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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忆昔

    段小哥错愕到连写也不写了,不顾舌头剧痛,口齿不清道:“你真不是我爹派来接我娘的人?”

    鹿鸣涧抓了抓额前新长出来的茸毛碎发,无奈道:“我真就只是一时不忍,不想你连拼了命给你娘挣的棺材都没看见,就让人打死了。欸,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臭丫头姓什么?不会是王吧?”她看向八蛋,试图打破这悲伤的气氛。

    “……”八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鹿鸣涧。

    四目相交,不消两息,八蛋就在气机交锋上败下阵来,重重“哼”了一声,直接抱着手臂把脸扭开,拒绝和这种侮辱人的臭矮子讲话了。

    任她俩插科打诨,段小哥却是笑不出。

    鹿鸣涧咳嗽了两声,强行转移话题道:“段小哥,那你还准备去寻你爹么?”

    段小哥晃晃脑袋,将失魂落魄的情绪勉强克制住,于纸上落笔道:“明天一完事,我就打算南下去千岛湖。”

    千岛湖是长歌门的所在,离昆仑此间极远。但五百金的金叶子,即便给段小哥他娘风光大葬,应亦有不少剩余,肯定够他车马船行。

    鹿鸣涧道:“这么多年,你娘咋没想着带你去找呢?”

    段小哥剩余那只右眼,目光发直,映着明灭不定的昏昧烛火。他握笔的手抬起又落下,充满了彷徨。

    半晌,段小哥放下笔,咿咿呀呀地开口道:“娘一直说,我爹早就死了。直到前几天,娘过世之前,才告诉我真相。……他是负心汉。”

    一颗泪珠落在纸上,他慌忙抹了一把眼睛。而他破着舌头、不清不楚的发音,让这话听来更添悲苦。

    “即便他不认我,我见了他,才好死心。”

    八蛋闻言,就很是触景生情。她抱着腿坐在墙边,闷声道:

    “我就不想着找我娘……她肯定现在有别的小孩了,不会认我的。

    “刚被生下来那几年,我体质不好,瘦如木柴、皮包骨头,一阵风都能吹起来,跟个鬼一样。爹娘带我看了当时行游路过长乐坊的毒医仙,才知道我这是种怪病。毒医仙要好多钱,我家没有,我爹道,反正是个女娃,要不掐死了再生一个。我娘不舍得,就不愿意。这都是我爹喝醉时候都抖出来的。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病却还是不好,我娘实在受不了这天天没日没夜做工和照顾我的日子,便偷偷和野汉子跑了……我那死鬼老爹是个四体不勤的混不吝,我娘不在家了,他连饭都吃不上一口。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时又喝多了,还拿酒缸子砸了我。我还以为他也忍无可忍,终于要杀了我累赘,没想到……没想到,他大吼着‘我没有本领’奔出了门。

    “我还以为他也丢下我跑了。结果夜里,赌坊打手来敲门,给我说,我爹在黑擂台打赢了。但伤得太重救不回来,人已经死了……

    “打手说我爹有遗言:‘我没有本领,赚不到钱,也留不住女人,连酒都没能喝死……再没有像我这样没用的男人。既然这条烂命还在,老天爷就是希望我还能有点儿用吧?所以我来这儿……要是卖了这条命,钱是不是就够给我闺女治病了?’

    “他们既然养不起病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生出来?”

    八蛋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埋头在臂间哽咽了。

    鹿鸣涧默然。碧气浮现,她给三人都施加了“清心静气”,安抚着这一屋子可怜娃儿的动荡心绪。

    八蛋吸吸鼻涕,续道:“我那时候身子骨儿弱,听完这话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是在赌坊里躺着,管事的和我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叫我滚。我哪敢不滚?

    “抱着他给我的钱,我就问他,我爹的尸首呢?管事的说,时间长了怕放不住,早就让人扔乱葬岗了。我去乱葬岗的时候,好几只黑鹫正围了一圈,在啃吃着什么,我一看,它们吃的那一具新鲜尸体,身上居然就是我死鬼老爹出门时候穿的衣服!”

    八蛋大哭起来:“我、我不敢过去,我跑了……我真不愧是我死鬼老爹生的孩子!我没有本领,我是没用的人……”

    鹿鸣涧揪心不已,跳下长凳来到八蛋身边,与她并排蹲着,一遍遍轻柔抚摸着她的背部,自上而下。

    放声哭了一阵,八蛋这些从没和人说过的事发泄了出来,情绪终于平静多了。

    “一开始,他们说我病好了,我本是一点儿都不信的,可是照完镜子,我就吓到了。”八蛋看了看鹿鸣涧又看看段小哥,伸出结实的臂膀给他们看,才道,“我和生病时真的判若两人了……变得异常高壮、又有力气,甚至都不像个女孩子了。”

    鹿鸣涧这才解开了又一未解之谜。

    虽然女孩子大多比男孩子发育早些,长个子和身体的年龄偏小一点,但八蛋这个年纪的女娃子生得如此高壮也是非常罕见的,原来不是自然生长的,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八蛋望那赌坊擂台的眼神又是痛恨又是渴求。

    “哎呀,谁说咱们八蛋不像女孩子了?”鹿鸣涧忙安慰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可爱,我早就几鞭子将你抽死,哪有后来让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段小哥和八蛋都是平民孩子,本来已经对鹿鸣涧生出了一丝依赖之心,突然听得她口出狂语、轻言生死,都是微微一激灵,重新意识到——

    就算她看起来有几分仁善恻隐,但到底是无法无天的江湖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再是同情,也终不会是一路人。八蛋想起毒药,甚至觉得肚子又在不舒服。

    被两人复杂的眼神一望,鹿鸣涧亦是一怔,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真不是个惯会安慰人的。这张破嘴,不经意间,又以好心说了坏事。

    鹿鸣涧吞了口津液,讪讪道:“我吹牛的。其实是看你对那孤苦的猫婆婆蛮好,觉得你是就算是个小贼,也还只是个孩子,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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