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枫

    晚秋的萧邦并不同于以往,死与生交杂的季节别有着一番韵味。枫树随处可见,那款款落下的红雨,常常侵扰着行人的视线。云的阴翳统治着大地:将至未至的雨和矗立的立交桥;马路上江河奔腾,人行道上火海蔓延。红绿灯远远闪烁,手表指针又绕完一周,也不停留,空余我等待着。

    身处涌动的人群之中,我忽而有些恍惚,脑海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即使在被细雨冲刷了亿万遍的今天,我依旧彷徨于往事的泥泞路上。许多我曾以为会失去的记忆仍然紧握于手中,许多我曾以为永不能忘的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忆就是这样,连何为“虚假”,何为“真实”都已辨不开,更何谈自我。

    世界开始下雨,而我依旧愣在原地。我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灵魂轻飘飘的,几乎要夺眶而出。无以言表的悲伤像雨水一样溢出,我立身于空无一人的街上,原先喧闹的人群不知去了哪里。

    6300多天仍无法抚平的伤痛,烙穿我的胸口,也许有一天连我整个人都会吞掉的,我想。

    倘若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唯一的青草地上,一切造物都将缄默不言,我想。

    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我身上,我如同空壳般伫在雨中,视线无可救药的模糊,我想。

    永远高悬于我心门之上若去未去的青春物语,化作警醒我的利剑,我……不,我无法再想了。

    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差生,连大学也没想过会考的那种。父母让我到本地最最差劲,同时管理也最最宽松的高中念书,对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平平稳稳拿到毕业证书。对于这点我其实无所谓,于是从初三的最后一个暑假就开始兼职,为日后独立生活积攒点钱。我开始打些零工,后来便长期待在一家咖啡店打杂。

    每值夕阳滑落天之一方时,我便从学校坐半个小时左右的电车直达咖啡店。店长是个和蔼且不拘小节的英国绅士,待我很好,店内多数人都很年轻,但至少都是大学生的年纪。我处于其中好像“保护动物”,这一点可以参考女校中的男生,以及男校中的女生。这样说吧,若不是后来的意外,毕业后我都会留在这的。

    与此相比,学校的生活就让人倒胃口得多,同班同学一个比一个下流,教室一片乌烟瘴气,让人丝毫没有留恋的可能。于是我就日日开小差,盼着放学钟声敲响,老师也不管。

    遇上店里比较冷清的时候,店长便会带我们坐在咖啡厅的二楼,一面喝自己调制的咖啡,一面闲聊。他那标致的翘胡常常因为笑而晃动,手杖也总于空中比划。这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段时光,而这座已不存在的咖啡厅也成为我永远怀念的乐土。

    “小林,这几天怎么心神不宁的,是不是谈上男朋友了?”

    一个阴雨天,我们照例坐在咖啡厅二楼,冷风将隔着窗膜的街道吹得了无人迹。大家边喝咖啡边闲聊,其中尤以我对面的那个家伙最为起劲。

    “嘻嘻,都不理我了,恐怕是我说中了……”

    他用指尖轻弹一下面前的瓷杯,发出清脆的响声,贱兮兮地对我说道。

    “滚啊!”

    对于他,我已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是我们这边除了店长之外最年长的人,但其实也不过二十八岁,并且未婚。也是,这么不会讨女孩子欢心,活该单身一万年。

    “看看看,恼羞成怒了。”

    二十八看我生气,更加得意了,仿佛完成了什么杰作。而我将头转向店长那边,想要寻求援助,店长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平时他只会看着我们扯来扯去,很少插嘴。

    “过分了啊喂,小林还只是高中生啊,有些话别乱说。”

    终于,坐在我右手边的女前辈替我作出了反击。二十八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再说了,他转过身去,对着玻璃窗顾影自怜。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就像窗外孤单的风,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

    我在咖啡厅的时间基本就是通过这样的“茶话会”而消磨去的。倘若有人闲着没事想去统计,绝对会发现在我们这,上班的时间远不如摸鱼的时间,卖出的咖啡远不如自己喝掉的。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向店长问:

    “您这么纵容我们,店里不会亏钱吗?”

    而他每次都眯着眼,微笑着说:

    “开心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家族在英国那边经商,十分富有,咖啡厅的这点盈利根本不重要。

    说起来,我与他的初遇完全是出于偶然。没有什么浪漫的邂逅,彼此的第一印象也很普通。

    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女生和一个普普通通男生,在转角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而已,若不是后来再次相识,这个经历永远也不会被重提。

    那天,是一周中最最绝望的周一,我处于假期离去未远的漩涡之中,而距离光明到来的周五又还有好久好久。相应的,我心情也跟着郁闷一些,无论做什么都蒙上了一层无精打采的灰。

    午饭并不差,放在平时我可能会喜欢,但今天索性没吃,装模作样排到食堂门口之后,我便打道回府。上去时我绕了路,走右楼梯间的,本意是为了尽量避开别人。我走到三楼,转角处碰见一名男生,目光不自觉遇上了他,但什么也没发生,两人便擦肩而过。

    要问感想的话……

    “觉得他也很特立独行吧,与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人少的这条路。”

    我这么说,但眼前的人貌似不很满意。

    “就这?”

    “不然呢?”

    二十八又用食指弹着咖啡杯,这是他惯用的技俩,以此来装出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亏我昨天还想了一晚上呢。”

    “不——是吧?我就随口提了一句以前和他见过,你就为此辗转反侧,第二天还郑重其事地跑来问我?”

    今天又是休息日。说来这样的休息日变得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周都有。这或许说明了店里生意越来越差,虽然我们偷懒的机会越来越多,但每个人都为此不安,毕竟按这种态势推移下去,不管店长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去白养十几个人吧?

    唉,我还是做点什么吧。

    于是我从座位上起来,想着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再闲着,但被二十八拉住了。

    “别走啊,还没说完呢。”

    “混蛋!”

    我实在对他不耐烦了,于是甩开他的手,并愤愤地骂一句。

    “小林大人,是我不好,你回来吧!”

    看着逐渐远离的我,他似乎良心发现地说,不过……不对吧,怎么感觉更像是某种变态play……

    “恶不恶心啊你!”

    我对他彻底失去了期待,匆忙下了楼,在卫生间拿了扫把与簸箕,就开始扫地。不过地面未免太干净了,几乎一尘不染。我像寻宝藏一般寻找着地上的纸屑,而后发现了靠着店门站着的他。

    “诶,你怎么在这啊。”

    外面正下着雨,虽然不很大,但雨水的一部分还是被风吹着,偏斜着落到他身上。

    仿佛是听见了我的话,他转过身来,略带不好意思地说:

    “没什么,就想着看看外面的风景。”

    风声好像也附和着他,吹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匆匆经过了。

    “那个,你觉得咱学校怎么样。”

    我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了,于是便问道:

    “人间极品。”

    他不假思索地说,看来是真心话。

    “好巧,我也这么想。平时在学校就只摸摸鱼,也没什么朋友,成天守在座位上盼着放学,你也是这样子吗?”

    他终于从门外进来,拍去肩上的水,说:

    “我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们正说着,二十八从楼梯走下,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啊——你们在聊什么呢——哦——抱歉——打搅你们俩了!”

    明明隔我们不是很远,二十八却扯着嗓子喊道,貌似是生怕店里有谁会听不见。

    一旁的男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这并不奇怪,我刚进店的那几天面对二十八时也是这种感觉。

    “不用理会他的,他就喜欢这样捉弄人。”

    我对他说,而后气愤地走上前去,冲着那边自言自语的二十八说:

    “你不会以为你自己很幽默吧?”

    “并没有啊,小林大人。”

    去他的,这家伙又装出一幅不关己事的样子,真……罢了罢了,我决定不再与他瞎扯。

    我回到二楼,店长正伏在桌子上睡觉,手杖横躺在地上。我连忙摇醒他,对他说:

    “店长先生,二十八他又惹是生非,你管管吧。”

    店长则摸了摸自己的翘胡,确保还存在后,他将二十八喊来,对我说:

    “你既然知道他喜欢做这种事,那就不要放在心上嘛,也许你换个角度,会发现他其实还是个蛮好的人哩!”

    店长说着,一旁的二十八摆出一幅得意扬扬的嘴脸,并且一连附和着店长说的话,活像一条应声虫。

    “当然,小田,你也不对,小林作为女生,该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店长话锋一转,现在轮到我来嘲讽二十八了,但我并未这么做。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他。我选择复又走到楼梯间,向门口看去,果然,那个男生又回到先前的位置,继续看雨听雨,以及淋雨了。

    “唉,果然这个咖啡厅里,不存在正常人。”

    我如是感叹道。

    我躺在床上,又翻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合影,我将有关他存在过的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消灭,唯独留下了这张。彼时正值高三十一月,秋之萧邦的咖啡厅中,所有员工聚集一起,拍下了这张合照。店长居于正中,二十八半截身子在镜头边缘,而他与我,则牵着手,分别是左数第六、七个。

    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咖啡厅的呢?我想。

    大概也是在一个雨天吧。(彼时我念二年级)

    咖啡厅的众人依旧聚集于二楼,

    荒凉的大街,

    不像是会有人类居住亦或路过的地方,

    二十八不改讨嫌的模样,

    店长的翘胡看起来比往日则要更翘一点,

    大家随心聊着,

    话题天马行空,

    从马的肚子,

    到狗的肚皮,

    咖啡的热气徘徊于空中。

    忽然走上来一名男生,

    我们还以为是顾客,

    但他说:

    “早上好,我是新来的XXX。”

    但他说:

    “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上班,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但他说:

    他还说了什么来着?

    我不太记得了。

    尽管我和店里其他人关系也都不错,但在与他熟悉之后,发现最聊得来的还是他,也许是我们彼此作为同龄人的缘故吧。

    他并不只像表面的那样腼腆,实际上是很健谈的人。我与他聊学校食堂,聊八卦绯闻,聊喜欢的歌,一开始他不怎么适应,但不久后就变得口若悬河,渐渐由他听我说变成了我听他说。而他虽然有这样的才能,却每次都需要我来激发。和他相处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而通过他,我也意识到自己具备有常人不曾具有的才能,尽管这只是他给我的错觉。表面上是我在改造他,实际上不过是他在配合我表演罢了,他身上所附带的某种不确定危险因素从未消除,这点我在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

    而与他相处的两年里,我统共和他约会38次,接吻5次,去过他家3次,不过都发生在三年级,他向我表白之后。

    讲实话,我最初并未将他当恋人看待,和他走得近的目的也并非为此,但这于他可能又是另一种概念。总而言之,他貌似喜欢上了我,并且这个可能性一步步由我单方面的猜想转变为现实。

    “终于来了啊。”

    他坐在常坐的那个位置,对我说,而后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作为他这句话的标点符号。

    “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毕竟本来就是翘课来的。你这杯冷了吧?我再泡就是了。”

    我拦住了欲要起身的他,又顺势坐在了他面前,呡一口咖啡,发现有些苦涩,接着说:

    “今天没什么紧急加班吧,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想请你喝杯咖啡,仅此而已。”

    说着,他又举起手中的杯子,却发现其中空空如也,便只好悻悻地放下。他又将上身伏在桌上,眼睛平视着杯身,伸出右手食指轻弹一下,不出意料地发出来清脆的响声。这动作似曾相识,应该是跟着二十八学的。

    “真的吗?不止这么简单吧?”

    我问道,出口的话却好像钻进了另一个宇宙。墙上的心形时钟敲响整点,发出的钟声回荡于寂静的咖啡厅。店长开始放古典音乐。什么肖邦的啊,贝多芬的啊,一些我叫得出名字与叫不出名字的音乐家的曲子,多是钢琴曲,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作者都已去世。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每当此时此刻,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这些作品,今天却没有。他一反常态地沉默,沉默,依然沉默,我大概猜到些什么了。

    “真的没什么的。”

    “我不信。”

    随着这句话脱口而出,我忽然意识到我俩的交谈十分滑稽,怎么偏偏他更像女生,而我更像男生。

    “那个,你觉得我怎么样……?”

    “怎么突然问这个……一定要说的话,腼腆而又害羞,但偶尔格外饶舌的小男生?”

    他似乎有些失落,并用余光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与我目光对视后却又如鸵鸟般猛然将头扎了下去,一幅虚心的样子。怕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开玩笑的啦,凭心而论,你是一个很温柔,很细心,长相出众,声音好听却不自知,时而幽默,时而正经,以及偶尔带点所谓“腹黑”的男生啦!怎样,可还满意?不骗你,我确确实实是这么看待你的。Youknow?Mydearfriend.”

    我说完,将话语权交给了他,他定坐在原座,嘴唇微颤,仿佛作出了什么决定,终于开口道:

    “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

    “我说,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啊……啊咧——!你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千分之万,万分之亿地喜欢你!”

    他很少说话这么大声,却一鸣惊人,惹得店里的员工,客人都将目光投来,仿佛随时要将我的身体贯穿,窗外不存在的暴风雨骤然而至,我听得见。

    他将手伸上前来,等待着我的选择。我一再迟疑,心中巨浪汹涌。虽说早知道他会要干这个,但我并未想到会如此直接,尤其是表现得如此高调。

    我最终还是送上了右手,店里不知是谁带头欢呼,大概是二十八,总之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一边“恭喜恭喜”一边凑上前来。二十几双眼睛盯着我们,仿佛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国家保护动物,并且还是两只。

    “啊?啊?啊——?”

    再之后,店里的员工也好,客人也好,各自出了些钱,让我们出去玩,最好是在外睡觉。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当然,当晚八点我们便各回各家,某些人可能会大失所望)一路逛着,我时不时会去看他的眼睛,发现其中突然多出了一种无以言状的东西,这样对比起来,之前的眼睛可谓一点生机也没有。

    “那个,小林,你喜欢我吗?”

    那天我们分开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后悔这么突然地表白,向我问道。

    “怎么说呢,也许是喜欢吧……不,我能确定,我是喜欢你的,先前也许不自知,但现在……”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眼神中又多了一分坚定,注视着我,我明白他要干什么,闭上了眼睛,等待将要发生的事。

    彼时正是夏初,傍晚的夕阳将整座萧邦染得血红,好似一个大修罗场……更恰当的说,是一片火海,陷入爱情的火海。

    某年,某月,那天,我与他交往的起点。

    在我们学校,谈恋爱并非多么稀罕的事,像我和他这样背影成双的恋人也不在少数,甚至有学生与老师走到一起的。(上任校长就是因此而去吃国家饭了)

    有件事不得不提——我和他开始并不习惯牵手,即使在初次接吻之后亦是如此。为此,二十八绞尽脑汁,凭自己寥寥无几的恋爱经验指导我们俩,这倒是令我想起一组对白:

    “你身边的单身朋友平时都在做什么?”

    “给别人当恋爱导师。”

    诚如所言。

    他从未去过我家,而我今生统共去过他家两次。

    第一次去他家时是在交往后的第五周周五。我与他理所应当地并肩走到校门口,他向我道别,然而我却没有转身,而是开门见山地说:

    “阿诚,想去你家看看。”

    “今天大概不行,家里有点事……明天好吗?”

    然而他终究拗不过我,俯身解开自行车的锁后,拍了拍坐垫,对我说:

    “可能会有些挤的……你能接受吗?”

    于是现在轮到我为难了,毕竟我本人对单车有着不大好的初印象——小时候因为坐表姐的单车摔跤,因而进了医院。不过想想,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

    于是他首先上车,收起脚撑之后,将身子向前挪挪,示意让我上去。因为穿的是短裙,我小心翼翼地并腿侧坐,书包抱在双膝之上。我的右肩紧靠着他的背,呼吸忽而有些急促,也许是因为害怕。

    “好了吗?”

    他问,我轻嗯一声,忐忑之情愈发不能自已。时值仲夏,天气很是炎热,道路上行人很少。自行车在我不知不觉间开始驶动,途中不知碰到什么障碍,整个车子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我险些掉下去,于是一面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作声,一面用右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没事吧?”

    他好像感应到了我的不安,于是问道,而我说:

    “没事的。”

    “如果害怕掉下去的话,抱着我就是了。”

    我登时脸变得通红,心想即使是恋人也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然而不待我继续思考,我们忽然转入一条乡间小径,我并不知道前位的他心情有何改变,表情有何变化,总之他说:

    “坐稳了,这条路很多坑坑洼洼的。”

    话音刚落,车身就忽然一段起伏,接下来又时不时地颠簸一会儿。我只好乖乖听话,双手扯着他的衣服,书包抱在中间。这样一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了。我好像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其实就算那是风声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前者会令人面红耳赤,惟此而已。

    他家并没有隔学校很远,即使载着我也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他把车扶进里屋,说是为了防偷。我紧跟着也进去了。他家不很大,两层合计只有三室一厅,外加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客厅很狭小,连台像样的电视机也没有。他打开昏黄的电灯后,呈现于我面前的是一片狼藉,也许方才有小偷光临。然而他并不很担心,看到室内空无一人后,反而长舒一口气,对我说:

    “抱歉了……事先不知道你要来。”

    抱歉?是因为这里很脏才道歉吗?那我完全不介意,我说:

    “没关系的……既然这样,我来帮你打扫怎么样?”

    “这……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就好。”

    然而他终究又是没拗过我。我们立即就开干,毫不拖泥带水。在收拾地上东西的时候,我忽然于其中发现一张黑白遗像,我有些好奇,便问道:

    “那个,这上面的人……”

    “是我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失礼,也许戳到了他的痛处,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说:

    “没关系的,习惯了别人问我。”

    将最后一袋垃圾送出门外后,他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聊天。起初聊他擅长的古典音乐,后来我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又打了会儿纸牌,然而话题一直在以不可扭转的趋势向什么偏离去。

    “你父亲呢?”

    我终于是问出了这句话,他貌似很抗拒这个问题,模棱两可地答道:

    “大抵是出去有事了。”

    好吧,既然他不愿,那么我索性不再问了。他领我到二楼,向我展示了他收藏的精装本小说,以及装满好几个纸箱的文库本小说。我第一次了解到他还有看小说的爱好,我先前单知道他喜欢古典音乐罢了。

    我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去。(这是我平时从咖啡厅回家的时间)由于夜路不太好骑自行车,他便打着手电一路送我,一直到人稍微多些的街道上,他才终于被我赶回去。

    “好了好了,接下来的路很安全的啦,我一个人能回去的,再见了!”

    “再见,注意安全。”

    于是他说,而我告别后沿着一家又一家的明亮灯火行走,一边与路人错身而过一边回头看着他,看着他伫立于一盏孤灯下的模样。

    10

    我第二次去他家是在同年的秋天,这次是他主动邀请的我。

    周六中午,又到了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大家围在吧台边却不知做什么是好。谈资大多濒临枯竭,游戏悉数老套乏味,就连最最饶舌的二十八,也一幅蔫萝卜的样子,转为“顾影自怜”形态。我不明白大家为何都如此没有干劲,并且顺带着我也觉得无聊了,这时,阿诚贴着我的耳朵说:

    “今天有空吗?来我家?”

    他说话很小声,但仍不幸被二十八所捕捉到了,“蔫萝卜”瞬间满血复活,他对店长说:

    “小林今天要去男朋友家做客,店长大人,能否批个假,成人之美?”

    “啊喂,谁说要去了?我……我还没同意呢……”

    我辩驳道,不过越来越没底气,毕竟我刚刚不可能会拒绝他的请求,就算是换作现在也不可能。店长则听信了二十八的谗言,大手一挥,说一声:“准了!”

    于是我又到了他家,只不过这次是走路去的,一路上仍是和他聊天。我愤慨地细数二十八犯过的罪行,他在一旁认真听着,不过只是笑,也许他对二十八有另类的看法,总之与我不同。

    “哇,比上次干净了好多!”

    这并非客套话,而是发自我内心的由衷的感叹。我看着几乎一尘不染的地面,与那日的“垃圾场”简直不处于同一个世界。电视、水杯、烟灰缸统统摆放整齐,连带着那张遗像也在内。我看着相框中那个女人的笑脸有些愣神,一想到她是他的母亲,我的男朋友的母亲,便不禁有些感伤,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那张遗像,于是说:

    “想听我母亲的故事吗?”

    “嗯。”

    于是她的故事开始了。

    11

    “她生前是国语教师,甚至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

    “她生我那年二十二,死去那年二十九,永葆二十光景。”

    “是因为难产死掉的。深秋,当时怀着我妹妹,本来身体状况就很虚弱。进入手术室后再也未能出来,连带我那未出世的妹妹。”

    他说着,我一句话也没说,这种时候还是不插话为妙。我在心中默默为这个不幸的母亲献上哀启。

    “母亲很喜欢枫叶,死时窗外也正枫叶飘零。我们按照她的遗言,在遗体上洒满红枫,并一同于火葬场化为乌有。至于骨灰,被父亲搞丢了。”

    他说着,尤其是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我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愤懑,大概他与他父亲关系不大好吧。

    “大致就是如此,其实还有些旁枝末节未能说出。但……原谅我暂时不能告知——绝非对你不信任,单单因为那些话一时半会说不清的。况且,我尚未做好准备……能理解吗?”

    “实在不想说也不要紧的,这是你的故事,使其是否为我所共有的决定权在于你。”

    他微微蹙眉,而后舒展开来,将先前的悲伤一扫而去,对我说:

    “那好,不说这些了。可知弗朗茨约瑟夫海顿的头颅?”

    “不知,不过听起来怪瘆人的。”

    “他是奥地利古典音乐家,1809死掉,下葬后被盗墓,头颅给人窃去收藏。之后辗转百年,经多人之手,见证了两次世界大战,终于于1954年完璧归赵。”

    “好不凄惨。”

    “不过换种角度想想,它毕竟以这种方式又多存在了154年,之后才被送入黑暗无边的墓冢,不是吗?”

    我微微点下头,确实,他说得在理。世界上从不缺少完完整整地死,顺顺利利地下葬的人,反而像他那样大意失其颅的人(而且还是名人)屈指可数。

    “听过他的作品吗?惊愕交响曲?告别交响曲?时钟交响曲?”

    “一概不知。”

    我无奈地答道,连流行乐都不听的我,对于这些古典音乐更是一窍不通。什么协奏曲、交响曲……他们对我而言的区别就好像牛肉与羊肉对素食主义者的区别。

    “那真是可惜了。有机会一定要听一下。另外,我这有一本小说,与古典音乐有关,看看好吗?”

    OKOK,对于小说这方面我还算有所涉猎,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跑进房间,不一会儿又拿着书出来,满怀期待地递给了我。

    我看了两页,大致明白了其中的设定。其实就是架空世界中一大堆古典音乐家的同人文,不过写得很好,剧情也倒挺有趣,我便欣然收下,说回去便读。

    之后我谈起村上春树,问他是否喜欢,他摇摇头,说:

    “太孤独了,不喜欢。”

    这句话倒是十分耿直。而后我又说太宰治、大江健三郎等等,他一概否决,说是不喜欢不圆满的结局与不圆满的小说,这点也是实话。不过小说本身不就是构建于不圆满的现实之上吗?何必执著于结局的好坏?

    “倘若那样,恐怕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小说。”

    “还是接受比较好,我想。”

    “等到中年后便会理所当然地喜欢上了,也许。”

    空气正流动着,忽而房门打开,一个浑身酒气,邋里邋遢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料想是他父亲,果真如此。他父亲貌似很是生气,也不说话,在他惊惶的注视下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好像很沉重,我丝毫不怀疑那男人那尚存酒液的脏手会用来打我,于是下意识地躲在他身后,好像受惊的雏鸡。

    “啊!”

    那男人走到面前后,我尖叫一声,而后紧紧闭上双眼。接踵而来的是啤酒瓶碎裂声、巴掌声、怒吼声。再度睁开眼,那男人被打翻在地。他头上也留有玻璃渣、啤酒、以及鲜血。

    “滚!”

    我听见他说,令我不禁想起发怒的兔。

    那男人领略了痛楚之后,狼狈地向外逃去,连门也忘了关,外面萧然的夜景只隔着一架门框张望着我。我扶他躺在沙发上,细心地拈去他头上的玻璃渣,而后用毛巾擦去其上肮脏的酒液以及鲜血,包扎了额头的伤口后,他才终于开口道,仿佛刚刚复活。

    “你回去吧。”

    他冷静得出奇地说道,而后闭上双眼,或许是在冥想,或许是在休息,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此时他不能离开我,执著地说:

    “不行,今晚我照顾你,家里那边再说就是了。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回去。”

    他冷冷地说,而后看向我,眼神中竟有些杀气。只是错觉吧?

    我终于放弃留下的念头,收拾好东西便走了。回到家才发现小说落在那里未能带回,不过明天再借便是了,真正令我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安全,我打电话给他,打了七次,一次也未接通。睡在隔壁的母亲还为此问我是否被男朋友甩了,我说没有这回事。

    在母亲的逼迫之下泡完澡,我着睡衣躺在床上,久难成眠,索性起身。我伏在窗边,俯视着二十八层楼下的都市夜景,好不凄惨,无家可归的霓虹灯。

    他是否也睡不着呢,他是否也伏于窗边呢,他是否眺望着乡间田野呢?

    这是未解之谜,又一个。

    12

    次日他没来,第三日亦未出现,星期一我才在学校见到他。

    他依旧顶着我扎的绷带,人则已然康复,他找到我所在的教室,见到我便急不可耐地接上一吻,良久分开,我没好气地说:

    “喂喂,这里是教室啊喂,想我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周围的人无不向我们投来目光,我很讨厌这种置身焦点的感觉,如蚂蚁讨厌热锅正中央一般讨厌。

    放学后我们照例乘电车到咖啡厅,一进门,二十八便如同捕获猎物般捕获了我们二人,尤其是对于他头上的绷带。

    “哟哟,怎么这副样子。莫非前阵子玩得太花,磕到头了?”

    换作平时这种荤笑话我都会选择忍受,然而今天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我瞪了二十八一眼,后者终于止住话题,经过他身边时,我还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肋间,以示教训。

    “饶命,饶命。”

    不出意料,二楼众人也很为他的伤势而意外,甚至连店长的手杖也跌落于地。而对此,他解释说是骑自行车摔到了,我也说是如此,才打消了他们的疑惑。

    看着被簇拥的他,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自己,我忽而感到无以言表的混沌。

    那晚的事貌似不太真实,他那眼神亦奇怪至极。

    只能是错觉,我自我安慰道。

    说着,我将巧克力纸扔向窗外,后者于空中飘转一番,紧接着便被雨风吹向远方。

    它又将作何去向?

    总之与我无干。

    “许多东西都是这般,在你决定放手的那一刻起,它便已然具备脱离你而独立存在的一切资格与条件。”

    这句话的出处我已不记得了。

    13

    世界上有三种人最为神秘:孩子们眼中的圣诞老人,中二少年眼中的隐世高人,以及徒步高原的旅人。

    毫无疑义,我是第三者。

    此刻的我正彳亍于坦荡的高原旷野,远方的风吹折地上的衰草,连最后零星希冀也彻底消灭了。飞机拖着笨重的机翼掠空而过,发出巨大的噪音。我举目而望,想要捕捉那残留的航迹云,却发现天空远比想象的要深邃——那蔚然的深渊仿佛就要将我吞没。我顿感晕眩,以及开不了口的悲伤。罢了罢了,也许高原之秋本就是为了带给旅人愁伤而存在的吧;罢了罢了,我只得低头依着脚下走着,明明没有目标却又无比决绝地走着。

    创世者在这莽原之上开辟出一道蜿蜒小径,表面尽是淡黄色的泥土而非草木。我便行于这小径上。不时向左右张望一番,能瞥见风中摇曳的风滚草。路的两旁偶然会有橡树途径,它们是这秋日高原中唯一木本植物。路大约没有尽头,相应的,风滚草和橡树的数量也无以穷尽。

    我倏然停下脚步,起初仍以呆滞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脚下的土地,而后缓缓蹲下身去。土壤远比想象得要脏,不知所属的粪便零星分布,但其臭气早已在生诞后的千日千夜里挥发无余,只留下一具具由食物残渣构成的空壳。我选择了一块相对还算干净的枯草地,一根根将其上之物除去,而后将黄土捧于手心。我站起身来,将双手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而后任凭骤然而临的强风将手心之物吹去。那些土黄色的颗粒被剥夺了归属于我的资格,一大半被风遗弃,复又坠落于地上,另一小半则被风裹挟着消失于视线极点。待到手中最后一粒泥土颗粒逝去,我抬头望向原本甚觉可怕的天空。那蓝色镜面依旧广袤的令人无所适从,但比先前要好得多。大约是我与其之间达成了某种契约,以某种无以名状的代价换取于其中的某处容身之地。

    我环顾自己所处的境地,我究竟为何而来?

    或许此行,只为寻回我曾失去的与埋葬我仍拥有的。以原先那条航迹云为对称轴的世界,左边写下“生”,右边写下“死”。然而总有些家伙油盐不进,执拗地霸占着两边世界,即所谓死之生,生之死……罢了罢了,我无法再想了。

    毫无疑义,我做了一个梦。

    14

    其实那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于意外的时间,在意外的场合,以意外的心态,意外地看见了意外的人。

    那大概是在一个晚秋阴天的晚上,父母带我去买过冬的棉衣。冬季的萧邦是很冷的,埋葬枫叶将耗尽这座城市最后的能量。于是它陷入沉睡,连带着生活其中的所有人都跌入无精打采的洞渊,尤其是到雪天时,它便摇身一变,作为瘫痪的老妇而存在着。这个比喻大抵是正确的,毕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萧邦也不像一座会要复兴的城市。迟早迎来毁灭,我想。

    父亲母亲在价格上斤斤计较了半天,统共走了五家店,总算买到了一件他们比较称心的衣服。至于我,我无所谓,前面已经说过,我是在这方面无欲无求的人。唯一令我感到在意的,不过来时途径一家夜宵店,偶然间瞥见一道莫名熟悉的背影,是谁呢?我没认出。

    “小林,怎么了?”

    兴许是看着愣于原地的我多少有些奇怪,母亲拍拍我的肩膀,想要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却无动于衷,仿佛灵魂已经不存在于这具躯壳之中了。

    我究竟当时为何而发愣?为何?等等,容我想想。

    “小林,小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在归家路上,凝视着夜宵店橱窗中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我感到雨水般溢出的悲伤,以及莫名的愤怒。他,我眼中的那个腼腆的他,此刻居然同两个年纪明显大出一轮的光膀纹身男人开怀畅饮。

    怎的?

    我努力去回想平日里他那张温柔的脸,终是无以得偿所愿,脑海中惟余这个形象。我悲哀地发现,无论之后的我再怎么自我开导,都无法改变这个既定事实。

    他失去了于我心中的所有位置,我与他业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然而,希望终究是有的,尽管渺茫得如同沧海一粟。我强迫自己认为只是看错了而已,也许再仔细点看,就会发现橱窗中那张恐怕的脸,实际上和我印象中的阿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咧!

    究竟是他吗?我努力放大瞳孔,然而看得越真切,结果就越残酷。

    是他,不会有错的,我认得他这张脸,认得他此时眼神中的阴暗,在那个晚上便已领略过了的,我应该早点明白的……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没什么,认错人了,刚才”

    “哦,是同学吗?”

    “只是认错了而已。”

    我最终选择暂时屏蔽心中所想,强装镇定地对母亲撒谎说。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奇怪,我分明从未向父母撒过谎的,如今说起谎来竟这般行云流水。母亲没有怀疑,只唠叨了一句便不再计较。

    回家后我直奔浴室,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将花洒的水流调到最大,暖气扇档位调到最高,确保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后,我开始哭。简直是号啕大哭,眼泪如瀑布般溢出。胸口处也莫名产生刀割般的剧痛,并且将要喘不过气来。我无法思考,无法辨别自己究竟身处何地,究竟在做什么。或许那时我连自己究竟是谁也不明白,我在崩溃中寻找自己,在瓦解中寻找最后的幸存。不由分说,这是无意义的。

    现在想来,这种规模的哭泣前前后后仅有那一次。我一直自以为是在情感方面比较淡薄的人,影视剧中那些少男少女的柔弱姿态大概也永远不会于我身上发生。

    原来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哭罢,我草草冲过淋浴,而后催促外边吸烟的父亲从卧室里拿来换洗的衣物。确保自己脸上再无异样后,我终于有勇气推开浴室门。万幸,母亲已经睡着,而父亲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他正忙着吸烟。

    秋夜比我想象的冷,我躺在床上,连啜泣的力气也已经耗尽,思绪一片茫然。很困,但是睡不着,很想哭,但没有泪水。

    我嘴唇微动,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开不了口。我究竟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彻夜未眠。

    翌日,我打电话给二十八,让他转告店长,说我已决定不再去咖啡厅打工。他很惊讶,不待他多说,我挂断了电话。数秒之后他又打回来,但我没接,一连十几个都没接。

    一直到高考前的三个月,我再未去过曾经打工的那家咖啡厅。期间二十八还找到我家来,但被我拒之门外了。学自然是必须上的,但我竭力避免遇见曾是我男友的他,事实上也奇迹般的再未碰到过他。

    真正令我失望的,是我离开后,他从未主动找过我,哪怕一个电话。我期盼着他向我作出解释,哪怕理由荒唐无比也行,但终归没有。他爱我是确凿的事实,我也没有资格挑剔他。但不行,我不接受他那样的价值观,迁就也终究不能越过底线。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手中握着去往鹿儿岛的机票,最后回到我的咖啡厅。站在极远方看着那个孕育我青春的地方。终于抛却留念,我转身赴往机场。

    15

    “务必回来!”

    父亲在撇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但从语气中可以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莫非家里出了什么变故不成?如此想来,最近也确实曾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在餐桌前呆滞良久,大脑中掌管决策的部分在“去”与“不去”之间彷徨。再三犹豫,我选择向社长请假。

    社长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虽不像咖啡厅的英国绅士那般好心肠,但也算不上坏。他应允了我的请求,不过代价是假期间的工资减半。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旋即又收到父亲的一条来信:

    “十万火急!”

    在我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这种着急的姿态三十多年来我从未见过。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

    十点半的飞机到了,我随人流登上机舱。也许是见我的样子不太正常,一位空中小姐秉持着优雅的微笑向我走来,她将厚度恰得其分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温柔地问:

    “Dearmadom,whathappened?”

    “Nothingmuch.Ionlyfeelalittlebitofdiscomfort”

    “Well,Ithinksameway,samething,onceinawhile.Everythingwillgowell.”

    “Thankyou.”

    没什么的,只是有些忧心罢了,这于我是常有的,我也早已习惯。

    时间将沿途风景一扫而过,我着陆于萧邦机场,此处不比鹿儿岛的热闹,偌大的候机室人迹罕见。唉,在我远走的这些年里,生育我的城市愈发式微,我心中油然而生悲戚之情。

    我坐出租车来到市中心,人流总算多了起来。我凭记忆走过许多道红绿灯路口,却在某处斑马线前停住了,忽而觉得景色莫名熟悉,我好像曾于此经历过什么。

    我停步原地,抬头向四处张望而去,然而街道上的店铺几乎都是这两年间建起的,我悉数不识。良久,直到秋风开始低吟,我才想起正前方的百货超市原是我的那座咖啡厅,而我曾经,也在此焦急地等过红灯。我是为了赴某人之约而等待红灯的,我也见过沿途这般的风景。

    “枫树随处可见,那款款落下的红雨,常常侵扰着行人的视线。云的阴翳统治着大地:将至未至的雨和矗立的立交桥;马路上江河奔腾,人行道上火海蔓延。”

    我在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的街头,四处张望着,嘴里不住地呼喊着父母、店长、二十八,以及那个人的名字。世界忽而天旋地转,我在干些什么?

    16

    最后谈一下二十八。

    听说,在我离开一年之后,店长因胃癌去世,咖啡厅倒闭了。二十八便流浪街头,后来成为了乐队的吉他手,并且相当有名气。又过了五年,在他事业的巅峰期,于东京的街头,他被货车所轧死,名为他的故事到此为止。

    我成为了上班族,在工作处租了房。除了新年,一年四季都待在那里。咖啡厅中的任何人都再未见过,后续的事情都是在网上通过那位曾替我解围的女前辈知晓的。

    时隔多年后的今日,再度忆起那些回忆,我只感觉一切皆已云散风流,唯有我,惟有我,惟有我还思念着。我不后悔至今以来所做的一切的决定,从不曾。

    然而,这并不代表没有遗憾,没有痛苦。事实上,每次无意间回忆往事,我都仿若跌入无限抑郁的深渊。在那之后,我便肩负着自我和解的重担了。

    罢了罢了,或许我不该怎么悲观,有些事是人力无法篡改的,就好比:

    一切终将被埋葬,就如同枫叶必然葬于深秋。

    到此为止。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