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色渐浓……好吧,没有夜色。火堆上跳动着的火苗越来越弱。洞穴里,苏珊平缓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拜伦将目光从苏珊微张的小嘴转移到辛娜的头发上。她的发束之前被拜伦弄丢了,现在不知找到了什么替代的东西,又把头发扎了起来。

    他忽然开口了,毫无征兆。

    “今天地穴人和地精的战争,你利用了我们,对吧?”

    其实当战争开始的时候,拜伦就注意到了。那条通道并不在战争的要冲上,他们完全可以趁着双方激战最酣的时候悄悄离开。但他当时并没有质疑,还是按着辛娜的计划走了。

    辛娜目光一滞,正欲辩解,却听见拜伦继续说道:“地穴人这场胜利一过,你那某位姐姐的计划就失败了大半了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这些有继承权的族母子嗣们是不允许失败的……你的一个姐姐可能死了,是不是?”

    拜伦的语气隐隐转厉,他自己并不曾察觉,但听者却能从中听出一丝威严来。

    辛娜这一刻才想起两人之间是主仆关系,而非平日里那些常见的雇主与被雇者的关系这么简单。

    她本欲开口分辩。

    在辛娜看来,王权争夺中除掉一两个竞争者极为正常,何况这一回还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她的脑海中不知忽地想到了些什么,心头一紧,没敢多作辩解。

    “地精对地穴人的地盘一直没有什么兴趣,他们觉得地穴人那里只有蘑菇。所以我的那位姐姐想先利用地精削弱地穴人的势力,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亲自率兵打下地穴人的土地。开疆拓土,大功一件。”她实话实说。

    “可她失败了。”

    “是……”

    洞穴里的温度有点低,大约是火苗识趣地躲藏了起来的缘故。

    拜伦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他添上几条新柴,拨弄了两下篝火,道:“休息吧。”

    “遵命。”

    辛娜发现此刻的拜伦和往日那种随和的态度相去甚远。她有些惊讶,但她没有看透别人心思的魔法,她不敢乱猜,现在唯有主人说什么,便应承什么。

    拜伦最初也并没有怪罪辛娜的意思。但说着说着他的心里突然又冒出来了一些别样的情绪,它们似乎因辛娜而来,又好像原本就藏在自己封存的某个过往之中,找到一个时机便悄悄地却又突兀地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钻了出来。

    这种古怪的情绪如冬夜里的寒潮,快速蔓延开来,支配了拜伦的思绪。

    它们高高在上,又冷酷无比,仿佛寒冰打造的王冠,戴在头顶,让你颤栗的同时又时刻保持着警醒。荣誉因它们而隐匿,诚实在它们面前躲藏。

    “好难受啊。”拜伦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说。

    却不料这“难受”二字恍如魔咒一般,突然他的脑海中如潮涌般出现许多奇怪的记忆来,那些记忆的碎片拼拼凑凑,竟化作一幅似幻似真的景象。

    拜伦“看”到了一片山峦叠翠,郁郁森森。

    群山间有溪流自山谷间穿出,水生潺潺,似林间低语。

    拜伦隐隐看到远方有一支军队,从溪谷中缓缓走来。

    忽地一声炮响,千军万马从森林中、从群山间杀出,杀向了溪水边行进的那支军队。

    那支军队银甲银剑,雄武异常。指挥官一声令下,众军立刻奋起反击。

    但两边的军力相差实在悬殊,英勇的抵抗却无法改变最终结局。

    片刻后,林间恢复了低语。可是云杉下的尸体叫人无法以为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溪水被染成了红色。那支军队无一幸存。

    而一个身影此时正倚马山巅,静静观望着这一切。

    他的嘴唇起阖,默片般缓缓说出一个短语。拜伦辨认着他的口型,依稀说得正是:

    “难受啊。”

    拜伦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仿佛要炸开了。

    他猛地一甩脑袋。

    疼痛和幻觉如潮水退去。

    刚才他晃神了。

    他抬手试图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却才意识到自己头上还戴着那顶漆黑的全覆盔。

    那是支什么军队?

    那个山巅上的人又是谁?

    拜伦的心中涌起万千迷雾,遮蔽了山峦。

    ……

    与此同时,地精们的临时营地里。

    溃散的部队正在重新聚集,当然,都是有生力量,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伤员则被残忍地抛弃。

    原本志高气昂的地精们现在状态有些低迷。他们并不是残暴到失去理智的怪物,他们也有人性,何况他们人性的第一大弱点便是胆小。所以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鼓舞他们,鞭策他们,给予他们勇气。这个人就是,也应是他们的领主——古瓦拉。

    可是地精领主古瓦拉现在却独自坐在他自己的营房内。

    这间临时搭建的营房略显简陋,至少以古瓦拉平日里的要求来看,这里完全不符合一名地精领主应有的排场。那些负责搭建的地精建筑工们或许因此少不得将挨上一顿鞭子。就连负责后勤的小头目将领主大人迎进营房时也是战战兢兢,担心受到大人的喝骂。

    但是令人惊奇的是,领主大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表现得……地精们恐怕很难描述领主大人现在的情形,因为这种状态在所有的地精当中都并不多见……我们换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心不在焉。

    古瓦拉坐在他的王座上(其实就是一张铁木制的靠背椅,除了耐用别无特色。地精们对于艺术显然缺乏品位)。他一声不吭已经快要一个钟头了。他的巨大钉槌就放在他的面前,靠在营房中央的柱子上。古瓦拉望着它,又仿佛是与它在对望。古瓦拉不说话,它自然也不会吭声。

    直到某一个时刻。贤哲们称它为什么来着?好像是叫灵犀一闪,或者是醍醐灌顶,还是大梦初醒?钉槌可明白不了这些个鬼道理,它的主人恐怕也弄不懂。它只知道,在某一刻,古瓦拉忽然长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仿佛是要将他肺部所淤积的全部浊气都吐个干净。

    接着古瓦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出营房去,拉住了一个正好从面前匆忙经过的亲卫军军官。

    他说道:“吩咐下去:收拢部队,就地休息,明天我们班师回去。”

    ……

    “他没有用那种咆哮式的吼叫,也没有习惯性地用武器敲打地面。这一次,他只是拉住了你,按在你的肩膀上,像一位长者般对你命令道。”

    这是来自那名军官的亲述。

    总之,从古瓦拉走出营房那一刻开始,地精们渐渐察觉到自己的领主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最初还只是不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依旧跟随着领主的人则领悟得更多。

    领主变得很少展示他的孔武和残忍了,但这没有动摇他的地位。相反的,他更具威严了。同时,有一种莫名的气氛渐渐地在地精中感染传播开来,领主所领导的地精部族也变得与其他部族不太一样了。具体在哪里,地精们也说不上来,因为这种变化是他们以前从没经历过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至少这一刻,地精们和拜伦三人一样,都在享受着战争过后休憩的片刻放松。

    ……

    第二天醒来,或者说苏珊醒来,三人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收拾好行囊踏上了旅程。

    这一天的旅程显得平淡无味。前半天除了偶然能听到地精们的尖叫声以证明三人离地精大军还不算太远外,其它值得关注的事情实在不多。而到了后半日,地精们的动静就再也听不到了。看样子他们已经与地精彻底分道扬镳。

    这一天到了差不多的时间点上,苏珊说累了,于是小队就找地方休息。夜晚就算是降临了。

    辛娜轻轻揉搓几下左手小拇指,说:“我去找点食物。”

    拜伦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有些红肿,可能是被什么毒虫咬了。

    不过小姑娘没有说。她们黑暗精灵好像从来不习惯把这种事向别人坦诚,那只会换来嘲笑。

    拜伦也没有多提及,只回复了一声:“好。”

    苏珊今天倒是变得积极起来,主动请缨去拾干柴。没多一会儿,她就抱着一小捆柴火回来了。

    本来拜伦是无所谓周围的环境是不是黑暗的,但和苏珊相处日子久了,渐渐也对这小小的火堆心生欢喜起来。

    这种感受,他自己归结为人性的本能。

    拜伦刨下一些细火绒,用打火石点燃。这些活儿他原本是不会的,但看过苏珊和辛娜前后几次点火,也升起了试一试的意思。

    这一天,几人仿佛都充满了迎接新事物的想法。女巫们说这是魔力之月盈满的表现。这一天的人们往往更富创造力和表现欲。

    魔力之月不是月亮。

    行走在黑暗中的魔力之月是编织世界的法则之线的交汇处。这样的魔力之月不止一个,有人说有九个,还有人说有十二个,说法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巫们将魔力之月作为崇拜的对象。甚至因不同的魔力之月而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当对应的魔力之月盈满之时,便是崇拜该月的女巫最为强大的时候。

    女巫们值得惧怕。与研究和破解法则的魔法师们不同,女巫们从魔力之月中直接汲取法则的力量,她们的法术往往更为神秘甚至诡异。

    思绪有些远了。

    不经意间,拜伦听见一旁的苏珊小心翼翼地问他道:“你有没有想过,走出地下后要去哪里?”

    “还没有。”

    拜伦照顾着刚刚诞生的火堆,并没有回头。

    他看不到苏珊此时的表情。

    “那你要不要……去我的家乡看看?”

    “那是哪儿?”

    “寻星领。”

    “哦。”

    拜伦很明显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怎么样?”

    “可以。”

    “太好了!……哎哟!”

    怎么了?

    拜伦疑惑地放眼过去,却发现苏珊正像个被掀翻的乌龟般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

    这个小妮子刚才半蹲在旁,大约是太过高兴了,欢呼雀跃中结果重心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算,还继续往后倒,终于变成了一只翻壳的小乌龟。

    不过这显然无法打击苏珊此刻愉悦的心情,她从地上跳了起来,凑到拜伦身边说:“拜伦你知道吗?寻星领有全诺兰最好喝的苹果酒!等我们回去以后,我请你喝个一醉方休!”

    拜伦点点头道:“是满月金苹果酒吗?”

    满月金苹果酒,当拜伦的脑子里一听到“最好喝的苹果酒”这几个字眼,这个名字就嗡得一声自己跳了出来。跟着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苹果酒的芳香,以及一颗金黄色的饱满多汁的苹果。

    这似乎是某种特殊的身体记忆。某个词或某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一按下这个开关,脑海深处的某种回忆就一下子涌了出来。

    可苏珊显然并不知道满月金苹果酒是什么。

    她说:“我们寻星领出产的都是青苹果酒。这个满月金苹果酒是哪里的特产?”

    拜伦苦笑着摇摇头。

    他又不记得了,他的记忆似乎只能到此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叫人生闷的心情驱散干净,对苏珊道:“不提它了。就去试试你们的青苹果酒!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一杯就醉倒了哟!”

    他试着忘记一些情绪,却也忘了自己不需要吃喝的事实。这一刻他仿佛是一个普通人。

    苏珊握住小拳头,挑衅地瞟了拜伦一眼:“哼!我可是‘酒精’沙场的老手,千杯不醉的!”

    “哦?你不是刚成年吗?就已经是老酒徒了?”

    苏珊几乎已经忘了之前编瞎话说自己才十六的事,如今被拜伦这么一提,眨巴眨巴眼,赶紧顺着他的意思大声道:“天生的!不行呀?!”

    可惜她的表情太没有说服力,反而更让人误会她是个“一杯倒”的选手。

    拜伦微笑着说:“没关系,到时候允许你在酒里偷偷掺水。”

    “哼!”苏珊鼓起腮帮子卖了个萌,却不知道自己的小谎言到时候还能不能圆回来了。

    她可是经常在红雀酒馆里与一帮老酒鬼拼酒的可怕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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