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永远看不清自己

    皇宫里的浩然正气缓缓消失,冷清感笼罩着整座皇城。

    “她走了。”

    “郝长梦?”

    “也走了。”

    “唉,”寒忆喝了茶,缓缓叹气,在院落中仰望着天空,“我要去寻她。”

    “想清楚了?”沉彦许问他。

    “我不会再让她受伤。”

    交谈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霜华殿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似乎没有力气,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很是费劲,沉彦许缓缓起身,向他奔去。

    沉彦许与沉慕川对视,沉慕川缓缓扬起了头。

    那一瞬间,沉彦许热泪盈眶:“我们从来没有排斥过你。”

    沉慕川缓缓点头,似乎明白了沉彦许的用意。

    沉慕川的神思仍然有些恍惚,他捂住了头,头部有些微微发痛。

    沉晚锦赶到霜华殿来,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将沉慕川环抱:“终于等到你了。”

    沉慕川叹了叹气:“我是在做梦,还是已经去了极乐世界?怎么突然你们对我这么好。”

    沉晚锦笑笑,拍拍他的肩:“幼时行宫一见,我就想日后咱们谁当了皇帝便给你一个封号,先帝到时驾崩,斯人已逝,便是要重新开始。”

    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时,你便知我的身份了?”

    “准确来说,是二弟先发现你是传闻中的四皇子。”沉彦许说道。

    沉晚锦点点头:“先帝和母妃的罪孽,本不该由我们来偿还,我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才对。”

    “先帝?”沉慕川对这个称呼感到疑惑,怎么沉晚锦称呼母妃,却不称呼父皇呢?

    “我并非先帝血脉,否则,当年我母妃也不会一心只想把皇位给沉晚吟了。”

    贵妃乃江湖女子,只不过,那位女子野心强盛,终日不爱好习武,只爱好权谋和地位。

    她在巍澜宫做弟子时,看中首席弟子白落的款款身姿,便动了邪念。

    白落年仅十八,便成了巍澜宫的首席大弟子,他一袭白发,素衣华衫,在梨花树之下习剑,偏就撞进了舒兰馨的心尖。

    但舒兰馨并不爱他,她只爱他的地位、他高强的武力,仅此而已。

    白落爱上不该爱的人,便就此毁了一生。

    她想要当宫主夫人,他若是在两年之内当不上巍澜宫宫主,她就会离开白落。

    明明一开始是舒兰馨招惹的他,到最后,却是白落用情至深。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直到终于熬到了代宫主的位置,他去寻找舒兰馨,最终发现那不堪入目的场景。

    她私自在七夕之夜私会不明身份的男子,男子不是江湖人士,却身姿挺拔,有一股帝王气场。

    彼时的舒兰馨已有孕一月有余,却为了当上那个男人的后妃,接受了那个男人的临幸。

    她将自己和白落的孩子当做皇嗣,皇帝不得不纳她为妃。

    而她的第一个孩子,便是沉晚锦。

    沉晚锦继承了他父亲白落的一切个性和作风,生来潇洒自由,喜爱江湖,为人宽和,不拘小节。

    先帝虽疼爱沉晚锦,但他日渐成长,还是被先帝看出了端倪。

    先帝越来越觉得沉晚锦不像自己,但沉晚锦宽仁的以待的风格确实是帝王所需,索性先帝便动了杀他生父的心,杀人灭口,再扶沉晚锦君临天下。

    白落被带入皇宫,他不敢反抗,因为皇帝用舒兰馨作为威胁,即使如此,他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意舒兰馨受到半分伤害。

    最终,白落选择饮剑自戕。

    贵妃舒兰馨觉得沉晚锦上位不妥,便想着法子让自己和先帝的孩子成为储君。

    先帝早就对贵妃多有忌惮,沉晚锦游历江湖的当夜,他想让贵妃也灭口,这样,就不再有人得知沉晚锦的身世。

    这一切,偏偏被沉彦许听在耳中,可他早就对先帝和贵妃恨之入骨,自然不会上前相助。

    先帝被贵妃投入慢性毒药后,终于抵不住日复一复的毒性,驾崩了。

    贵妃自知罪孽深重,却不经意爱上了先帝,也跟着鸩毒自杀。

    沉晚锦将皇位还给沉彦许,还有最后一个原因——他非先帝血脉。

    若他日被朝廷臣子翻出来陈年旧事,只恐引起天下动乱。

    回忆再度翻了篇,几人坐在霜华殿的院落前,殿外又闯入一人。

    宁思衡提着一壶桃花酒:“我父亲说,等我满十八,就许我饮酒,各位可否赏个脸?”

    寒忆“哐当”一声,放下茶杯,缓缓起身:“不必,先走一步,我还要去寻我的夫人。”

    宁思衡将酒瓶放下,点了点头。

    他们只在殿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撞见温柔如月的神色,那个人影似清风、似一场梨花落雨,一袭华丽的白发随风微动。

    宁思衡招了招手:“父亲大人,进来吧!”

    “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皇帝陛下。”

    白发男子鞠了一躬,气宇不凡,似乎是个江湖人士。

    沉晚锦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却整颗心被他牵动。

    宁思衡说道:“这是我的父亲,宁霜烬,是一名浪子游客,但是啊,他武功可高强了。”

    宁霜烬落座,院落里的梨花微颤,花瓣落了满地。

    沉晚锦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刻都没有停留。

    他想过,许是他想错了,毕竟自己从未见过白落的模样,若是白落还在世,白落应该有六七十岁了,不可能像宁霜烬如此年轻。

    但沉晚锦还是想要问个清楚,至少能让自己死心。

    “国师,问个私人问题,你的母亲怎么不一起带来?”

    宁霜烬笑了笑:“衡儿的母亲还在胶东经商,一时片刻赶不过来。”

    “哦。”沉晚锦淡淡地喝了一口茶,心中的好奇平息了几分。

    沉彦许早就发现了端倪,只等夜晚二人趁夜交谈。

    “我调查过了,宁思衡的母亲确实是一名胶东商人,而宁霜烬不过四十岁。”

    “如此年轻?”沉晚锦欲言又止。

    “他来时我也怀疑过,他和几十年前巍澜宫的首席大弟子白落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相貌也……”

    “是。”

    沉晚锦叹了叹气:“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离奇之事?当时确定白落已自戕了啊,绝无生还可能。”

    “你有没想过,宁思衡为何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而你也是。”

    “我自幼天资聪颖,所以十六岁那年一举打败武林第一,成为了新的第一。”

    “没错,而宁思衡围棋天赋惊艳世人,武力更是不一般,他若非国师,必能与你平起平坐。”

    “唉,奇怪。”沉晚锦叹了叹气:“对了,皇兄,你确定要颁布那样的召令?”

    沉彦许点点头:“下令大湘境内只允许一夫一妻,不许纳妾,抛弃孩子将要受到车裂的处罚,皇室也不例外。”

    “皇室也不例外,皇帝也如此?”

    沉彦许没有反驳。

    “看来,皇兄是真的恨他。”

    “朝三暮四所带来的后果便是权谋的争斗,真爱的前提不应该掺杂权谋,我曾经也做了错误的决定,如今该反省了。”

    “不怕影响大湘的人口啊?”

    沉彦许不满地皱了皱眉,又无奈地摇摇头:“我大湘现在走的是商业化,和那些农业小国能比吗?南阳的一个商人,发明了一种种植机器,可以省去好多人力。”

    说到这里,沉彦许满意地笑笑。

    他一笑,沉晚锦也跟着万分高兴。

    郊外的风景依旧绮丽,郝长梦与梁双早已偏离了来时的方向,走到终点时,已经到一片灰蒙蒙的海岸了。

    “这里是北云沼,墨真小国的城镇,冰海,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冰海常年冰冻,没有落日,小镇居民连出海都成困难。”

    梁双点点头,而后一惊一乍:“你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还说不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回去就回去,我现在已经迷路了。”

    郝长梦不动声色,没有表情,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毛绒披风:“给你的,冰海常年气候严寒。”

    她接过披风:“你是不是人贩子,非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手段还真是高明啊。”

    她白了他一眼,郝长梦微微叹气。

    “自我降临到这个世界,我降落的地方就是冰海,我自称为‘郝长梦’,是因为承载了某些人的过去,我想要那人做个好梦罢了。”

    “那个人?”

    “就是你啊。”

    郝长梦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他眼角微皱,似是在微笑,他眼下的小圆痣异常漂亮,像是会勾人一般。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因为我本就是来救你的,我是你的一部分,本不该拥有七情六欲的我,却跟着你的心痛而心痛,跟着你高兴而高兴。”

    梁双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难道,郝长梦才是真正的她?所以他身上的气质多么像现实世界里的自己。

    “后来我发现,我现在不再是你的一部分,而是我自己。”郝长梦突眉头紧锁。

    他拿出怀表,企图当场催眠她。

    她闭上了双眼:“不要!”

    “你不愿意正视你的过去吗?”他厉声呵斥,“你在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里救了所有人,让所有人正视他们的过去,而你呢?你想过了解自己的过去吗?”

    “我早就不想思考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是她,我是……”梁双建立的自我认知瞬间崩塌。

    她到底是谁?是梁双,还是季凉镜?她开始看不清自己了。

    “梁双,曾经躲在角落里受人欺负,曾经被欺负不敢吭声,曾经唯唯诺诺,这都是你!”

    “不,”她不相信,从她穿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重获新生了,“是你告诉我,我现在犹如新生命,你为何还要破坏我的认知。”

    郝长梦托起她的下巴,面目可憎,他要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你是重获新生了,可我,仍然痛苦了好几年。”

    梁双睁眼的那一瞬,怀表落在她眼前,他将她催眠。

    一场冰霜凝冻了整片海岸,灰雾将海岸线掩埋,他起身看不见周围的风景,脚底没穿鞋,踏着松软的雪花,通红的双脚使他麻木。

    郝长梦降临到这个世界时,只有十二岁,刚好是梁双进入了中学的那一岁。

    他降临时,梁双也刚好穿越成了季凉镜。

    墨真小国给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提供免费学堂,郝长梦被有心人捡到后便做了一对夫妇的养子。

    夫妇对郝长梦疏于管教,他便形成了沉闷懒散的个性,他似乎永远感受不到疼痛,更没有七情六欲。

    梁双陷入他的回忆中,总觉得他和自己的经历十分相似。

    她父母也对自己疏于管教,不仅如此,她也是父母的养女。

    正是郝长梦禁欲,无六感,学堂上的孩子都欺负他,朝他扔石子,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那些孩子对他的欺负心就更甚了。

    直到有一日,郝长梦十六岁,距离降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四年,他感受到了心跳,以及和另一个女人心连心的感觉。

    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他不是人。

    他背负着梁双的过去,总在黑夜里梦见梁双被人拳打脚踢,威胁她给那些人一定的金钱。

    然而,第二日他在学堂里也遭受了相同的待遇。

    郝长梦终于发现,自己不是人,自己是她过去的记忆的分离,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他决心要找到她,要将记忆还给她,更要将自己还给她,因为备受欺凌的日子,他实在过不下去了。

    这个因她穿越而构建的虚假世界太过美好,她不愿回到之前的世界里,更不愿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

    她只怨恨郝长梦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幸福的人生。

    她在催眠中猛然惊醒,心慌了片刻,她心烦意乱,而郝长梦也跟着她心跳加速,心情苦痛。

    “我做了这么多,有爱我的人,为何还要忆起过去!你别过来!”

    郝长梦想要搀扶她,却被她厉声拒绝,他有些失落:“原来,你不喜欢你的过去,不喜欢我,不喜欢过去的自己吗?”

    “为何要喜欢!我早就非彼时的梁双了!”

    “可你从来没有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你敢说,你想过无数次过去的自己,反思过去的自己吗?”

    梁双捂住脑袋,脑海一片混乱:“你的出现,令我感到恶心,你走……你走!”

    郝长梦冷哼一声,没想到她会如此绝情:“你讨厌你自己?”

    “你不是我!我恨你!”

    他落了泪,他终于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说,不该说自己就是她。

    事实上,他从她身体里分离,降临到这个世界,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是郝长梦,而不是她。

    他有心跳,有血有肉,虽然没有七情六欲,可他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构建对自己的认知,克服了无数的心里障碍,打败了抑郁症。

    到头来,只得到她一句:我恨你。

    他之前不愿正视自己的存在,就像她永远不愿正视自己的过去一般。

    她逃避现实,逃避过去,只是胆小害怕,和以前的她没有任何改变。

    她救了那么多人,唯独拯救不了自己,那么,就换他来拯救她。

    即使,代价是让他消失不见。

    郝长梦向她伸出了手:“跟我留下来吧。”

    “不,我永远不可能和自己的过去做朋友!永远不可能!”

    乌云密布,光亮熹微,冰冻包裹整片大海,脚下的雪花都是灰蓝色的。

    她在黑暗中看到了两只手,一只手是郝长梦的,而另一只手是陆娇的。

    黑暗的梦境中,无数的镜子将她包裹。

    她的梦境里,除了黑,还有些零散的微光。

    她只听见,黑暗的镜像外,心跳的声音骤然停止。

    “滴滴——”

    “双双!你不要死!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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