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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始·前尘

    (可跳,不影响后续阅读。)

    漫漫黄沙在风的驱使下突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强势盘踞着这一方天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土色侵占所有感官。

    人在其中,显得柔弱又渺小,仿佛一戳就会分崩离析。

    这里是黄土沙漠,只入不出的死亡之地,所有生灵都要被沙子吞噬,连绝望的哀鸣都不能幸免。

    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人顶着风沙缓慢前进。

    大概是个女人吧,毕竟男人的身形不会如此纤弱,虽然戴了帷帽瞧不清五官,但握住武器的手指却很是纤细。

    风沙轻佻拂开帷帽一角,露出精致的下颌与寡淡的唇,隐约可见白皙的皮肤与幽深的眼眸——是个女人无疑。

    女人的剑是长剑,没有剑鞘,剑身上布满斑驳的不知谁的血迹,暗红色掩没剑的光泽,只隐隐能辨认出“拂雪”二字。

    剑光暗淡,如它的主人一般明珠蒙尘,一言不发地透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这把剑,曾是天下第一剑庄耗费数十年心血打造出的宝剑,因剑光雪白、剑身轻灵,被唤作“拂雪”,意为拈花拂雪、翩若惊鸿。

    它曾斩馘人间帝王,也斩过奸佞权臣,后来,还斩了许多贪官污吏。

    现在,却如同一把普通的剑,锋芒尽敛,沉默着伴随它的主人。

    女人走得很慢,却也坚定,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方向靠近,她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否是正确的,也不愿去思考正确的路要怎么走。

    或许在路上慢慢累死或者饿死,会是她的归宿。

    思维,仿佛也被那漫天黄沙蒙住了,不愿动弹,不愿活跃。

    只有深埋在记忆深处那些珍贵的回忆,倔强地四处冲撞,企图给予她一点慰藉。

    她的姿容无疑上佳,称得上一句倾国色,最初的最初,她是以容颜名冠京城的。

    “薛家那个小小姐呀,生得真是倾国倾城,可惜不常在京,不然提亲的人不得把薛家门槛踏破喽!”

    她名薛执绋,曾唤阿芙,是京城薛家的嫡出小姐。

    因着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兄姐顶着,不必如长兄那般需继承家业、也不必似长姐那样要承担世家嫡长女的责任,家里人千娇万宠将她养大,所以惯是娇气肆意。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家里人总拗不过她的。

    家中人宠她,她想学习武艺,对于世家小姐而言,可谓离经叛道,可她祖母也在几次阻止不成之后遂了她的意。

    在祖父的推荐下,她拜了个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剑客为师,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

    此后数年,她便多在师门习武,回家次数并不多。

    这也是京中人总说她神秘的一大原因。兴趣使然,加上她确有几分天赋,故而在剑道上她一日千里,颇有见地。

    大哥曾笑言她若是男子,上阵杀敌也使得。

    这话被母亲听见,可叫母亲忧心了好一阵子,生怕她一时兴起要来个女扮男装,真跑到战场厮杀去了。

    很是旁敲侧击了一些日子,见她确实对战场毫无兴趣才安下心来。

    如果一直不变就好了。

    每每念及无忧无虑的那段往事,执绋就免不了这般想。

    可是,慈祥的祖母,严肃的祖父,温婉的母亲,儒雅的父亲,端庄的姐姐,清俊的大哥,不羁的二哥。

    可爱的小侄子,伯伯们、伯母们、嫂子们,还有自小便陪伴着她的夏至和霜降,管家伯伯……

    他们和她们,音容笑貌,如同易碎的琉璃,一碰就碎成粉尘。

    什么都留不住。

    记忆,不过是水月镜花,岁月这颗石子毫不留情地撞进去,什么就都碎成波纹、布满裂痕,面目全非。

    执绋以前不明白,官场是非,为什么总能牵连全族——为什么就连幼弱稚童都不放过!

    她的小侄子尚在襁褓啊!

    后来明白了,又惑于父亲的愚忠。

    昏君当政,佞臣当道,忠臣战战兢兢,谏臣噤若寒蝉,这样的朝堂、这样的国家,如何值得父亲以全族老小性命作搏?

    她永远忘不了当她收到消息,日夜兼程,跑死三匹马从师门回到京城,看见全族人在街头血溅三尺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与愤怒。

    她更忘不了,大哥瞧见她却一言不发、甚至对着她绽开一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希望她能逃脱的那带着一点希冀的眼神。

    正是这样的眼神,叫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她生生把呐喊咽回去,捂着嘴用尽全身力气躲到人群里,心在滴血落泪,眼睛却干得发疼。

    恍然间,她看到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蓝天,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冷,以及铺天盖地的黑暗。

    她不敢晕,不能晕,睁大了眼睛将亲人的容颜一一刻进脑海。

    此后十余年,这些容颜总是在她生死一线时出现,叫她不敢死,只能活。

    师傅知晓她家中变故,本想带她离开,被她拒绝。

    师兄想帮她复仇,她也拒绝了。

    薛家的血债,不该将出世多年的师门牵扯进来,只有她这个薛家的嫡系血脉,才有资格复仇。

    她潜伏十三年,背负着全族一百零三条人命,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为逃脱追兵甚至不惜装残装瞎,吃尽了过往十七年未曾吃过的苦,只为降低敌人的警惕与戒备。

    卧薪尝胆十三载,终于一手颠覆了这个苟延残喘的朝堂、灭了这个奄奄一息还不忘吸血的国家。

    她亲手杀了祸乱朝纲的奸臣佞阉,杀了不但毫无作为还亲奸远贤、昏庸无能的当朝皇帝和他那几个有样学样的儿子,杀了所有在薛家灭门惨案中掺了一脚、妄图谋利的小人。

    她的剑那样锋利,也那样倦怠。

    曾经她修的是匡扶天下之道,德行服人之理,可残酷的现实不允许她一直天真,瞎了眼的世道裹挟着她所有的柔软随着她的亲人们一同埋葬。

    所以她抛弃一直以来的信念,转投杀道,以杀证道,诛佞斩邪。

    世道不公,她便要这世道给她的家人陪葬。

    可国乱起,祸百姓。一个国覆灭了,受苦最多的,依旧是身如浮萍的百姓。

    天下苍生,不过数十日,便饿殍遍野,哀鸿遍野!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有罪。

    她累了,不愿再动,即使她拥有登峰造极的武力,即使她触手可及傲视群雄的财富与地位,她失去的一切,却永远空缺。

    她的家,永远留在十三年前的薛家大院。

    所以她离开了,只带着大哥赠她的也是唯一留在她身边的亲人们赠与之物的拂雪剑,头也不回地朝着绝境而去。

    只盼望这只凶兽能将她带去亲人们的身边,也为那些因她而流离失所死去的百姓赎罪。

    薛执绋一直一直走啊,她的鞋磨破了,她的脚磨破了,她的血一直流,没进黄沙,了无踪迹。

    她的帷帽被风沙贪墨,她的脸被风沙刮出无数血痕,她的眼渐渐浑浊不清。

    她的世界充满黄沙。

    风沙起了又停。

    风沙停了又起。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曾停,越走越慢,直到一头栽进黄沙,仿佛年幼的她笑着一头扎进祖母温暖的怀抱。

    那样暖。

    那样令人心颤。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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