮退却，在傀和哈坤之间，形成一条笔直、开阔的路径。
“哈苏……”哈坤召唤了一声。
一旁的哈苏立刻踏步上前。哈坤将红色的短刃交给哈苏，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才笑着对他说：“心定下来，你能行的。”
虽然大兄的眸子仍然是灰色的，可这次哈苏并没有觉得慌张，他倒是觉得有一股清凉的东西从大兄的眸子里传到了自己脑海里，让自己冷静了很多。哈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面对步步靠近的傀，将心神凝住于短刃之上。
一股熟悉的感觉很快袭来，哈苏的心跳加快，热血如潮，心神却冷了下来。
不过是一坨大块头的烂肉。
奇怪，为什么每次拿着这把短匕，看别人时，脑子里总觉得对方是一块烂肉？
刚想到这，哈苏又赶紧集中精神，按照哈坤的嘱咐不再分神。
哈苏再次进入了那个奇异的状态，对面的傀已经开始向着他小跑，显然已经逐渐开始适应了身体的变化。
哈苏的身形微微低伏，右手反握短刃，就像一头准备亮出獠牙，伏击猎物的豹子。
一猪二熊三老虎，四狮五狼六豹子。皮糙肉厚、力大无比的黑熊，敏捷无双、唯快不破的豹子，不知谁是谁的猎物。
就在哈苏蓄势已毕，即将冲出的一刻，一声大喝在身边响起。
“我来！”
都彭双手紧握佩刀，急速冲向傀，半途就将刀高高举起，向傀头顶力劈而下。
“当！”
“嗵！”
“嘶……”
傀只是耍灯草一样挥舞了一下手中刀，两刀相撞，一声大响，同样也是身高力壮的都彭就被撞飞了，速度比扑去时还快。这一幕让周围的部落首领们都倒抽一口凉气，更加惊惧地望向持杖而立的大萨满。
厉害的不是变得力大无比的傀，而是能让一个凡人变成不凡的大萨满！有几个部落的首领已经开始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机灵，一见大萨满出手，自己立刻后撤。看看都彭的下场就知道了，耗子是喝不上猫奶的。
都彭摇摇晃晃站起来，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佩刀，双手都在颤抖，可仍然将刀缓缓抬高，一边踉跄着向傀冲去，一边喊道：“哈坤兄弟，谢谢你的酒……”
都彭举刀劈砍，傀再次举刀相迎，就在两柄刀快要相撞的刹那，傀忽然发现一颗红色的流星向自己袭来。其势之猛，速度之快，傀若是不躲闪，势必会难逃重伤，他只好拼命侧身闪躲，同时一脚将都彭踹飞。
“噗……嗵！”
【本章完】
老桑杰的目光一下变得炙热。他伸手入罐，然后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白色细腻颗粒，颤声问道：“哈坤，这……这是献给……天神的？”
哈坤微仰着头，向左扫了一眼，又向右扫了一眼，微微斜视着老桑杰，就在老桑杰被他看得有些面红耳赤的时候，哈坤摇了摇头。
老桑杰的脸色开始僵冷。
“献给天神的，我准备了更好的礼物。”哈坤微笑转身。
更好的？老桑杰强压下追问的念头，忽然觉得有所期待是件很美好的事。
哈坤径直走到都彭身边，扬声向着众人说道：“一会儿请各位首领大哥尝尝这些井盐……天神保佑，小弟的部落里发现了一口盐井。小弟想着大家都是联盟里共同进退的好兄弟，大家要是觉得这盐好吃，今后想要的话尽管来找我哈坤，保准让大家满意！”
盐，白花花的盐！哈坤周围响起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草原上生活清苦，物质匮乏，稍微像点样的东西落在草原汉子眼里就拔不出来。但若说草原上最离不开又最不易得的东西不是铁器，不是茶酒，而是盐。几坛粗盐就是一个小部落最最宝贵的财富，又细又白的井盐，那就是可以和天神坐一桌烧烤涮的请柬。
可现在哈克这小狗崽……呸呸，哈克这小帅哥，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还要让大家伙尝尝？我确定我没听错？
最失态的是都彭，他冲到哈坤面前，抱着坛子嚎啕大哭。自己的部落要是有这么多盐，不，有一小半的粗盐就行，自己部落的勇士，勇士骑乘的战马也不至于少了很多力气。草原汉子一半多的勇武来自战马，而只有吃了豆料，舔了盐巴的战马才会劲头十足。
哈坤拍着都彭的肩膀。
会场开了锅，一片沸腾。各部落首领围着哈坤，拉扯住哈坤不撒手，送上一双双幽怨、期待、含情脉脉的眼神，连平常的大嗓门都变得更加大嗓门了。
“各位首领……”哈坤的身高在一群草原汉子里只能算中等，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让后面见不到哈坤的首领很不爽，不知道是哪位心眼灵活的首领将一张胡床放到了哈坤的脚下，于是站在胡床上的哈坤立刻成了众人的焦点。
众星捧月。
老桑杰的脸拉垮了。难道……想抢我位子的是这个哈坤？他猛地看向大萨满，没想到大萨满正在为哈坤的话频频点头。这让老桑杰有一点拿不准自己的判断了。
“……今天小弟还给各位首领带来了另外一份礼物。哈苏！”
哈苏满头大汗挤到哈坤跟前，将一个陶罐高高举起。哈坤低身放下盐罐，顺势从哈苏腰上取下短匕，笑着一刀挥过哈苏所举的罐子。彩虹闪过，罐口飞出，浓香四溢，随风飘送，全场立刻由乱纷纷到只闻众人的吸气和吞咽口水声。继而，人群如沸油注水，瞬间炸裂。
“他娘的，是酒！”
“还是他娘的好酒！”
酒不像盐。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代，酒可不是奢侈品这三个字能够形容其奢侈的，对于草原汉子来说，酒是比仙丹还珍贵的东西。
这一次，就连老桑杰都被震住了。这哈坤要干什么？那可是酒啊！你哈坤不献给天神，不献给我这个大统领，你，你居然要送给这些土狼？！
老桑杰气得脑子嗡嗡的，他意识到哈坤的行为别有深意，但深在哪他一时却是想不出来。
一个声音悠悠飘到了他的耳旁：“大统领，这个哈坤居心不良啊。”
“哼！”大萨满的话在老桑杰恼火的心头又浇了一勺油。
大萨满的声音继续飘来：“对于大统领来讲，啥最重要？是面子！现在面子让哈坤抢走了。大统领，你说是不是啊？”
老桑杰悚然而惊，恍然大明白。
有个聪明人的笑话，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去选择，成年人是全都要。只能说这个“成年人”的心智应该只有十岁，说出这惊人之语的时候，浑然不知自己裤子的拉链都笑开了，这辈子基本废了，得回炉。
现实是选择权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奢侈品，而且还经常是只出现在“差”和“更差”之间。
很多道理只是在某个特定条件下针对某一部分人才是对的，“道理，道理”，要在那个环境和条件下才是“理”。
当里子和面子同时摆在面前，只能选择一样的时候，不同的人的选择也是不同的。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里子。很简单啊，面子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肯定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更打动人啊，利益才是目的和根本。为了面子而冲冠一怒，那就是“小不忍乱大谋”，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可如果老桑杰此时此刻选择了“里子”，对于他来说，就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因为他是大统领。
一个组织的头领，尤其是依托强力建立的组织的头领，其立身之本是什么？给大家带来利益吗？还是画大饼会忽悠？这些都不是第一位的，这些都是“花”，而非“锦”。
头领的第一位是威信，是面子。只有不当头领的，弱势的人会选择“里子”，而头牌一定是选择面子。有面子，他才能有更多的人气、资源、渠道，去获得更多更大的里子，没了面子，没人屌他，没人会心甘情愿将更多的“里子”双手奉上。小到双花红棍，大到一国之君，都将面子看得极重，因为对他们来讲，没了面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现在，哈坤就用几罐盐，几坛酒，就把老桑杰的面子抢走了。
在我头上使活？门都没有！这面子必须要找回来。
老桑杰重重拍了几下手掌，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里。他沉着脸，浑圆的大眼透出威严的光，在众首领脸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哈坤身上。
“哈坤，你知道你已经触怒了天神吗？！”
语出惊人，摄人心魄。
哈坤慢腾腾地跳下胡床，又摆出了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神态，头微微仰着，只用余光看着老桑杰。
老桑杰的这句话虽然没有镇住哈坤，却是镇住了其他大大小小的首领，众人全都狐疑地看向老桑杰。
老桑杰紧皱眉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昨天夜里，大萨满与天神对话，天神告诉大萨满，你哈坤对天神不尊不敬。我原本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你竟敢将原本奉献给天神的贡品私下里就分了。哈坤，你可知道让天神不高兴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老桑杰越说越气，一指原本欢天喜地现在目瞪口呆的首领们：“还有你们，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分天神的贡品？你们对天神不再敬畏了吗？”
连珠炮般的质问，顿时让各部落的首领垂头丧气地从哈坤的身边离开。只是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摆明了有多么不甘心。
老桑杰心中得意，等着惶恐不安的哈坤来向自己请罪求情。
哈坤却走到石鼓旁边，抚摸着上面的各种图形，突然问道：
“都彭大哥，你刚做头领的时候，你们部落里有多少人？”
“差不多一万人。”
“哦，那现在有多少？”
“大小寨子加起来七千人。”都彭的伤心写在了脸上。
“那羌部落最好的时候有多少人？”
“我听我爷爷说，部落人最多的时候有两万多人，光战士就有四五千人。”都彭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忧伤。
羌原来是一个实力很不错的部落，不然也不会在严酷的环境下和部落的竞争中存留下来。
“是什么原因让你们部落越来越弱呢？”哈坤口中问着都彭，眼睛却看向所有首领。
众首领神态不一，有人低头思索，有人咬牙切齿，眼睛偷瞄向了老桑杰。
“大统领，今年羌献给天神的贡品如果不够，大统领如何处置羌人？”哈坤高声向老桑杰问道。
老桑杰威严的声音传遍全场：“按照规矩，羌人要献出他们的草场土地，被驱逐出草原。”
大萨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连眼睛也一起闭上了。
哈坤点了点头，抓过身边案子上的两只碗，分别斟满了酒，将其中一只递给都彭。
“都彭大哥，对不住了，昨晚你说的事，我帮不了你……”
都彭脸上一片死灰。
哈坤仰头将一碗酒倒入喉咙，抹了抹嘴，说道：“都彭大哥，这碗酒，我祝今后羌人能交上好运，找到一块好草场，好好活下去。”
都彭一边努力笑着，一边擦去眼角不断流出的滚烫，抓起碗，也是一饮而尽。
哈坤倒了第二碗酒递给他，伸手抚摸着石鼓上的一块深深的刻痕，忽然拔高了自己的声音。
“都彭！这第二碗酒，我就献给羌人死去的勇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联盟成立至今，你们羌人参加了所有联盟的对外征战，一百多年死去了至少四五千的勇士！”
“五千都不止！”都彭的眼睛通红了，大声纠正。
“他们把自己都献给了天神，献给了联盟，才有了今天戎部落联盟的地盘。可今天大统领说了，你们还是要被逐出自己的草场！”话音一落，哈坤又是一饮而尽。
都彭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无比，将第二碗酒倒入喉中。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光头大汉嚎啕大哭，像个没了娘的孩子。
会场上有几个首领的眼睛也是通红了。
哈坤又倒了第三碗酒，递给都彭。
“都彭大哥，这第三碗酒，就得是你敬我了。”
都彭端着酒，不解地看着哈坤。
哈坤惨然一笑，道：“羌人的今天，就是我们哈克族的明天。总有一天，哈克的人数也会变少，也会拿不出贡品，也会被赶出自己的草场。所以，都彭大哥，你不过是先走一步，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哪去。”
字字带泪，刀刀剜心。
“啪！”都彭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
“老子受够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场上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因这句话同仇敌忾，尤其是那句“羌人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又何尝不会是自己部落的明天？
“老子也受够了！”
“他娘的！老子的部落也快过不下去了！”
“不行！老子要讨个公道！”
老桑杰的五官已经被气得扭曲。他咬牙切齿喊道：“傀，带人给我抓起来。”看了看对面接近百人的各部落的人，他不甘地补了一句：“把哈坤和都彭抓起来！”
骂人得骂娘，擒贼先擒王。
傀立即带着五六个人向哈坤等人走去。。
让老桑杰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所有部落的首领们一步不退，反而更加激愤。汹汹的众人，让老桑杰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平时的“土狼”原来也是有爪有牙的。
双方居然形成对峙。
一阵喑哑的铜铃声，大萨满多杰手拿铜铃站起来。他走到傀的身边，围绕着傀开始奇异地舞动着，同时口诵晦涩难明的咒语。片刻之后，多杰忽地作出一个猛扑的动作，双手紧紧抓住傀的双肩。只见傀的身体猛然一僵，眼睛似是失去了焦点。多杰双手随即伸向天空，声音嘶哑：“伟大的天神啊，请赐予面前的勇士‘熊文’，让他拥有熊神的伟力，像黑熊一样勇猛无敌吧……”
每个人的意识之中，猛然响起一声沉闷而宏大的熊吼，一个雄壮无比的黑熊虚影诡异地出现在半空，嘶吼之后，倏忽间冲进傀的身体之中。
傀的眼睛变成了黄色，微微转动，尽显原始狂暴的神态。皮甲崩裂，筋肉虬结，傀的身体好像山一样耸立，伸颈向着众人发出无声的咆哮，迈步走向哈坤等人，移动间地为之动，山为之摇。
傀，熊神附体上身。
萨满是代神行走于山林草原的异人，他最大的神通就是沟通天神，降下“舍文”，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上身”。舍文中含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附于人身，也可以无需借助它物。“山文”能令人如山神一样号令飞禽走兽，“狐文”能让人去除厄运，而“熊文”则让人像熊神一样所向无敌。
多杰昨夜通神，刚刚从九叉大萨满升级了，成为了十一叉的萨满。原本萨满只有五叉、七叉、九叉和十五叉，但是在成为九叉萨满之后，要想成为十五叉的顶尖级大萨满需要特殊的机缘和漫长的沉淀，而十一叉是最重要的环节，有些像道士从金丹向元胎转化一样，道士是找到了自己追求的大道，十一叉则标志着萨满找到了自己为天神代劳的方式，并且这种方式获得了天神的认可。一般来讲，萨满并不轻易向人显示自己成为了十一叉，但在部落会盟这个重要时刻，又有一个奇怪的天神谕示，所以多杰向桑杰显示了出来，以让桑杰安心。
眼见老桑杰陷入被动，而傀面对的又是汹汹众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傀强大无比，强大到对面的众人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只能像羊一样俯首帖耳。
果然，多杰向傀施展了熊文萨满术，傀的气势如山，气势汹汹地迈步向前，他的身后立刻响起了老桑杰混杂得意、愤怒种种情绪的尖锐叫喊：“傀，杀了他俩！敢挡路的也全杀了！”
大萨满止住了傀的手下。他要让傀一个人战胜对面所有敢挥刀子的人，这样才能显示神威，才能把丢掉的面子再重新拿、回、来！
刚才还鼓噪不休的部落首领们在“咚咚”踏地前行的傀面前，退缩了，胆怯了。骨子里对天神的虔诚，多年来大萨满和大统领的积威，像山一样压弯了草原汉子的脊梁，只会像待宰的羔羊，即使被杀，最多也就会发出“咩咩”的哀鸣。何况傀还是大萨满舍文的勇士，附身的是伟大而残暴的熊神！有几个以熊为信仰的部落，其首领甚至已经准备跪地了。
人潮退却，在傀和哈坤之间，形成一条笔直、开阔的路径。
“哈苏……”哈坤召唤了一声。
一旁的哈苏立刻踏步上前。哈坤将红色的短刃交给哈苏，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才笑着对他说：“心定下来，你能行的。”
虽然大兄的眸子仍然是灰色的，可这次哈苏并没有觉得慌张，他倒是觉得有一股清凉的东西从大兄的眸子里传到了自己脑海里，让自己冷静了很多。哈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面对步步靠近的傀，将心神凝住于短刃之上。
一股熟悉的感觉很快袭来，哈苏的心跳加快，热血如潮，心神却冷了下来。
不过是一坨大块头的烂肉。
奇怪，为什么每次拿着这把短匕，看别人时，脑子里总觉得对方是一块烂肉？
刚想到这，哈苏又赶紧集中精神，按照哈坤的嘱咐不再分神。
哈苏再次进入了那个奇异的状态，对面的傀已经开始向着他小跑，显然已经逐渐开始适应了身体的变化。
哈苏的身形微微低伏，右手反握短刃，就像一头准备亮出獠牙，伏击猎物的豹子。
一猪二熊三老虎，四狮五狼六豹子。皮糙肉厚、力大无比的黑熊，敏捷无双、唯快不破的豹子，不知谁是谁的猎物。
就在哈苏蓄势已毕，即将冲出的一刻，一声大喝在身边响起。
“我来！”
都彭双手紧握佩刀，急速冲向傀，半途就将刀高高举起，向傀头顶力劈而下。
“当！”
“嗵！”
“嘶……”
傀只是耍灯草一样挥舞了一下手中刀，两刀相撞，一声大响，同样也是身高力壮的都彭就被撞飞了，速度比扑去时还快。这一幕让周围的部落首领们都倒抽一口凉气，更加惊惧地望向持杖而立的大萨满。
厉害的不是变得力大无比的傀，而是能让一个凡人变成不凡的大萨满！有几个部落的首领已经开始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机灵，一见大萨满出手，自己立刻后撤。看看都彭的下场就知道了，耗子是喝不上猫奶的。
都彭摇摇晃晃站起来，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佩刀，双手都在颤抖，可仍然将刀缓缓抬高，一边踉跄着向傀冲去，一边喊道：“哈坤兄弟，谢谢你的酒……”
都彭举刀劈砍，傀再次举刀相迎，就在两柄刀快要相撞的刹那，傀忽然发现一颗红色的流星向自己袭来。其势之猛，速度之快，傀若是不躲闪，势必会难逃重伤，他只好拼命侧身闪躲，同时一脚将都彭踹飞。
“噗……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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