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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八 开花

    有年轻女先生讲学的消息在长乐坊不胫而走,来听课的人逐渐不限于少年儿童,三教九流的怪人都跑来听课。可人一多起来,就难免泥沙俱下。

    有次鹿鸣涧正在讲《关雎》。

    有个混混竟然当场调笑道,我昨晚便辗转反侧,想鹿先生你,想得睡不着——待得好不容易去见了周公,周公摇身一变,转过来头,竟然是光着身子的鹿先生!还望先生教我,我梦得对不对?

    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不明其意,年纪大些的听懂了,脸上便现出羞红。还有两个大男孩跟着笑出了声。

    鹿鸣涧脸现寒霜,一脚便把那混混踹出了屋去。跟着笑的两个,也被于氏姐弟请出了宅子,告知以后这里不欢迎他们。

    孩子们瞧着鹿鸣涧气得不轻,都围了上来,个个竟都能吐出些口诛小流氓、劝慰鹿先生的道理来——惯常长乐坊里,欺男霸女现象横生,大家都见怪不怪,而今小孩子们却觉得这确实不好,这“不尊重人”。

    看来教化确实有些力量。鹿鸣涧欣喜不已。

    还有一个每次开讲都过来的孩子,可开讲不多大会儿就呼呼大睡,睡得极香甜。

    一次,鹿鸣涧终于忍不住摇醒了他问话,你既然来了就睡,何不干脆不来了?那孩子惺忪着睡眼,破了个鼻涕泡,口齿不清地道,外面太冷了,我就是来睡觉的。

    鹿鸣涧哑然。原来是每次开讲,鲁宅——现在是于宅,就会开门任人进,方让这小乞丐得了个温暖干燥的地方补眠。

    ——此类插曲,不一而足。

    虽然哭笑不得,但回头再想,竟然也有些别样的意趣。

    腊月又至。

    鹿鸣涧坐在章放窗前,给他的皂袍缝着貂皮领子,随口问道:“二师父,其实我好奇很久了,你也就罢了,师父那么和气温煦的一个人,怎么会也进了恶人谷?”

    正在打坐的章放眼都没睁,没什么语气地反问道:“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鹿鸣涧摇摇头:“我没敢问过师父,我怕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触了他的苦涩往事,或是不方便讲给我听。”

    话音还没落,章放一个“瑶台枕鹤”到了鹿鸣涧身旁,“啪”就是一耳光,打在她稚嫩白净的脸上。

    “他有苦衷你知道心疼,问我的时候倒不怕触了我的苦衷!”

    章放指劲极强,又是突如其来的怒不可遏,鹿鸣涧半边脸瞬间火辣辣得疼。自从章放允诺了一般不再打她脸,他确实一次都没再打过。直到今天。

    鹿鸣涧愣在当场。近来章放打她时,她基本都能躲过,还以为自己与二师父的身法差距越来越小了。可章放适才这一耳光,她连对方突进的身形都还没看清,就吃了个结结实实——难道二师父平时还留了余力?!

    她惊慌大过了愤怒,还没顾上发作,就听章放阴恻恻地续道:

    “因为我们的师父强暴了章敛。我就把师父杀了。”

    他语气和神态的残酷阴冷是鹿鸣涧未曾见过的,说话的内容更是惊世骇俗。

    “你们的师父……也是男子?”

    悚然的感觉一瞬间爬上鹿鸣涧的脊柱。当世并非完全不容男风,但名门大派,同为男子,且师徒相奸,还是师对徒施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对于这等陈年秘辛,她说不上更多是恐惧还是厌恶,甚至有些后悔问出了口。怀念起师父清雅的身影,鹿鸣涧陡然心痛。

    章放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对啊,也是男子。我们俩欺师灭祖,是要天打雷劈的。不赶紧滚出万花躲进恶人谷,难道等着被扔进揽星潭喂鱼?”

    过了好大一会儿,鹿鸣涧闷闷道:“可师父才是受害者啊。”

    章放已经重新闭目打坐,闻言哂笑:“是呗。可笑的是,谁让一旦沾了这种事,受害者也倒似成了脏东西。”

    “才不是!”鹿鸣涧生气,可又无从反驳。

    咬紧牙关,过了几息,她才抿嘴低声道:

    “师父是我见过世间最干净的人。”

    他即便遭遇诸多不堪,也只是瑾瑜被磨,不改玉质,断不会因此就轻弃此身,委顿堕落。

    “嗯。”

    章放拿过化瘀药膏,给鹿鸣涧脸上胡乱涂抹着。他指尖的薄茧想来是转笔练武所致,不耐烦地抹掉少女汩汩而出的泪水。

    “是,他是世间第一干净的人。是世间脏东西太多。”

    他同样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以后要保护好自己,臭丫头。”

    鹿鸣涧垂着脑袋,任二师父弄痛,心底凉而乍暖,嘴上却和他顶个没完:

    “……知道了,死老头。”

    “臭丫头又他娘的皮痒了是吧!”章放涂抹药膏的手劲又强了几分。

    “嘶!疼疼疼!”鹿鸣涧还挂着泪,却拍开章放的手指,伸长了手臂去抢药膏,状似不愿意章放继续给她涂了,“……怪不得我问师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姓,他说不用。”

    章放冷笑道:“我和章敛都随了师父那畜生姓,结果他们二人都不得好死,想来这姓是不吉利。”

    鹿鸣涧急得去捶章放:“狗屁!你才是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左手将药膏举得高高的,偏不让鹿鸣涧够到,章放右手翘着沾了药膏的两指,只用手掌侧边压着鹿鸣涧肩膀使力,便重逾千斤般迫得她坐回了椅子上,不得不任他继续涂药。

    他半弯下腰,眼睛与她几乎平齐,但眼神焦点都在她脸蛋的红肿上,而不与她对视。

    “你不愿意和恶人谷这些狗贼同流合污,无所谓。外界有一群崽种要追杀你,无所谓。老子会保护你。还会把你教得很强很强,让他们没法伤害你。”

    鹿鸣涧胸中的块垒像冰雪般融化了。

    她双手握住了章放的右掌,诚恳道:“臭老头,你能少喝点儿酒,别让我整日提心吊胆的去接你,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了。”

    妈的,老子才他妈三十多岁一朵花的年纪,成天被你喊臭老头,寿命都让你喊跑了!

    本来章放抬手又想打骂,但看见鹿鸣涧刚被自己扇到红肿了的脸蛋,和那双野鹿般无辜又殷切的圆眼睛,他鬼使神差般地,居然点了头。

    噗噗两声,两人都望向窗外。

    原是前夜积雪太重,终于从枯木枝头自然抖落。

    没了雪覆,干瘦的褐枝上露出数朵小巧的红花,鲜艳欲滴。鹿鸣涧飞奔到窗台边扒着,用力吸了几口空气中若有似无得甜香。

    她回过头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指着窗外对章放欢呼道:

    “二师父,我种的梅树终于开花了!”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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