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28章
几乎是在铁匠从铁匠铺迈步消失的同时，乌云翻滚的胡宅后院，“龙吸水”的粗大水柱被一道从天而至的旋转电芒拦腰斩断。
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道旋转的电芒就是围着水柱的外沿儿绕了一圈，的的确确就将水柱“斩”断了。
水柱轰然坠入湖中。闪耀着青白光芒的黑铁条并不停留，直上半空，深入到层层乌云之中，与乌云中若隐若现的兵甲神人展开了厮杀。
铁匠的身影出现在小湖畔，仍是铁匠打扮，光着膀子，一身黑皮裙，只是泛黑而粗糙的大手里没有了铁锤。他左手掐着剑诀，右手舞成了一团指影，灵巧如穿针引线。这样子要多怪异有多怪异，根本没有一点传说中剑修的仙气凛然。
随着剑诀不断弹出，在云层中厮杀的黑铁条大展神威，彷如受困许久，一朝得以冲入蓝天的飞鹰，纵情翱翔，又像一个傲娇的孩子，要在父母面前展现自己得意的才艺，证明自己的不凡。
铁匠剑、法合于心，黑铁条光芒不时爆闪，一人一剑将对手杀得人仰马翻，连乌云都淡了几分。
强大恐怖的气势一下被铁匠消灭泰半，巨人措手不及，显得很是狼狈。巨人现下不过只是一缕残魂，加上刚刚苏醒，说起来只能发挥巅峰时期十之一二的实力，情绪狂怒之下没能察觉铁匠的到来，落了下风其实在所难免。但作为远古时代就挂了号的著名凶人，更是自古至今数得着的性格偏执之人，一生征战无数，现在受到如此挫折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让他怎么忍受得了？
放弃对李康和海妹的追击，也没有去感应自己的宿体，巨人用两个血窟窿死死“盯住”在乌云中大杀四方的黑铁条。两个血窟窿之间，一缕缕的玄黑闪电再次浮现，迅速凝结成一柄似戈非戈，似叉非叉的奇型兵器。
“戟来！”
巨人狂喝一声，一把抓住这柄不惜损耗自己精魂炼成的兵器，身体似强弓一般后弯，陡地掷出。大戟化成一道黑色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天幕都撕扯成了两半，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击向乌云中的飞剑电芒。
乌云之上，比乌云还要漆黑的两道闪电如前世纠缠的死敌，终于跨越岁月的隔膜，炸起沉淀的宿怨，再次相遇。
大戟与铁条迎头相撞！天地为之小，惊雷为之消。
“……！”
地上的人们只见空中爆出烈火烹油的一团光芒，却没有听到撞击的声响，其实是人们已经被震到听不到任何声响了。
大音希声，比惊雷还宏大的声响只响于九天之上，不响于人间。当一件事情超越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就不再被人们所能理解，所能感知。
铁匠喷出一大口鲜血，颤抖的手中捏着一把灰暗的铁条。铁条犹如遭受了巨锤的无数次锻打，没有了傲娇，失去了灵气。
这次剑与戟的撞击，硬碰硬，强对强，毫无花哨，结果是铁匠败了。
十多年来，铁匠日日问心，不断感悟，以心为剑，道法已是入微。这头一次出剑，就尽显锋芒，可他还是不敌巨人。
铁匠并没在意自己的输赢，对他而言，这就不是一场论输赢的争斗，而是一场对灾难的阻止。现在灾难并没有消除，更不是论输赢的时候。
刚刚剃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渍，铁匠擦了擦，随意往铁条上一抹，微微抬头看着巨人，低声道了句：“再来！”手中的铁条再次抛向半空。
铁条涂抹了铁匠的精血，似乎感染了铁匠不屈的意志，带着一声尖啸，奋力冲向巨人。而且，这次铁条不仅发出尖啸，一经抛出，就如蛟龙蜕皮，又如长剑离鞘，自剑身洒落下粒粒铁末，到达巨人身边时，已然是青白两色缭绕剑身，呈现出飞剑的本来面目。
原来的黑铁条只是块不起眼的顽铁，此时脱去外层铁末的它却是仙气斐然，古朴精致的剑身若隐若现，好像能够融入月色之中。如果铁匠的问心之路走完，相信它会是又一番模样。不知是飞剑有了灵性，还是铁匠的剑诀引导，飞剑的攻击异常刁钻，自下而上，直刺巨人空洞的眼眶。
巨人举戟横推，朝着飞剑连磕带扫。巨人的招数异常的简洁，没有任何的花哨。和巨鲸的搏斗如此，对付铁匠的飞剑也是如此。
可飞剑竟然诡异地划出一道蛇形的弧度，差之毫厘地避过大戟的横扫，奔着巨人另一只眼眶刺去。这一招大大出乎巨人意料，几乎是在飞剑及体时，巨人才险之又险地偏了一下头，虽然闪躲过了飞剑入目，却是在他的鬓角狠狠划了一道。
铁匠是受伤后奋起余威，巨人现在也是不复旧勇。刚才的剑戟相撞，大戟虽然占了气势之优，砸飞了铁条，可铁条上的剑罡也伤及了戟身。铁匠与飞剑是精血相融相连，大戟与巨人又何尝不是？他可是损耗了自身神魂才凝聚了这柄奇兵，伤及戟身也同样间接伤到了巨人的神魂。巨人有伤在身，加上身形庞大，难以顾及的地方一多，行动起来自然不如铁匠指挥飞剑那么自如。
铁匠正准备引导飞剑再接再厉，怪异的一幕出现了。
巨人避过飞剑之后，没有反击，而是愣在半空，使劲抽动着鼻子，在飞剑经过的轨迹上嗅了嗅，然后伸出手，止不住地颤抖着，遥遥指向铁匠。
“你，你是，你是……”
“哈哈……哈哈，好！”巨人半是惨笑半是呜咽，胸膛剧烈起伏，他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砂石摩擦，嘶哑刺耳。
“不会错，也不会忘。贼老天总算开了眼，终于让我找到了……”巨人的情绪陡地激昂无比，浑身都开始颤抖，手中乌黑的大戟猛然缠绕着游动的电光，飞身朝铁匠扑去。
势不可挡的气势，伴随着巨人的狂吼，如半空响起一声霹雳。
“你这个祝融留下的杂种！老子共工！”
元古天下的洪荒传说，最重要的有三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共工怒撞天柱山。
盘古氏开天的事，其实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是总得有个说法，告诉人们这天与地，山与海，人间万物是从何而来的吧？所以盘古开天与其说是传说，不如说是世人对这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一个虚无缥缈的解释，反正谁也证明不了这事的真伪。
女娲造人，并不是说女娲之前在这世上没有人类，人由女娲创造出来的，这个“造”是再造之意。女娲悟得了天地奥秘，然后将修炼之法传给了世人，从而让人类彻底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半兽生活，成为了真正意义的“人”，成为万物之首、天地之灵。女娲对人类“再造”的这份大功德，不啻于恩比天大，所以生活在元古天下的人类共同奉女娲为人类之祖，将女娲的大功德名之为“女娲造人”。
而对于共工氏，很多后人说起来都是带有不大不小的恨意的。共工氏因为一族之私挑起了人类之间的氏族大战，又因争斗失败而撞断了天柱山，使得天倾地绝，人间变成地狱，连人人敬仰的女娲也是为了消除他造成的这场灾难，炼石补天而献出了生命。当时奉帝命追杀共工氏的是祝融氏。共工氏精于水之道，祝融氏精于火之道，人们称他们是水神、火神。其实他俩并不是真正的神祗，而是修习了女娲所传的修炼之术，修出了大法力的大巫。修习女娲之术，却害得女娲失去生命，甚至若没有女娲补天，可能人类都要从此灭绝，共工氏的行为被后人所不齿和痛恨，人们从此也不再愿意修习巫术，于是大巫式微，术士崛起。
共工氏怒撞天柱山，其实本体当时就死了，可是他的怒怨戾气却凭借一门奇术，裹着一缕残魂没有消散，游荡在人间，最终找了个“庐舍”寄生了下来，世世代代地修养恢复，以图再起。而这一世，共工氏的寄生体就是哈苏。
共工氏的残魂，当然和共工氏一样，偏执，暴戾。它苟延于世的首要事情就是复仇，而在报复名单上的，祝融肯定是排在首位。水火天生不容，何况祝融率人灭了他的族。
铁匠将精血涂在了飞剑之上，而作为上古大巫共工的残魂，前世不知和祝融死拼过多少次，马上感知到了铁匠身上流动着祝融的血脉。以他对祝融的仇恨，食肉寝皮都不足以消减分毫，一定是要让祝融断子绝孙，彻底断了他的血脉后人才行。为此，共工的残魂完全不在乎伤及神魂根本的禁忌了，至于城里百姓的性命更是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要将所有的底牌都拿出来，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只为复仇！！
人类情感中，仇恨凌驾于一切之上，是最难被人们忘记的。仇恨的产生，往往是因为被剥夺了原本属于人们的美好，而美好则是人们的最终向往，活下去的希望。
仇恨，可以是因，可以是果，但一定是因果。是因果就一定要了断，逃不开，躲不掉。此时，共工刺向铁匠的大戟就是了断，铁匠躲不掉的因果。
还能有什么可以化解这生生世世的仇恨？！
海妹倒地，李康慌了手脚，赶紧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大喊着“糟糕”。这位姑娘不会是不想答应自己的表白，又不好拒绝，急中生智来了个“昏遁”吧？自己第一次求婚就这么失败了？太丢人了。难道她嫌我是人类，有种族歧视？
自己丢人事小，全城人的性命为大啊。
李康紧紧抱着海妹，将她软软的身体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姑娘你醒醒，你别这样啊……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娶我，你可以不答应，要是你娶了我后悔，你也可以一纸休书休了我啊，别这样啊，全城人都等着你救呢。”
这一次，李康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海妹坚强起来。他摇动着海妹，见她不见苏醒，伸出手指想去掐海妹的人中穴，可随即想到海妹是蜃妖，掐人中穴对她未必管用啊，这可怎么办？
有句话叫“情急生智”，人在危急时刻往往脑筋转得特别快，李康猛然想到自己在《坊间搜神录》中看到过一段神异故事。一人假死，郎中让假死之人的妻子对着尸体不停对嘴往里吹气，片刻之后假死之人居然死而复生。当时李康还在书中题写了四字批注：香艳香艳。
死马当成活马医，就这么办了。李康看着海妹的脸，一点不输给早上见到的孪生三姐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真的是糟蹋妖精的传说啊。“艳”是别想了，占个“香”字就不错了。闭上了眼，鼓起了腮，李康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海妹昏过去，不是被李康的话吓到或是雷到了，反而是李康的话，让她原本紧张的不行的精神，一下松弛了下来导致的。
原来这个人不是要夺走我的蜃珠，他不是个坏人，还好。
昏迷的海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又变回到那个哆哆嗦嗦躲避人类搜索的小海蚌，钻在深深的礁石缝里，孤独，害怕。
只是这块礁石不是冰冷坚硬，虽然紧，可很温暖。在这块礁石当中，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不用怕外面那些凶神恶煞。
海妹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缓，直到她突然间觉得有两道热得发烫的气流喷在自己脸上，她一下睁开了眼，就看到了凑到她脸上的李康的脸。
他闭着眼，鼓着大大的腮帮子。还没想明白这个人要干什么，海妹本能地就挥出了巴掌。
“噗”，就一下，李康就泄了……气了。
两人四目相对长达半秒钟，海妹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捂着脸发愣的李康。这些人类的行为真的怪异，他到底要干什么？自己怎么搞不懂呢？
这巴掌是立规矩，还是为今后的家庭暴力打个预备点儿？想起未来漫长的有妻徒刑，李康真的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恰在此时，巨人一句大喝“老子共工！”让两人齐刷刷地望向天空。
李康闻听，面色如土，巴掌印都遮不住。“糟糕！糟糕至极！没想到是这尊恶神。”
“共工是谁？”
“是水神啊！上古时候掌管天下之水的水神啊！他怎么还活着？！估计那个光膀子的铁匠打不过他呀，这可怎么办？”李康顾不上自己的心中苦，就差跳着脚地喊了。难怪他焦躁不安，实在是共工氏所做的事太惊世骇俗了。
水淹过小半个元古天下，还撞断了天柱山，让人间变成了地狱。共工连全天下人的性命都不当回事，现在又怎么会在乎小小的尧城？
李康越想越怕，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份，跳着脚的大骂：“共工，干你老母！你的命是他娘的命，别人的命不是命吗？！你竟敢拉着全城百姓给你陪葬？干你老母啊！”
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他的脸上，竭力的嘶喊在声声震天的惊雷声中如同破锣，李康神色狰狞透出了绝望。
海妹头一次见到有人痛苦成这样，而且他是为了别人而伤绝成这样。如果当初小岛的海蚌能遇到这样的人，哪怕只是有一点点他这样的心思，是不是就能逃脱悲惨的命运呢？
海妹从小到大没有亲人，更没有体会过关爱，即使把小鱼精叫作弟弟，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魂与魄的天然相依。她担心小鱼儿，潜意识里是怕小鱼儿有个三长两短，那这个世界就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了。因此在她的世界，世界是冰冷的，人心是黑暗的，即使在她从巨鲸那里继承下来的记忆中，人们也是彼此利用，相互提防的。不害人就是善人了，又怎么可能有人会念念在在关心别人呢？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他冒险替自己抢回了内丹，背着自己逃跑，哭着喊着央求自己救这城里的人，现在竟然为了别人跳着脚地骂那个凶神。他明明知道这个共工是个了不得的大神，难道他就不怕死吗？他连自己打他都不敢还手，怎么现在这么有胆气呢？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觉得很踏实，很舒服？她想起自己卡在礁石缝里时，差点被冻死，恰巧来了一股暖流。正是这股暖流，自己才活了下来。
看着李康在那里急的团团乱转，海妹觉得不该让这股暖流消失，不该！
她升起一个念头，咬了咬牙，道：“我可以护着你离开这儿。”
李康看向海妹，惨然道：“不用了，如果没人能制止这个恶神，一定会有场大水灾，全城的人都要家破人亡了，我……我这做城守的，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不如趁死之前，多骂几句这个王八蛋解解恨！”
顿了顿，李康继续说道：“他是共工，咱们全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你走吧……今后如果修炼有成，记着别拿别人的命不当命，别害人。”
海妹打断他道：“我昏过去的时候，听你说要嫁给我。”
李康扭过头去，道：“别当真，我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胡说八道的。”
“那就是你在骗我？”
“不是骗你，要怪也得怪这老天爷，本来顺理成章的事，可他不正经啊，拿咱们胡开玩笑。你瞅瞅，连他么共工都复活了，唉……这他么什么世道？”
“你没骗我就行。”海妹如释重负。
海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手画出几道玄妙的轨迹，一个惨淡的光球也像她一样摇摇晃晃从体内浮了出来。
她再次祭出了自己的蜃珠内丹，残破的内丹。此时空中充满了游荡的水之精华，蜃珠一出现，水精就开始朝着蜃珠涌去。
李康先是一愣，随后大喜：“对啊对啊，我就说你一定有办法嘛！”
海妹朝他一笑，算是回应。
这是她头一次朝李康笑，兴奋中的李康没有注意到海妹的笑容下隐藏了什么，他只是觉得海妹的笑，有一点好看。
【本章完】
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道旋转的电芒就是围着水柱的外沿儿绕了一圈，的的确确就将水柱“斩”断了。
水柱轰然坠入湖中。闪耀着青白光芒的黑铁条并不停留，直上半空，深入到层层乌云之中，与乌云中若隐若现的兵甲神人展开了厮杀。
铁匠的身影出现在小湖畔，仍是铁匠打扮，光着膀子，一身黑皮裙，只是泛黑而粗糙的大手里没有了铁锤。他左手掐着剑诀，右手舞成了一团指影，灵巧如穿针引线。这样子要多怪异有多怪异，根本没有一点传说中剑修的仙气凛然。
随着剑诀不断弹出，在云层中厮杀的黑铁条大展神威，彷如受困许久，一朝得以冲入蓝天的飞鹰，纵情翱翔，又像一个傲娇的孩子，要在父母面前展现自己得意的才艺，证明自己的不凡。
铁匠剑、法合于心，黑铁条光芒不时爆闪，一人一剑将对手杀得人仰马翻，连乌云都淡了几分。
强大恐怖的气势一下被铁匠消灭泰半，巨人措手不及，显得很是狼狈。巨人现下不过只是一缕残魂，加上刚刚苏醒，说起来只能发挥巅峰时期十之一二的实力，情绪狂怒之下没能察觉铁匠的到来，落了下风其实在所难免。但作为远古时代就挂了号的著名凶人，更是自古至今数得着的性格偏执之人，一生征战无数，现在受到如此挫折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让他怎么忍受得了？
放弃对李康和海妹的追击，也没有去感应自己的宿体，巨人用两个血窟窿死死“盯住”在乌云中大杀四方的黑铁条。两个血窟窿之间，一缕缕的玄黑闪电再次浮现，迅速凝结成一柄似戈非戈，似叉非叉的奇型兵器。
“戟来！”
巨人狂喝一声，一把抓住这柄不惜损耗自己精魂炼成的兵器，身体似强弓一般后弯，陡地掷出。大戟化成一道黑色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天幕都撕扯成了两半，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击向乌云中的飞剑电芒。
乌云之上，比乌云还要漆黑的两道闪电如前世纠缠的死敌，终于跨越岁月的隔膜，炸起沉淀的宿怨，再次相遇。
大戟与铁条迎头相撞！天地为之小，惊雷为之消。
“……！”
地上的人们只见空中爆出烈火烹油的一团光芒，却没有听到撞击的声响，其实是人们已经被震到听不到任何声响了。
大音希声，比惊雷还宏大的声响只响于九天之上，不响于人间。当一件事情超越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就不再被人们所能理解，所能感知。
铁匠喷出一大口鲜血，颤抖的手中捏着一把灰暗的铁条。铁条犹如遭受了巨锤的无数次锻打，没有了傲娇，失去了灵气。
这次剑与戟的撞击，硬碰硬，强对强，毫无花哨，结果是铁匠败了。
十多年来，铁匠日日问心，不断感悟，以心为剑，道法已是入微。这头一次出剑，就尽显锋芒，可他还是不敌巨人。
铁匠并没在意自己的输赢，对他而言，这就不是一场论输赢的争斗，而是一场对灾难的阻止。现在灾难并没有消除，更不是论输赢的时候。
刚刚剃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渍，铁匠擦了擦，随意往铁条上一抹，微微抬头看着巨人，低声道了句：“再来！”手中的铁条再次抛向半空。
铁条涂抹了铁匠的精血，似乎感染了铁匠不屈的意志，带着一声尖啸，奋力冲向巨人。而且，这次铁条不仅发出尖啸，一经抛出，就如蛟龙蜕皮，又如长剑离鞘，自剑身洒落下粒粒铁末，到达巨人身边时，已然是青白两色缭绕剑身，呈现出飞剑的本来面目。
原来的黑铁条只是块不起眼的顽铁，此时脱去外层铁末的它却是仙气斐然，古朴精致的剑身若隐若现，好像能够融入月色之中。如果铁匠的问心之路走完，相信它会是又一番模样。不知是飞剑有了灵性，还是铁匠的剑诀引导，飞剑的攻击异常刁钻，自下而上，直刺巨人空洞的眼眶。
巨人举戟横推，朝着飞剑连磕带扫。巨人的招数异常的简洁，没有任何的花哨。和巨鲸的搏斗如此，对付铁匠的飞剑也是如此。
可飞剑竟然诡异地划出一道蛇形的弧度，差之毫厘地避过大戟的横扫，奔着巨人另一只眼眶刺去。这一招大大出乎巨人意料，几乎是在飞剑及体时，巨人才险之又险地偏了一下头，虽然闪躲过了飞剑入目，却是在他的鬓角狠狠划了一道。
铁匠是受伤后奋起余威，巨人现在也是不复旧勇。刚才的剑戟相撞，大戟虽然占了气势之优，砸飞了铁条，可铁条上的剑罡也伤及了戟身。铁匠与飞剑是精血相融相连，大戟与巨人又何尝不是？他可是损耗了自身神魂才凝聚了这柄奇兵，伤及戟身也同样间接伤到了巨人的神魂。巨人有伤在身，加上身形庞大，难以顾及的地方一多，行动起来自然不如铁匠指挥飞剑那么自如。
铁匠正准备引导飞剑再接再厉，怪异的一幕出现了。
巨人避过飞剑之后，没有反击，而是愣在半空，使劲抽动着鼻子，在飞剑经过的轨迹上嗅了嗅，然后伸出手，止不住地颤抖着，遥遥指向铁匠。
“你，你是，你是……”
“哈哈……哈哈，好！”巨人半是惨笑半是呜咽，胸膛剧烈起伏，他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砂石摩擦，嘶哑刺耳。
“不会错，也不会忘。贼老天总算开了眼，终于让我找到了……”巨人的情绪陡地激昂无比，浑身都开始颤抖，手中乌黑的大戟猛然缠绕着游动的电光，飞身朝铁匠扑去。
势不可挡的气势，伴随着巨人的狂吼，如半空响起一声霹雳。
“你这个祝融留下的杂种！老子共工！”
元古天下的洪荒传说，最重要的有三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共工怒撞天柱山。
盘古氏开天的事，其实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是总得有个说法，告诉人们这天与地，山与海，人间万物是从何而来的吧？所以盘古开天与其说是传说，不如说是世人对这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一个虚无缥缈的解释，反正谁也证明不了这事的真伪。
女娲造人，并不是说女娲之前在这世上没有人类，人由女娲创造出来的，这个“造”是再造之意。女娲悟得了天地奥秘，然后将修炼之法传给了世人，从而让人类彻底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半兽生活，成为了真正意义的“人”，成为万物之首、天地之灵。女娲对人类“再造”的这份大功德，不啻于恩比天大，所以生活在元古天下的人类共同奉女娲为人类之祖，将女娲的大功德名之为“女娲造人”。
而对于共工氏，很多后人说起来都是带有不大不小的恨意的。共工氏因为一族之私挑起了人类之间的氏族大战，又因争斗失败而撞断了天柱山，使得天倾地绝，人间变成地狱，连人人敬仰的女娲也是为了消除他造成的这场灾难，炼石补天而献出了生命。当时奉帝命追杀共工氏的是祝融氏。共工氏精于水之道，祝融氏精于火之道，人们称他们是水神、火神。其实他俩并不是真正的神祗，而是修习了女娲所传的修炼之术，修出了大法力的大巫。修习女娲之术，却害得女娲失去生命，甚至若没有女娲补天，可能人类都要从此灭绝，共工氏的行为被后人所不齿和痛恨，人们从此也不再愿意修习巫术，于是大巫式微，术士崛起。
共工氏怒撞天柱山，其实本体当时就死了，可是他的怒怨戾气却凭借一门奇术，裹着一缕残魂没有消散，游荡在人间，最终找了个“庐舍”寄生了下来，世世代代地修养恢复，以图再起。而这一世，共工氏的寄生体就是哈苏。
共工氏的残魂，当然和共工氏一样，偏执，暴戾。它苟延于世的首要事情就是复仇，而在报复名单上的，祝融肯定是排在首位。水火天生不容，何况祝融率人灭了他的族。
铁匠将精血涂在了飞剑之上，而作为上古大巫共工的残魂，前世不知和祝融死拼过多少次，马上感知到了铁匠身上流动着祝融的血脉。以他对祝融的仇恨，食肉寝皮都不足以消减分毫，一定是要让祝融断子绝孙，彻底断了他的血脉后人才行。为此，共工的残魂完全不在乎伤及神魂根本的禁忌了，至于城里百姓的性命更是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要将所有的底牌都拿出来，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只为复仇！！
人类情感中，仇恨凌驾于一切之上，是最难被人们忘记的。仇恨的产生，往往是因为被剥夺了原本属于人们的美好，而美好则是人们的最终向往，活下去的希望。
仇恨，可以是因，可以是果，但一定是因果。是因果就一定要了断，逃不开，躲不掉。此时，共工刺向铁匠的大戟就是了断，铁匠躲不掉的因果。
还能有什么可以化解这生生世世的仇恨？！
海妹倒地，李康慌了手脚，赶紧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大喊着“糟糕”。这位姑娘不会是不想答应自己的表白，又不好拒绝，急中生智来了个“昏遁”吧？自己第一次求婚就这么失败了？太丢人了。难道她嫌我是人类，有种族歧视？
自己丢人事小，全城人的性命为大啊。
李康紧紧抱着海妹，将她软软的身体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姑娘你醒醒，你别这样啊……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娶我，你可以不答应，要是你娶了我后悔，你也可以一纸休书休了我啊，别这样啊，全城人都等着你救呢。”
这一次，李康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海妹坚强起来。他摇动着海妹，见她不见苏醒，伸出手指想去掐海妹的人中穴，可随即想到海妹是蜃妖，掐人中穴对她未必管用啊，这可怎么办？
有句话叫“情急生智”，人在危急时刻往往脑筋转得特别快，李康猛然想到自己在《坊间搜神录》中看到过一段神异故事。一人假死，郎中让假死之人的妻子对着尸体不停对嘴往里吹气，片刻之后假死之人居然死而复生。当时李康还在书中题写了四字批注：香艳香艳。
死马当成活马医，就这么办了。李康看着海妹的脸，一点不输给早上见到的孪生三姐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真的是糟蹋妖精的传说啊。“艳”是别想了，占个“香”字就不错了。闭上了眼，鼓起了腮，李康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海妹昏过去，不是被李康的话吓到或是雷到了，反而是李康的话，让她原本紧张的不行的精神，一下松弛了下来导致的。
原来这个人不是要夺走我的蜃珠，他不是个坏人，还好。
昏迷的海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又变回到那个哆哆嗦嗦躲避人类搜索的小海蚌，钻在深深的礁石缝里，孤独，害怕。
只是这块礁石不是冰冷坚硬，虽然紧，可很温暖。在这块礁石当中，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不用怕外面那些凶神恶煞。
海妹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缓，直到她突然间觉得有两道热得发烫的气流喷在自己脸上，她一下睁开了眼，就看到了凑到她脸上的李康的脸。
他闭着眼，鼓着大大的腮帮子。还没想明白这个人要干什么，海妹本能地就挥出了巴掌。
“噗”，就一下，李康就泄了……气了。
两人四目相对长达半秒钟，海妹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捂着脸发愣的李康。这些人类的行为真的怪异，他到底要干什么？自己怎么搞不懂呢？
这巴掌是立规矩，还是为今后的家庭暴力打个预备点儿？想起未来漫长的有妻徒刑，李康真的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恰在此时，巨人一句大喝“老子共工！”让两人齐刷刷地望向天空。
李康闻听，面色如土，巴掌印都遮不住。“糟糕！糟糕至极！没想到是这尊恶神。”
“共工是谁？”
“是水神啊！上古时候掌管天下之水的水神啊！他怎么还活着？！估计那个光膀子的铁匠打不过他呀，这可怎么办？”李康顾不上自己的心中苦，就差跳着脚地喊了。难怪他焦躁不安，实在是共工氏所做的事太惊世骇俗了。
水淹过小半个元古天下，还撞断了天柱山，让人间变成了地狱。共工连全天下人的性命都不当回事，现在又怎么会在乎小小的尧城？
李康越想越怕，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份，跳着脚的大骂：“共工，干你老母！你的命是他娘的命，别人的命不是命吗？！你竟敢拉着全城百姓给你陪葬？干你老母啊！”
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他的脸上，竭力的嘶喊在声声震天的惊雷声中如同破锣，李康神色狰狞透出了绝望。
海妹头一次见到有人痛苦成这样，而且他是为了别人而伤绝成这样。如果当初小岛的海蚌能遇到这样的人，哪怕只是有一点点他这样的心思，是不是就能逃脱悲惨的命运呢？
海妹从小到大没有亲人，更没有体会过关爱，即使把小鱼精叫作弟弟，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魂与魄的天然相依。她担心小鱼儿，潜意识里是怕小鱼儿有个三长两短，那这个世界就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了。因此在她的世界，世界是冰冷的，人心是黑暗的，即使在她从巨鲸那里继承下来的记忆中，人们也是彼此利用，相互提防的。不害人就是善人了，又怎么可能有人会念念在在关心别人呢？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他冒险替自己抢回了内丹，背着自己逃跑，哭着喊着央求自己救这城里的人，现在竟然为了别人跳着脚地骂那个凶神。他明明知道这个共工是个了不得的大神，难道他就不怕死吗？他连自己打他都不敢还手，怎么现在这么有胆气呢？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觉得很踏实，很舒服？她想起自己卡在礁石缝里时，差点被冻死，恰巧来了一股暖流。正是这股暖流，自己才活了下来。
看着李康在那里急的团团乱转，海妹觉得不该让这股暖流消失，不该！
她升起一个念头，咬了咬牙，道：“我可以护着你离开这儿。”
李康看向海妹，惨然道：“不用了，如果没人能制止这个恶神，一定会有场大水灾，全城的人都要家破人亡了，我……我这做城守的，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不如趁死之前，多骂几句这个王八蛋解解恨！”
顿了顿，李康继续说道：“他是共工，咱们全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你走吧……今后如果修炼有成，记着别拿别人的命不当命，别害人。”
海妹打断他道：“我昏过去的时候，听你说要嫁给我。”
李康扭过头去，道：“别当真，我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胡说八道的。”
“那就是你在骗我？”
“不是骗你，要怪也得怪这老天爷，本来顺理成章的事，可他不正经啊，拿咱们胡开玩笑。你瞅瞅，连他么共工都复活了，唉……这他么什么世道？”
“你没骗我就行。”海妹如释重负。
海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手画出几道玄妙的轨迹，一个惨淡的光球也像她一样摇摇晃晃从体内浮了出来。
她再次祭出了自己的蜃珠内丹，残破的内丹。此时空中充满了游荡的水之精华，蜃珠一出现，水精就开始朝着蜃珠涌去。
李康先是一愣，随后大喜：“对啊对啊，我就说你一定有办法嘛！”
海妹朝他一笑，算是回应。
这是她头一次朝李康笑，兴奋中的李康没有注意到海妹的笑容下隐藏了什么，他只是觉得海妹的笑，有一点好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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