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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拜年

    除夕夜。噼里啪啦,街道上爆竹声响震天。

    鹿鸣涧踩在板凳上,往门框两边和上方拍着红纸桃符。往年这事都由章敛全权负责,今年他想好内容之后就没有亲自上手。字是鹿鸣涧写的,现在也是她在贴。

    上联曰“且将酩酊酬佳节”,下联曰“未有涓埃答圣贤”,横批“醉卧书海”。

    “往左一点,呃,不对,再往右一点,对对,这样差不多。”章敛立于庭中,揣着袖子指点江山。

    鹿鸣涧跳下了凳子,噘嘴道:“师父如今是越发惫懒,连这少有承包的几件家务也不做了,统统甩给我。”

    章敛笑眯眯道:“都说是‘甩手掌柜’了,为师作为一家掌柜,当然可以甩手。”

    鹿鸣涧撇撇嘴,将板凳搬回屋里,哈哈笑着招呼章敛道:“您可真有功掌柜的,请上桌,吃年夜饭咯。”

    一桌八菜两汤,全是鹿鸣涧从镇中心酒楼打包回的。章敛和鹿鸣涧区区两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图个富贵喜气,鹿鸣涧全是照着多了买。别人家有的,甭管人几口子,吃什么,咱也得安排上。

    知道今日不会再出门了,鹿鸣涧穿上了合年景的大红襦裙,久违地梳起了女孩子的发式。

    和往年一样,章敛很快就吃饱,进入了看徒弟扫荡杯盘的时间。

    他惊讶地发现,小徒弟依旧胃口很好、不顾形象,她埋头干饭的气势总是让人食欲大开,怀疑她碗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吃;但悄然发生变化的是,徒弟从前完全是小女童,不知不觉间好像有了点儿少女模样。

    圆脸儿变尖了些,往年一马平川的胸部如今也有了一点起伏。

    章敛寻思,来扬州以后,徒弟大部分时间都女扮男装,匪气极盛,自己竟一点没发现,她确实到了女孩儿家猛猛发育的年龄了,而且出落得还挺水灵。

    “师父,你咋一年比一年吃得少?”鹿鸣涧嘴里呸出一堆嚼碎的鸡骨头,终于关心起她师父“人到中年,尚能饭否”的问题来。

    章敛愣了下道:“有么?我自己都没发现。”

    鹿鸣涧忧心忡忡道:“有的。你现在吃的都没有咪咪多了,我很担心你。”

    章敛不用问就知道“咪咪”指的定然是谁家小猫,笑骂道:“哪有你这样的孽徒,把师父比作畜生。”

    鹿鸣涧吐吐舌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是你自己说的。”

    章敛作势生气,欲要伸手来弹鹿鸣涧脑瓜崩儿,可看着徒弟微醺后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来,终于讪讪收回了手。

    意料之中的脑瓜崩儿没来,鹿鸣涧反而疑惑了,看向章敛的目光仿佛写满了“师父你咋转了性”。

    章敛定定看了徒弟一会儿,才笑着拿出了一个红包,递给鹿鸣涧道:“压岁钱。”

    鹿鸣涧狐疑地伸手去接:“咋是个红包,还这么薄?今年不是金元宝了?”

    章敛将红包往后一扬,板起脸来:“不拜年?”

    鹿鸣涧扁扁嘴,老老实实站起来,给章敛行了个大礼,笑嘻嘻伸手道:“希望师父今岁远病近财,平安喜乐!”

    章敛道:“嗯,祝词都还算切实。”这才笑着给了她。

    鹿鸣涧拆开一看,竟然是扬州城里的一张房契!

    “师父!!!”

    鹿鸣涧来回翻看着薄薄的房契,乐得合不拢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恨不得跪下抱紧师父大腿叫爹。

    “我就知你喜欢这些。”章敛先是掩嘴偷笑,继而正色道,“但万望你记得,钱财虽贵,自身更重。”

    外面虽过中宵,而热闹人声犹自不绝。

    师徒两人围着炉子,捧着热茶,对坐下棋,共守新岁。屋内一片宁谧。

    这年嘛,各家有各家的过法。

    子时过半,章敛打起了呵欠,鹿鸣涧觉察到,放下手里黑子道:“师父困了就睡,我认输。”

    章敛白她一眼:“你本来也不大能赢的。”

    突然,院门外传来申鹏的大声呼喊:“阿剑!阿剑!”

    这也就是家家户户熬年的除夕夜才允许,平日里这个时辰,要是像申鹏这般大呼小叫、扰人清梦,早就让人追出来打了。

    章敛看了看鹿鸣涧,问道:“我要理他么?还是装作你已经睡了?”

    鹿鸣涧不言语,申鹏又喊道:“一会儿林掌柜免费放烟火嘞,阿剑!去看吗!”

    鹿鸣涧:“!!!”

    她噌一下溜进屋里换衣服,跟章敛喊道:“师父,给我敷衍他一下,我马上来!”

    ……徒弟这贪玩的心性,还完全是小孩子呀。

    章敛披着宽大的青色缎面斗篷开了门,见是申鹏与他身后好几个小弟。男孩子们如今都知道章敛脾气极好,嘻嘻哈哈的没人恭谨,却仍都是规规矩矩给他拜了年。

    章敛笑道:“名剑刚沐浴过,应该在换衣服,你们等他一会儿?”

    申鹏还未答话,男装的陆名剑已经飞奔出来,嘴里喊着:“不用了!我来了!”

    待群童齐声告辞,章敛欲关门时,鹿鸣涧却突然转身,回头看向了他。

    她道:“老师,一起去看烟火不?”

    章敛愣住,看了看鹿鸣涧身后那些神情错愕的少年们,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小孩子去吧,为师早看过许多年,不新鲜了。”

    鹿鸣涧也不勉强,只潇洒挥手道:“好。要是好看,我改明儿找林掌柜买些来,专门放给老师看。您锁门吧,我一会儿回来时翻墙。”

    章敛一脸“真拿你没办法”似的笑笑,合上了木扉。

    徒弟的成长环境到底还是和同龄人们不大一样。这傻孩子,哪有兄弟们一起去玩要喊家长的?这不是给大家找不痛快嘛。

    章敛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厚重大氅与斗篷。

    畏寒畏热,筋脉刺痛,血气衰败,胸闷失眠,头风渐重。这一切都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是每况日下。说是成日伪装成肺疾,其实章敛自己知道,并不全是装的。

    章敛又想起,徒弟讲他吃饭越发少了。这或许也是一种征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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