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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空的弦音(二)

    10点半的电车晚点了,我单手杵着拐杖站在铁路边。天空阴云密布,活像一张被泼上墨水的白纸。

    而当我赶到赛场时,比赛已经结束了。小章空手站在出场的人群中,旁边有一个捧着奖杯的同龄小孩,更加映衬出他的难堪。

    “爷爷,你来了啊!”

    他应该是看见了我,但我不知如何回答,半天也才挤出一句,

    “对不起,我来晚了。”

    “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啊,没有完成您的愿望…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明年还会有…”

    我愣在柏油路上,周围的一切渐渐虚化,只剩下眼前的他。

    这一刻,我突然看见了当年医院里的自己,也是看着自己的父母。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这么说。

    …

    小章很快就小学毕业了,转到老家这边念初中,据说是他自己要求的。

    这对我是天大的好消息。他是走读生,每天下午3点半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练********,我有长进了吗?”

    “嗯,进步很大。”

    看着扎马步的他的我,坐在台阶上。院内秋色袭人,落叶袭地。小章在弓道方面的天赋其实不如常人,但两年半的练习,使他暂时要胜过同届同学,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弓道部部长。

    他办事很有毅力,但不够细致;拉弓收弓之类的动作很标准很熟练,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至为关键的。

    这可以称作体育,但远远算不上艺术。

    …

    初三暑假时县内举行的弓道比赛,小章作为学校代表参加了。结果在初赛中就落选了。而我因为电车晚点未能及时参加。

    回到家,他大哭了一场——是躲在厕所哭的,我虽然耳朵不好,但因为老房子差劲的隔音效果还是听见了。

    晚上睡觉时,他跟我说,

    “爷爷,一定是我不够勤奋,我以后会增加练习时间的。”

    看着昏暗灯光下的他,我想了很多话,但都没有出口。

    …

    小章初中毕业后的假期,窗外的雪仍未化去。我坐在阳台上晒着久违的太阳,我每年冬天都习惯这样,已经看了四十多年。小镇在我停滞不前的年月里变化了许多,建起了大医院,购物中心…

    但年轻人仍然是越来越少,他们都像我儿子这样奔赴外地打工。比之我们,他们受过更高级的教育,这座小镇已无法满足他们的眼界,即使是故乡也不能。

    我儿子的初中老师,比我大5岁,早已退休。他常常在学校旧址举行演说,虽然听客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头。

    “人类文明越先进,自身的精神追求就越肤浅。”

    这是他十几年来无数箩筐废话中我难得认同的一句。

    …

    小章念高中了,但离这里很远,是我们这一辈很难企及的遥远。

    现在他除了新年不再回来,因为在那要兼职打工筹备学费。我与他联系基本通过电话,偶尔也会写信。

    “亲爱的爷爷,您好,我是小章。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虽然平时很忙,但每天都会挤出时间练习…祝您身体安康,署名,鹿田章,时间…”

    我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地念着来信。

    “其实,小章,我一直想对你说,努力有时并没有那么重要。人生于世就是要朝真正擅长的领域奋斗,而不是无意义的付出汗水。”

    我本想在回信中写下这些话,但最终还是决定撕掉这一页。

    “算了,等他以后再次碰壁了,我再将此作为安慰吧。”

    “咳咳,咳咳…”

    想来,从小章说起要学习弓道开始,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我感觉这一切过得很快,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事情,除了那位演讲先生于前年去世之外。

    等等,我今年75岁了…

    这么快么…我已经过了70岁了么…

    我的记忆好像越来越差了,日常琐事已不能记清,以至于去年恍若昨日。

    …

    模糊记得一次下雨去给他送伞,校门口碰见了他的几个同学。

    “小朋友,你们是小章的同学吗?”

    “爷爷下午好,小鹿还在教室里,在三楼,上楼梯左转第三间就是的。需要我来带路吗?”

    “不用了,我虽然老了,但还是认路的。另外,小章在学校过的怎么样?有很多朋友吗?”

    “这是肯定的,小鹿成绩好,又乐于助人,各方面都很受大家欢迎呢!”

    如此,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都是。小章的父母一直不和,很早就分居了。这孩子从小没有受到过什么关爱,却总是笑着面对旁人。

    葬礼很多人,曾经的同学、老师都来了。他的父母或许是愧疚生前未能好好对他,于是将葬礼办得很盛大。

    缥缈的细雨并未回归大地,而是晃进屋内,通过未关的窗户落在宾客身上。

    “真倒霉,怎么没关窗户啊。”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宾客笑着说,我们这边举行葬礼,尤其是小孩子的葬礼,基本不会有人哭,气氛从不悲伤,人们把这种死亡看作回归自然,是一种好事。

    我一生参加了数不胜数的葬礼,也像他们一样习惯了侃侃而谈。可唯独这次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呆在原地,像是得了老年痴呆。

    “我想啊,我当年侥幸在车轮下捡下一条命,五十二年之后又要以孙子为代价归还吗?”

    我想,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记不起曾经,就好像走在路上,突然发现前面的区块还未刷新出来一样。

    等等,等等,小章是怎么离开的。

    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

    在他高中毕业那天,一个醉驾的司机把车开入人行道,撞伤好几个行人,而小章是唯一的死者。

    等等,等等,是这样吗…

    我睁大半眯的眼,小章的遗像静止在原地。

    是这样啊,我抱头哭了起来,双眼都磕在桌边,流了好多血。边上的人吓得尖叫,好久才听见一句,

    “快送医院。”

    …

    我没有死,但是双眼都瞎了,儿子不敢再让我独居,专门雇了人照顾我的起居。

    我以这样的状态过了又过了2年,身体状态越来越差。

    我不再于梦中想象自己的过去,也不再想象生前的小章。换言之我已经很难去空想了,连思考都已经变得很难。

    79岁终末的秋天,佣人今天请假了,我条件反射地来到院内,但手中遗忘了坐具。索性躺在地上,望着…好吧,我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冥想,我感到困意,差点睡去,但心中好像有什么将要落下,紧张地爬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摸索着来到杂物间,好半天拿到那把旧弓,连灰都没有来得及擦去,就带到院内。

    我想着,无论如何,我也要再拉一次弓。

    我用右手持弓,用牙齿咬住弦,往外边拉动,慢慢,慢慢,很疼,但就要成功了。

    清脆的一声响,弦断了,我心里的那家伙终于落下。

    …

    我回到了25岁的年纪,站在山坡上,看着自己的棺材入土。

    一旁坐着的妖怪从瞌睡中醒来,问我此生是否有憾,我答没有。

    或许我这一生,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次清脆的弦音。

    我最后将一生的所有情感用纸写下,包括但不限于对父母、对妻子、对儿女、对朋友、对小章、对梦想的爱。我想这足以称为对我这不完美的一生的情书,还欲提笔再写更多时,妖怪提醒我时间不多了,于是就草草结尾。

    化作飞蛾扑向遥不可及的梦想,为此折断了翅膀,失去了所有,却仍然憧憬。

    这是最坚强的爱。

    雨落秋山,于2023.8.26

    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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