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世家凤命女

    三月三,暮春佳月,上巳芳辰。

    天光乍破,长安城外便有车马如梭,人来人往,上巳佳节,无论王孙寒门,都要欢歌宴饮,不止寻常百姓,也要穿上春衫,倾城而出,临曲水祓禊,在巫医指引下柳枝沐身去去晦气,祈求一年的平安,连外头游客都喜欢来到长安体验上巳,待陛下祈福过后,长安八水,还有的游览玩耍呢。

    贫寒百姓大可徒步出游,公卿则在骑马乘车出行的第一步,便较劲了起来。比比谁家儿女俊俏,比比谁家春衫样式时新,高头大马从俊骑一路比到辔头高鞍,哪怕人潮涌动,都阻障了行马。

    但是出行难道是为了信马由缰?现下岂不更好?凹换姿态,春风拂面,正好全方位秀摆一下自己的绫罗春衫。

    若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

    “你怎么在曲水?”君主表情很艰难。

    “臣女自从来了长安,每年今天都在曲水。”顾宸的表情也很艰难。

    君主默然别开眼,环顾四周。

    各色罗裳映衬着芍药藤萝,金丝孔雀银绣麒麟簇团大花,各种钗环不摇不晃微微垂着,漂漂亮亮的女子们,正是他的后妃,以及公主。

    君主又把目光移到旁边。

    一身描金绘绣蓝纱宫装的少女,金银珠宝饰飞仙,脸侧还描了一朵半开的桃花,浓淡间色,越显冰肌玉骨。

    不出格也不简素,或者说她惯常的简素也是一种出格,随手抱着一簇柔软鲜嫩的柳枝,矜贵中还有几分少女活泼。

    唯有那清澈的眸光看过来时,仿佛带着某种了然的情绪,从蛮荒而来,绕过此方山水兼程,望向那些未知。

    跟她在一起的,大抵就是自己的某个公主,小一点的年纪,连伺候的仆妇都是规矩严整的同一套人,甚至还有羽林禁卫虎贲护卫。

    君主陷入回忆:……他当年想什么来着……

    既然琅琊王氏非要献个太子妃,他也不是不能看看,毕竟琅琊王氏这一代确实有能人,而且自祖上就有很好的名声,以清贵传家,但凡王氏女有点才貌,他也可以指给太子。

    然而后宫远远一见,他就被一身清素,不懂体面的女孩儿气到了,只是皇后十分喜欢,他便默认了太子妃的候选……

    后来……就直接派兵把她府宅给围了。

    对,禁卫好像通报过,她要出来参加上巳节。

    哦,她刚才居然朝他欠身行了个礼……

    顾宸抱屈,在心里对250吐槽,“他把我当什么人?我那是为天下服丧,多大一朵盛世白莲花,他当我故意找晦气呢?有好看的衣服我不穿干什么?反正白送的,谁不要呢?”

    好比人家大婚喜乐,不去也就罢了,穿一身丧服不是砸场子?

    系统250界面漾起水波纹,顿了顿又把字符吞了下去:她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讲什么东西?在盛世为天下服丧,她不是找晦气的?

    君主缄默片刻,平静颔首,“卿自娱自乐。”

    然后离开,伸手向皇后,萧氏含笑将柔软的纤纤十指搭入其掌心,一派恩爱相敬的典范模样,两人便一起朝前去了。

    顾宸回头继续拉着清河公主要走。

    却见珠圆玉润的小女孩呆呆的,像是个平面人偶。

    君主和皇后走了。

    气氛却没有半点回暖。

    长长的静默,连声音都半点不闻。

    顾宸看了左右一圈,牵手摸了把小女孩肉乎乎的爪子,捏了捏,叹息,瞧瞧,这都抓僵了,“走了,公主殿下,还要祓禊呢。”

    不会吧不会吧,她混上巳都混了三回了,贞观五年的热闹不提了,她还在上京的路上,从贞观六年一路混到贞观八年,居然能如此悄无声息吗?

    她,琅琊王氏女,洛阳学宫之主,出了这么大幺蛾子,绝对不是她有问题,是老李安排有问题。

    小女孩彤的涨红了脸,嗫嚅良久,低头还是憋不出字眼来。

    清河委实不算受宠,丧母不说,排行也不高不低,在公主中也不过区区第十,更早的时候,连排行前面的哥哥姐姐印象都不算深刻,端庄的没在哥哥们身影后的王妃,那就更是她不了解的存在了。

    有比她多的宫人伺候,有羽林护卫,一身宫装规格极高,连束腰都镶金带翠,举止端庄优雅踏青的宫女子,不是宫里的妃嫔,不是姐姐,那不就只能是嫂嫂了?

    上巳佳节,蓦然回首能遇到个喜欢的嫂嫂,和她谈谈诗歌聊聊洛阳求学时光,也是很有意思,不知不觉还把人领来了母后这里。

    可那真的是她最喜欢最放松的时光了。

    洛阳的学宫里,欺负人的会被送出去,并拒绝再入,哪怕冲突双方地位天差地别,知绿大医一句,“这里是王氏显学”,便足以压过所有千言万语。

    众星捧月的身边围拢可以大片的人,一道完成书籍编篡;喜欢清静的,只要进了图书馆,也没人打扰;下了学,与兄姐们各自讨论喜欢的课业,恍惚都觉彼此更亲近了些。

    在洛阳学宫里,不用看人脸色,不用猜身边人的言语背后是否有九曲十八弯的意思,她实在喜欢极了。

    可惜秋末就要回来,等夏天才能再去,少了半年课业,还得换个班上课。

    这个小嫂子也是快人快语,胆子极大,言语直白的爽利,像极了学宫的同伴,怎能不让她喜欢?

    却原来……是学宫的同伴像她……

    清河公主垂着眼,好像听到心跳的声音,像鼓声一般朗快,更让她恍惚的是,那个非同寻常的存在还是温柔的拉着她往前走,分花拂柳,连声音都好听的过分:

    “刚才不是在讲学宫吗?喜欢吗?”

    “喜欢的。”

    “嗯,不过需要很多人坚定的维护,不然就会变成不讨你喜欢的地方了,记住了吗?”

    清河公主视线描摹着少女的裙摆纹路,亦步亦趋往前走,脚下如踩云端,认认真真的回答,“记住了。”

    “对了,听没听说过西门豹给河伯说亲的故事?”

    *

    唐宫赛龙舟,红袖满宫摇的时候,顾宸正被请到了皇后宫中。

    顾宸:……所以她真的是今年才被抓到逛上巳节?

    宫人都被屏退,羽林守在了门外。

    顾宸不是第一次来皇后宫中——

    大概好几年前也来过一次。

    将将踏进门,便被宫里的华贵雍容晃了眼,寸寸金贵,无不显示着后宫之主的地位……或者说大唐首富妹妹的出身。

    她试图回忆比对,比如有没有更换一套陈设,然后从开始立刻过渡到放弃。

    萧氏一身样式时新的宫装,唇上朱红的口脂给她添了几许生动。

    顾宸偷瞧了一眼对方,不知道她从前什么样,但她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人,脸上不该被染上了晦暗,疲惫都拉出了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在中规中矩的装饰桎梏下,像一捧锦绣烧做的灰堆。

    跟几年前见到的一样,只是怨气更重。

    不等顾宸眼观鼻鼻观心行礼。

    她已是笑眯眯开了口,“你要推翻大唐改朝换代?或者党同伐异也行,比如萧凛,可以把他绑上十字架一把火烧死。我听陛下说过,你讲了,墨家是不可能的,社会发展刚起步,还没到支持转型的地步。”

    顾宸:……哦豁,她说老李对她怎么那么能忍的。

    顾宸神情艰难的没有崩塌,“不合适,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极端暴力事件,天下稳定没多久,臣女个人希望能够维稳,”抬眸,“您要什么?”

    萧氏静静看过来,温柔的眸光像深水下的影,翻涌着窥不见一点点光,“那没有了。”

    她看着她。

    她好像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女将,面貌有点熟悉,却又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那条路很长,直到……在那座不见日色的宅邸前下车。

    许多人围着她,她们训练有素,穿梭在她身边,忙碌又训练有素,轻手轻脚,几乎听不到什么多余的声响,无声让这套酷刑般的仪式显得清晰而漫长。她标明武职身份的翎冠盔甲被卸掉了,用丝绸给她束发,为她披上柔软的宫装,宫女们不解她为何要带上代表凶器的剑,只是悄无声息的拿走,小声好奇她竟年纪许大,叹息着她掌中的粗茧,要好生保养。

    那个女将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给她描绘各种女中豪杰的传奇故事,却又随口把她许给李世民的哥哥?那双眼睛很亮,带着点夸耀,“哥哥给你找了最优秀的男人,当然,比你哥还是差一点的。”

    是与她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却又默认了这一切发生的李将军?

    事情尘埃落定,那个人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知道,那个人谁也没想。

    深水下的火燎起来。

    她目光描摹过那个存在的脖颈,片刻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低微的凡人又把目光垂下,只是爱怜的抚摸着桌子边的划痕。

    “他那么喜欢你哥哥,你为什么不把你哥哥嫁给他?”

    有人声响起,她似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的吸住了,拽了上去,强行塞进了一个躯壳,耳边嗡鸣不止。

    萧氏的神情愣住了。

    空洞的神情看过来还有点无辜的纯白。

    “我把哥哥嫁给他?”萧氏一字一顿的重复。

    “对,”顾宸看过来,表情很严肃,“他俩对彼此鹣鲽情深,倾心相许,两心相依,何不就此成全了他们?”

    系统250:……

    250默默看了眼认真对视,仿佛在估量可行性的两位。

    又默默看了眼地图上的一个标记。

    悄无声息的混入空气中:过会儿这个宿主要是没了,它到底还要不要续绑,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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