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蠢笨
长江南岸，五月的江风带着微微的水腥气，很潮湿地裹在人的身上。一片软软的滩涂上，一位穿着淡黄色衣服的年轻人正赤着脚，一步步丈量起滩涂去往江面的距离。
“两千六百八十六，两千六百八十七，两千六百八十八，两千六百八十九，两千六百九十，两千六百九十一……到了。”江水“哗”地一声荡漾上来，盖没了年轻人的脚，又“哗啦啦”地退了下去，给年轻人的脚面堆上了一层浅浅的河泥。“三千零一十五步。我走了三千零一十五步。”
“诶，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好的耐心。”旁边一个黑色衣服的年轻人无奈地伸了个懒腰。“我没数数，光跟着你走，都已经犯困了。”
“明仲，你不觉得担心吗？长江已经变窄那么多了！”那黄衣服的年轻人望着同伴。他看得出，自己这位好友虽然人在此处，但心思早就飞到别的地方，这个时候正摇摇晃晃昏昏沉沉，用脚踢着河泥玩，一不小心用力猛了，那河泥飞起来，倒溅到了他自个脸上。
“担心啊，”那黑衣年轻人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一抹，“但这金星一现，长江水或涨或退，我能有什么办法呀？”他又踢了脚河泥，这次没踢到自己的脸上，而是让河泥飞出去老远，“扑通”一声砸落在长江里。他见了哈哈一笑道：“其实现在的水已经比冬天宽得多了。冬天我试着找了艘船，冲着江心划了两三刻钟吧，就能遥遥看见对岸了。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你说这长江水平时和海面似的宽，怎么就狭窄到这种地步了？但开春后，水又涨起来了一些。”
“接下来几年，水只会越来越退。”那白衣少年摇了摇头。“我看古书上说，有几次金星出现后，长江水退得不足十分之一。”他叹了口气，又道：
“前些日子国家往北边发兵了。但如果在往日江河水盛的日子里早些这么去做，不比现在急匆匆要好得多么？”
“呀，我现在也常常觉得，我要是小时候能认真读书就好了。”那黑衣服的少年笑嘻嘻的。“但如果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还是天天打架逃课！你以为咨议院的大夫和我有多大区别？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陆深陆怀贤一样！”
那少年把脑袋歪在了这个愁眉苦脸叫做陆深的年轻人面前。“我说怀贤啊，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自己写一封信，劝说国家多出些兵马，多用些钱粮，一举把整个徊河以南都夺下来，不要那么抠抠搜搜的，然后投给咨议院呀！”
“那些大夫们哪里会看！我一个没什么名声的小人物……”那陆深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那就去学院，去县学，去号召一帮同学们和你一起上书！”黑衣少年嘻嘻笑道。
“你又打趣我！我见了生人就说不出话来，怎么去和他们说？”那陆深更没好气了。“倒是你，李义李明仲一直很会说话，我是真的想请你帮我去，去和大家劝一劝的！”
“我不去。”李义抱着个手臂。“那些大夫们再怎么样，也比你我聪明些，肯定有他们的计较。你也别那么着急担心了，这长江水就是再窄一半，照样是天堑，北边的人哪就那么容易打过来？我过些日子就要随我家里的长辈出海了，听说那东边的千岛之国风光极好，姑娘也好，你要不要也去耍耍？”
那陆深只是摇了摇头。李义也不以为意，他早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气，对这么个反应也丝毫不意外。
……
“我就说要早点行动早点行动！你看看，现在这一拖延就坏了吧？”
开梁是一座极为壮丽的城市，但开梁的王宫却显得狭窄简陋。这儿有一个还算宽敞的大殿，但暗沉沉的，木头有些地方蛀坏了，只是用漆掩盖起来。这是用来上朝的地方，占据王宫一大半的土地。大殿的后头，左右各是一小排墙有点脏了的平房。左边的是明堂，右边是些天章阁宝文阁之类的馆阁。这些地方勉强算是宽敞。两排平房后面，挤进去一条窄窄的小街。枢密院、中书省、尚书都堂和门下省就从西到东依次挨着。再往后就是所谓的王宫大内了，几十幢房屋很委屈地蜷缩在一起，被宫外的那条买卖大街牢牢挡住，不得越雷池半步。
于是，那位心血来潮和王妃说些牢骚话的梁国国君，就在后宫听到了些乱七八糟的吆喝声，让他的心情越发烦躁了。
“那朝里的人，他们还劝我，说‘欲速不达’，要‘修心明道，谋定后动’，都是放屁话！现在好了，吴国人往北边打，河北的叛乱还没平息，西边的雍国也有动静，什么宋郑之类乱七八糟的小国，也在看我的笑话！他们如果早听了我的，绝不至于现在那么被动！”梁王的只觉得心头烈火万丈，却发泄不出，恨不能拔剑去把那一堆上书劝他沉稳行事的老官小官全砍了。“阿小，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原来这王妃的乳名叫阿小。
那王妃岁数不大，似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长得面目清秀，此时表情怯生生的。“六郎这种模样，我有些害怕。”
那梁王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心头火气忽然消散一半，坐下身子搂住那王妃道：“我又不是生你的气，你怕什么呀！我不发火了，听阿小说话。”
“邦”地一声巨响，那北街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翻了，传来明显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马匹的嘶鸣，似乎翻了的是一辆运货的马车。那梁王的眉头就是一皱。
“六郎，”那王妃阿小怯生生地开口了。“阿小也觉得六郎是对的。但阿小觉得，朝中那些人都是忠臣，不是悖逆的人，不敢不听六郎的话的。他们只是力有未逮，做不好罢了。”
那街上的声音慢慢降了下来，大概是那些人把车扶起，马匹也安抚好了。
梁王的面色平缓了不少，却又突然狠狠一咬牙：“蠢也不行！大争之世，怎么能让一群蠢货坏事！他们坏了我好大的事！”说完话，他左手狠狠向床上一砸，“咚”地一声把手砸得生疼，那内心的火也又升腾起来了。
那街上也又闹了起来。先是一片高声说话的嘈杂声，好像有人吵了起来，然后就是“哗啦啦”一阵，似乎是开始掀铺子了。“外头那些人在做什么？来个人，去给我看看，有打架闹事的都抓了！”梁王猛地站起，高喊起来。门外进来了个内侍“喏”了一声，就匆匆退出去了。
“大王，”那王妃看了眼离开的内侍，慢慢站起来，搂住梁王，扶着他坐下。“大王是天生的英明聪慧，所以看谁都蠢，都笨。但世间的人，其实都不太聪明的，阿小不也经常被大王嫌笨么？所以大王千万不要和他们置气伤了身体。朝中的官员们比不上大王，让大王不满意，可天下本来也没有谁比得上大王呀，以后大王还是得靠这群人做事，也要多少哄一哄他们的。他们笨，大王以后多教教他们就是了。这次吴国果然在夏天水涨的时候发兵北上，正应了大王的谋算，显得他们愚蠢，他们心里一定羞得很呢。”
“哼。”那梁王恨恨往左右看了下。街上的声音还没有停息，哇啦哇啦吵个不停。“怎么还没处理好！”梁王猛地一拍桌子。“正好，我早看那条街不爽了。王宫外头一帮人做买卖，吵闹打架喝酒斗殴，成何体统！当年几位先王心地里仁善，为这帮小民生计着想才允了这条街不动，但这些人越发得寸进尺了！郭伴伴！”他喊了一声。
一个老太监弯着腰低着头走进来，头也不敢抬。
“你去和开梁巡检司的人说，那条街今天起就关了，不许闲杂人等随便来。现在就去！”
那郭伴伴“喏”了一声，退行出去了。
那王妃看了眼离去的郭伴伴，又悄悄看了眼梁王，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又到底是没张开了口。
“两千六百八十六，两千六百八十七，两千六百八十八，两千六百八十九，两千六百九十，两千六百九十一……到了。”江水“哗”地一声荡漾上来，盖没了年轻人的脚，又“哗啦啦”地退了下去，给年轻人的脚面堆上了一层浅浅的河泥。“三千零一十五步。我走了三千零一十五步。”
“诶，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好的耐心。”旁边一个黑色衣服的年轻人无奈地伸了个懒腰。“我没数数，光跟着你走，都已经犯困了。”
“明仲，你不觉得担心吗？长江已经变窄那么多了！”那黄衣服的年轻人望着同伴。他看得出，自己这位好友虽然人在此处，但心思早就飞到别的地方，这个时候正摇摇晃晃昏昏沉沉，用脚踢着河泥玩，一不小心用力猛了，那河泥飞起来，倒溅到了他自个脸上。
“担心啊，”那黑衣年轻人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一抹，“但这金星一现，长江水或涨或退，我能有什么办法呀？”他又踢了脚河泥，这次没踢到自己的脸上，而是让河泥飞出去老远，“扑通”一声砸落在长江里。他见了哈哈一笑道：“其实现在的水已经比冬天宽得多了。冬天我试着找了艘船，冲着江心划了两三刻钟吧，就能遥遥看见对岸了。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你说这长江水平时和海面似的宽，怎么就狭窄到这种地步了？但开春后，水又涨起来了一些。”
“接下来几年，水只会越来越退。”那白衣少年摇了摇头。“我看古书上说，有几次金星出现后，长江水退得不足十分之一。”他叹了口气，又道：
“前些日子国家往北边发兵了。但如果在往日江河水盛的日子里早些这么去做，不比现在急匆匆要好得多么？”
“呀，我现在也常常觉得，我要是小时候能认真读书就好了。”那黑衣服的少年笑嘻嘻的。“但如果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还是天天打架逃课！你以为咨议院的大夫和我有多大区别？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陆深陆怀贤一样！”
那少年把脑袋歪在了这个愁眉苦脸叫做陆深的年轻人面前。“我说怀贤啊，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自己写一封信，劝说国家多出些兵马，多用些钱粮，一举把整个徊河以南都夺下来，不要那么抠抠搜搜的，然后投给咨议院呀！”
“那些大夫们哪里会看！我一个没什么名声的小人物……”那陆深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那就去学院，去县学，去号召一帮同学们和你一起上书！”黑衣少年嘻嘻笑道。
“你又打趣我！我见了生人就说不出话来，怎么去和他们说？”那陆深更没好气了。“倒是你，李义李明仲一直很会说话，我是真的想请你帮我去，去和大家劝一劝的！”
“我不去。”李义抱着个手臂。“那些大夫们再怎么样，也比你我聪明些，肯定有他们的计较。你也别那么着急担心了，这长江水就是再窄一半，照样是天堑，北边的人哪就那么容易打过来？我过些日子就要随我家里的长辈出海了，听说那东边的千岛之国风光极好，姑娘也好，你要不要也去耍耍？”
那陆深只是摇了摇头。李义也不以为意，他早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气，对这么个反应也丝毫不意外。
……
“我就说要早点行动早点行动！你看看，现在这一拖延就坏了吧？”
开梁是一座极为壮丽的城市，但开梁的王宫却显得狭窄简陋。这儿有一个还算宽敞的大殿，但暗沉沉的，木头有些地方蛀坏了，只是用漆掩盖起来。这是用来上朝的地方，占据王宫一大半的土地。大殿的后头，左右各是一小排墙有点脏了的平房。左边的是明堂，右边是些天章阁宝文阁之类的馆阁。这些地方勉强算是宽敞。两排平房后面，挤进去一条窄窄的小街。枢密院、中书省、尚书都堂和门下省就从西到东依次挨着。再往后就是所谓的王宫大内了，几十幢房屋很委屈地蜷缩在一起，被宫外的那条买卖大街牢牢挡住，不得越雷池半步。
于是，那位心血来潮和王妃说些牢骚话的梁国国君，就在后宫听到了些乱七八糟的吆喝声，让他的心情越发烦躁了。
“那朝里的人，他们还劝我，说‘欲速不达’，要‘修心明道，谋定后动’，都是放屁话！现在好了，吴国人往北边打，河北的叛乱还没平息，西边的雍国也有动静，什么宋郑之类乱七八糟的小国，也在看我的笑话！他们如果早听了我的，绝不至于现在那么被动！”梁王的只觉得心头烈火万丈，却发泄不出，恨不能拔剑去把那一堆上书劝他沉稳行事的老官小官全砍了。“阿小，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原来这王妃的乳名叫阿小。
那王妃岁数不大，似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长得面目清秀，此时表情怯生生的。“六郎这种模样，我有些害怕。”
那梁王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心头火气忽然消散一半，坐下身子搂住那王妃道：“我又不是生你的气，你怕什么呀！我不发火了，听阿小说话。”
“邦”地一声巨响，那北街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翻了，传来明显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马匹的嘶鸣，似乎翻了的是一辆运货的马车。那梁王的眉头就是一皱。
“六郎，”那王妃阿小怯生生地开口了。“阿小也觉得六郎是对的。但阿小觉得，朝中那些人都是忠臣，不是悖逆的人，不敢不听六郎的话的。他们只是力有未逮，做不好罢了。”
那街上的声音慢慢降了下来，大概是那些人把车扶起，马匹也安抚好了。
梁王的面色平缓了不少，却又突然狠狠一咬牙：“蠢也不行！大争之世，怎么能让一群蠢货坏事！他们坏了我好大的事！”说完话，他左手狠狠向床上一砸，“咚”地一声把手砸得生疼，那内心的火也又升腾起来了。
那街上也又闹了起来。先是一片高声说话的嘈杂声，好像有人吵了起来，然后就是“哗啦啦”一阵，似乎是开始掀铺子了。“外头那些人在做什么？来个人，去给我看看，有打架闹事的都抓了！”梁王猛地站起，高喊起来。门外进来了个内侍“喏”了一声，就匆匆退出去了。
“大王，”那王妃看了眼离开的内侍，慢慢站起来，搂住梁王，扶着他坐下。“大王是天生的英明聪慧，所以看谁都蠢，都笨。但世间的人，其实都不太聪明的，阿小不也经常被大王嫌笨么？所以大王千万不要和他们置气伤了身体。朝中的官员们比不上大王，让大王不满意，可天下本来也没有谁比得上大王呀，以后大王还是得靠这群人做事，也要多少哄一哄他们的。他们笨，大王以后多教教他们就是了。这次吴国果然在夏天水涨的时候发兵北上，正应了大王的谋算，显得他们愚蠢，他们心里一定羞得很呢。”
“哼。”那梁王恨恨往左右看了下。街上的声音还没有停息，哇啦哇啦吵个不停。“怎么还没处理好！”梁王猛地一拍桌子。“正好，我早看那条街不爽了。王宫外头一帮人做买卖，吵闹打架喝酒斗殴，成何体统！当年几位先王心地里仁善，为这帮小民生计着想才允了这条街不动，但这些人越发得寸进尺了！郭伴伴！”他喊了一声。
一个老太监弯着腰低着头走进来，头也不敢抬。
“你去和开梁巡检司的人说，那条街今天起就关了，不许闲杂人等随便来。现在就去！”
那郭伴伴“喏”了一声，退行出去了。
那王妃看了眼离去的郭伴伴，又悄悄看了眼梁王，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又到底是没张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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