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四川话里扫墓叫上坟,也说不出问题在哪儿,但确实是个不好听的词。

    当年哥哥走的时候,奶奶硬是要我爸妈把他葬回乡下,我妈想葬在城里公墓里,奶奶死活不同意。

    后来,我爸去世自然也葬了回去。过新年、忌日、中元节的时候,都得翻山越岭地回老家上坟。

    现在路况还好点了,以前是那种盘山公路,大巴车颠颠簸簸要开3个多小时才能到。下车的时候,感觉骨头都散架了。我妈晕车,上车全靠塑料袋续命,但那呕吐物的味成了我童年远行最深刻的记忆。

    直到现在,只要我一上大巴,就会想起那个味道。我就犯困,像小时候一样没完没了地睡。只有车开到了,才会醒。

    记得有一次也是夏天去上坟,快中元节(四川土话里叫七月半)了,我妈带着我回去上坟。那几天山里刚下过暴雨,进村的路一片泥泞。山里的土是那种粘性很强的黄土,一脚陷下去,半天也拔不出来。我那次穿着一双崭新的凉皮鞋,一个打滑,踩到了牛刚拉过的屎的泥里,牛粪的热乎混着冰凉的黄泥,脚在里面又拔不出来,我妈用力一拉,脚是出来了,牛粪也甩了我和她一脸。

    这是我妈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哭,她一边帮我擦掉身上的牛粪,一边哭,眼泪冲刷着她脸上的牛粪,变成了一条条褐色的泪沟。

    我用手帮她擦掉眼泪,却抹得她满脸都是牛粪。我妈破涕为笑:“瓜娃儿,不揩了,妈妈不得事。”

    那次到了奶奶家之后,奶奶家里正好坐满了来聊天的村民,看着我和我妈的狼狈样都指指点点。

    奶奶很封建迷信,一直觉得我妈克夫克子。结婚的时候,她就觉得我爸是被我妈的狐狸脸迷惑了。我爸葬礼上,因为一件礼节上的事,奶奶在刚堆起来坟前,嚎啕大哭,指着我妈鼻子骂。农村妇女撒泼起来,什么难听骂什么。我妈把我揽在怀里,站在我爸坟前一言不发,眼泪含在眼睛里。

    回家的路上,我在她耳边偷偷说:“妈,奶奶真讨厌。”

    她把我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奶奶比我还伤心,她最心疼你爸和你哥。”

    我当时小,一听这话心里还酸酸的,心想同样是孙子,怎么就最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现在再不是当年了,上大学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她下地干活的时候中风了,当时我在成都上学。我妈说,奶奶硬是撑到了我回去见她。

    她见我回来了,眼睛微微睁开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着我的手,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

    “生娃子……挣钱……孝顺你妈……我……去那边……看你爸……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失去意识了。当晚就去世了。她的坟和我爸、我哥都在一片竹林里。

    现在路修好了,回去不用颠到吐了,时间也要原来的一半。但我回去的越来越少,只有我妈每年都回去,村里都说我妈贤惠,全村那么多坟,数肖家那几座打扫得最像样。

    小时候回村,村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村里有几个小卖部,既卖一些生活日用品,也作茶水棋牌生意。大家干完农活,就喜欢在小卖部里打牌、摆龙门阵,女人们就喜欢串门,坐着院子里嗑瓜子、剥蒜、打毛线,东家长西家短聊个不停,快到煮晚饭的时候才散去。

    后来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媳妇们,挣了钱的也就搬到镇上或者县城去住了。村子里白天看不到几个人,田里劳作的、路上走过的都是老人。村子里虽然也盖了不少新房子,但旧房子也荒废得多。生人第一次来会觉得落魄得有点瘆人。

    去往坟地的那条小路,两旁的庄稼地完全荒了,草长得比人还高。我妈都习以为常了。

    “妈,你二天等我回来再上坟,老家都不得啥子人咯。不安全。”

    “不怕,每次都是二婆二爷跟我一起,我自己还确实不敢走。”

    “那会儿我们去看下他们,好不容易回来趟。”

    “要放暑假了,他们小女儿把他们接到镇上去住了。老房子夏天潮气重,老人家风湿痛起来受不了。”

    路的尽头就是坟地了,一片大竹林,密密麻麻全是粗壮的竹子,在竹叶的荫蔽下,比外面凉快好几度。

    果然,一堆坟里,我爸、我哥、奶奶的坟最干净,但坟头上也落了不少竹叶。我妈立马指挥起我来:

    “去,先给你爸他们作三个揖,然后去把坟上的叶子捡了,把长得那些草扯了。”

    我一边拔草,她一边掏出酒、肉、水果、香蜡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我和肖生来看你们了,哥哥,弟弟都长大了,你们在那边要好生(注意),我们好得很,肖生在外头你们多保佑他,他大了,容易遇到不好的事……”

    我躬着身子拔草,血不断往头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喉咙也哽哽的。

    拔完草,清理干净坟,就该烧纸了。纸钱遇到火瞬间就化为灰烬,风一起飘得老高,我妈看着飘起来的灰说:

    “飘起来,他们就收到了。”

    我低着头烧纸,不敢抬头看哥哥的墓,我总觉得他在看着我一样,还是小时候那个瘦削的样子,但是变高了,比我高多了。

    走出坟地的时候,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走很远回头还能看到纸钱灰烬的余烟。

    我们沿着小路原路返回,我妈走前面,我提着祭品走后面。因为下雨,脚下的路有些打滑,我走不习惯,很快就被我妈落下了。

    高高的荒草里,不断有风吹过,可能是刚才拔草躬久了的缘故,我有些耳鸣,耳朵里嗡嗡嗡直响。恍惚中,我看见荒草里有个高个子快速地走过,有人在小声喊:

    “莽子,你是贼娃子。”

    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是哥哥,小时候我偷藏我们俩的玩具,他老这样骂我。

    我不敢回头,快速地往前走去,眼看我妈要拐出小路了,心一急,脚下一滑: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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