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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口罩

    贤兄在别人问他是不是华侨的时候,就竖起眉头,双眼直瞪,一拳打在寝室的桌面上,大声叫道:

    “我是中国人!”

    有人就说那你怎么整天欧冠、皇马、意甲喊不停?一下齐达内,一下贝克汉姆,一下那个C罗。老梁侧卧在一包纸巾里面的小棉被里问:“C罗是谁?”

    “罗纳尔多。”

    “罗纳尔多是谁?有多少出名?”

    “这么说吧,他的知名度就像你梁一瞬在419寝室的知名度。”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一推门,看见一男三女在桌边玩扑克牌,王轲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粗长的手指扇子骨一样撑着一把牌,又转过马脸对女的说:

    “这个是阿星,很难见到的。经常在校报上出现。”

    有个女的抬头白了我一眼,看着手里的牌,说:“你们寝室里个个都是神人。”我一听声音似曾相识,立刻想起那天在语文课上接嘴——老甘说后生可畏,她说后生可爱——的那位。后来她又经常出现在我们寝室,还叫老梁小顺子。胖子听了哈哈大笑。等他们走后,老梁说:“叫什么春嘛!”听得我跟贤兄乐开了花。

    老梁是419寝室的新移民,以前住在隔壁,后来子夜跟他那个连体妹妹津津双飞后,把那边靠窗的床铺给了他。老梁不仅带来了牙套,还带来了奶香。

    贤兄告诉我,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看见薛八在成把成把地偷吃老梁的奶粉,而他自己放在水泥板上的乡巴佬鸡翅也经常失踪。那是不好彻查的事。可是老梁从不在意,更不会细究谁干的好事,好像我们四五个都是他的孩子。

    寝室长一职虽说是班主任任命,在419寝室也非老梁莫属:第一,他整天窝在寝室;第二,他手脚最为勤快;第三,他脾气最好;第四,我们都无能为力。

    胖子在寝室里像一颗巨大的肉球,只有星期一晚上会从外面弹回来一次,他很忙;阿蒙一天到晚混在英语俱乐部的女人堆里,读他的澳大利亚英语,唱他的真情马克(trademark);贤兄整天游魂一样从郊区逃往市区,回来就是满嘴番茄酱肯德基,牛排轮盘老虎机,还有匡威耐克阿迪达斯;而我已在平房二扎了根,要是寝室来电话(一般都是家里打来的),老梁就扑在窗口伸出长长的脖子朝下面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后冲出平房赶回去接。经常一到寝室,那边就挂了。

    “挂了挂了!”

    那个跟老梁一起过来的薛八总喜欢将这个口头禅挂在嘴边。薛八本名薛正义,因在隔壁时睡8号床,大家都叫他薛八。不过老梁一直叫老梁,或许是他看起来面容憔悴,走起路来弯腰弓背慢吞吞的像个老头,又或许是大家对他的尊称呢。大概是吃多了老梁的奶粉,薛八的嘴特甜,见到寝室里其他同学都爱贤哥贤哥,星哥星哥地喊。比如说见到贤兄拎着一袋东西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潇洒地将袋子往他的床上一扔,推一下眼镜,被蜜蜂扎了似的收一下鼻翼,他就喊无聊,在桌子的另一边满脸羡慕地问:

    “贤哥又上哪里享受去啦?”

    “享个屁!”

    “怎么会是享个屁呢?肯定又上哪家牛排馆吃大餐去了。难怪贤哥长得一身肌肉,都是营养养出来的呀!”

    “养个屁!”

    “贤哥别老个屁个屁的嘛。全寝室就数你最懂得享受了,把西方那一套中产阶级的消费观和生活方式都带回来了。你是喜欢鹿城还是喜欢巴黎呀?”

    “我是中国人!”

    “没人说你是外国人!”

    “我们鹿城其实挺好的,几十层高的楼比比皆是。对不对,小顺子?”

    “靠!顺你姥姥!老子又不是太监!”

    “胖子的女朋友有意思,一见到你就喊小顺子。”

    “日!那个死三八!”

    “哈哈哈哈哈!”

    “贤哥贤哥!下次到市区记得提早说声,我也好托你带点东西。”

    “你要什么老梁?”

    “有种带头牛。”

    虽然没见到老梁有过吃牛排的口福,他在419寝室真的像头牛一样任劳任怨。好在八铺床,总有几铺是空的。不过要想在寝室评比中拿锦旗,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我们不肯帮忙,而是他一开工,就把我们连同地板上的污渍通通用水往外冲,然后到隔壁借来地板刷从里到外一遍一遍细细地刷。要是发现有什么东西粘住刷不掉,他就将刷柄按在下铺的床沿,弯下腰去用手指使劲抠。有时见他忙起来忘乎所以,整颗脑袋都钻进床底下,只剩下干瘪的屁股翘在半空。

    “老梁,你这是干什么?”薛八站在门口喊。

    “日!这是谁的臭嘴带进来的口香糖,到处乱吐。被老子发现我阉了他!”门边顿时停了声响。薛八口里使劲嚼着什么东西,一阵风往隔壁去了。

    “子星,你床上那些书理理,到时候寝室要评比。”老梁指指我的床板说,“看起来太突兀。”

    我听到“突兀”一词从整天倒吖靠吖日吖的老梁嘴里说出,还是用来形容我的床铺,着实令我感到意外。记得上一次寝室卫生评比,事先都没有得到任何通知,老梁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将无规则变形的整个419打回了原形。苦于一时无法处置我床内靠墙的两米长的书,他灵机一动,将全寝室设计了成统一造型。尤其是被子,被他折叠成一条条又长又大的热狗,巧妙的遮掩住夺眼球的不和谐现象。后来班长还笑哈哈地说:

    “老梁真是个好保姆!”

    班长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她从来不说脏话,也不会对别人冷嘲热讽,更不会叫别人绰号。由于大家都老梁老梁地叫,她也就入乡随俗跟着叫习惯了。尤其是每次班级有事通知不到,她就楼上楼下跑男生寝室喊。老梁尊敬班长,其实也说不上尊敬,大家都是同龄人,只是对她更有耐心,多一些包容。何况他们还是老乡。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是笑笑,问:

    “今天又有什么指示要传达?”

    他从来不会怼她。平常谁要是当面称他一个大老爷们是个保姆,准要遭他“靠一靠”的。那次以后,我也知道他的不容易。有人还说风凉话,问寝室评比获奖的二十块钱哪里去了。老梁听出言外之意,气不打一处来,龇牙咧嘴,被钢圈撑到嘴角的牙套发出冷光,说:

    “看看你们每天用的纸巾,晚上烧的蚊香,擦桌子的毛巾,垃圾袋,垃圾桶,都从天上掉下来的呀?靠!尤其是你这胖子!其他人抽纸巾,一张一张抽,你还真抽筋,一把一把抽。你那屁眼难道就比别人大?日!”

    虽然那次老梁创造性地设计出寝室的风貌,为班级为419男生争得荣誉,我也不能每次将铺盖一扔,自己一个人跑平房蹲着,丢个烂摊子给他。每次令他皱眉头又令人感动的是他从不会对我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挖苦埋怨,牢骚满腹,见没人的时候只是说声:

    “整整。”

    我自然非常惭愧,下一次就将书都一坨一坨端到了最上边的水泥板上。也学着将一条水牛穿了黄牛皮的被子,叠成一块臭豆腐,以便对得起那次他从外面回来给我倒的一杯雪碧。以前我也是道听途说学校里流传的三大派:学院派,只会学习,像阿蒙这种;顽童派,只会打游戏,像老梁这种;鸳鸯蝴蝶派,像子夜这种。我并非一开始就发现老梁是个游戏迷,而且我对游戏的理解也仅限于小霸王游戏机。那时手机电脑还不是很普遍,尤其对一般的大学生。

    贤兄其实也是顽童派,跟老梁殊途同归。他还带我去玩过游戏机,在龙虎豹投币玩老虎机。甚至花了他姐姐给他的两百块钱生活费,换来一个巴掌大的游戏机。机迷心窍,可见一斑。玩腻了他就双腿从上铺床沿垂下来,一个星期没刮的小胡子装饰着他无精打采的脸,令人想起那个唱《黄昏》的小刚。

    一天,我还给他五十块钱,他几乎是跳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使出最大的力气,说:“你救了我一命!”原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老梁除了有个耳机,看不出他有其它的兴趣。以前卧谈会的时候,难得济济一堂。八点听《可乐加冰》的幽默搞笑短剧;九点听《瓯江夜话》;那时超级女声正火,从主持人小杰那第一次听到《酸酸甜甜就是我》;到了午夜就听省城著名电台节目《饮食男女》,每在插播广告的时间,同学们意犹未尽,进入延伸议题:

    阿蒙:“为什么有的女的,处女膜没破却怀孕了?”

    老梁:“那可以补的嘛。”

    阿蒙:“不是!根本没开过。”

    老梁:“那就是有些不正常的嘛。”

    敢哥:“这有什么不正常?一个袋子膜厚一点,一个袋子膜薄一点。但不管怎样,都不能阻碍水蒸气进出的呀!”

    老梁:“倒!精子怎么成了水蒸气?”

    敢哥:“拜托,别净扯这些没用的!我教你们哈,哪天去开房,花一百块钱,有电话过来问你要不要褥子,需要的话你就把房间的门虚掩着。男人来,你别管他,他也不管你;如果女的来,她会把门关上,然后走到你身边。你要试探一下。你可以叫她把衣服脱光了,看她是不是很性感。你也可以用手去抚摸她任何部位。要想知道她的处女膜情况,你可以用手。如果很松,说明已破。你不感兴趣,挥挥手叫她走,一点关系没有。”

    阿蒙:“敢哥真不愧是万事通!长见识了。”

    贤兄:“念中学时遇见一个女孩子特别漂亮,我上前就对她说我爱你。她居然当真了,你们说怎么办?”

    全寝室在漆黑中静场几秒钟后,突然飞来两个字:

    “流氓!”

    胖子:“老梁,原来你没睡呀!藏得还挺深。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唵?”

    薛八:“女朋友都没有,谈什么老婆?”

    胖子:“谁让你牙疼了?薛八!昨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看见你送班长回女生寝室了。手拉上没有?说!”

    薛八:“哪有嘛!我看班长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又刚好想去美多超市买点东西,顺便一起走嘛。”

    老梁:“日!薛八这种人没劲!班长会看上你?”

    胖子:“大学里都没有处女了。据有关调查,22%到30%大学生有过性经历。”

    薛八:“真的假的?”

    胖子:“少废话!我来点评一下我们寝室的男生有女朋友和没女朋友的比例唵:宁波佬这种异地恋勉强算一个;贤哥你不能老是只顾一个人自己享受,赶紧去泡一个,班里四十几个女生你还瞧不上一个顺眼的?阿星人又帅又有才,不用操心,他自己能搞定;薛八你给我看准一点,别整天像条色狼一样专门骗班长一样单纯的女生;子夜呀子夜,可别让你的小妹妹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哦,对不对,薛八?全寝室最厉害的是阿蒙了,整天泡在女人堆里!英语俱乐部一群大三的美女围着他团团转。是不是老梁?唵?”

    “……”

    “老梁!”

    “干嘛?老子耳朵还没聋呢?”

    “我还以为你又睡着了呢。就剩一个你了!大学毕业前——不!就今年元旦前,你这个寝室长可要带头促进419男生脱单呀!唵?噢?”

    “那是你们每个人自己的鸟事!我是想将来一个人过的。女人太麻烦了!我的目标是将来做和尚。”

    “老梁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薛八,你少在那牙疼!我姐以前也劝我早点谈恋爱,找个女朋友。老子没那兴趣!可是看我老妈的态度,那是必须结婚生子的,我能怎么办?说我要是不谈,她替我找一个,不管我喜不喜欢;然后洞房。晕死!我又不是公猪,还得被赶着强行交配。我想我将来还是到庙里当和尚算了。”

    “现在这个时代野和尚比狗还多!”

    “胖子你能不能别这么损,给老梁留条生路!”

    “这是事实嘛!你看那些披着和尚的外衣,专门骗吃骗喝骗钱骗女人的,满街都是。”

    “我不是——我是不会骗别人的。我最多也就骗骗自己和家人。”

    “最近我没怎么在寝室,上次那一大包纸怎么几天不见剩半包啦?老梁,你得省着点用唵!寝室评比一个月也才一次呢。”

    “日!少在这牙疼,就你那铺床,上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最难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下次自己回来理理试试!”

    胖子立马不说话了。

    到了期末,英语口语测试安排在餐厅上面阅览室隔壁的大教室二。我跟王轲一组,老梁跟薛八一组,也是绝配。当时教听力的谢京女士是测试员,笑着对我说:“想见到你还真不容易!”鬼都知道我在学校都混成了影子和传奇。别人翘课是一次两次,我翘起课来是一周两周,一个学期两个学期,居然还能活下来混满三年,领取二等奖学金,获得优秀学生干部荣誉称号,夺得浙大本科毕业证书,简直做梦一般。谢老师的笑勾出了我的腼腆和笑意。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她说:“‘我钟子星写文章’——”我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跟王珂进行三分钟看图对话后,她夸奖了老王的口语水平,说我只要好好练习,注意语速和发音清晰度,还是可造之材。然后我们又谈笑风生,用国语聊了五分钟,把老梁和薛八急得在门口咬牙切齿。如果说那天坐右边的薛八吐出的所谓英语还是单词,而不是口语,从左边老梁牙缝——不——是钢缝里憋出的字母,简直死无全尸。谢老师疑惑地看着他。老梁一脸窘迫,面如土色,拿手指指自己的嘴,含含糊糊地说:

    “呜呜……这个呀!那个啥——咿呀咿呜——嘎!”

    我跟王轲一个抱着嘴,一个抱着肚子冲出了大教室。

    春天还没正式开始,2003年果子狸带来的阴霾已经笼罩了整个中国,整个鹿城,整个校园;似乎唯独没有419寝室。大家看书的看书,抄作业的抄作业,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除了偶尔迎接一下前来发紧急文件的班主任和班长,那段时间也少了女生的光顾。胖子蜷缩在白纱帐里看《天下鹿城人》;子夜手里多了本卫斯理系列的《死去活来》;薛八捧着《英语学习指南》在碎碎念;老梁躺在被窝里侧着身子骨,面朝白壁,露出半个脑壳,偶尔来一句“我的床铺很大我却从没睡好”,原来塞着耳机在听郑智化。

    敢哥在大家被关在校园里的半个星期,已经按耐不住,正一个人筹划着怎么出校门。尤其在班主任和班长借非典之机,抱着一叠饭票上门兜售的时候,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其实第一学期开学初,她们也来过一回。

    “学校餐厅里的饭菜还可以的啦,我也吃过几次。”班主任施老师诚恳地说。

    “是的是的。我们姐妹们都是那样吃的。5块钱一顿饭,两荤两素一汤,挺不错的。”

    班长林霄附和着班主任恰到好处地现身说法,结成攻击419寝室男生心理防线的联盟。

    胖子:“是吗?是吗?唵?喂——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来看看!”

    子夜:“你买我也跟着你买。”

    胖子:“老梁买我也跟着老梁买。”

    老梁:“敢哥买我也跟着敢哥买。”

    敢哥惨白着脸问贤兄。

    贤兄皱了皱眉头,习惯性地一推眼镜,努了努鼻子,侧身看着窗外的工厂,手在半空晃来晃去,像挥着一把小旗,说:“来来来!大家给个面子都来买一张。”班主任当场阴下脸来,挺直着腰往后转,矮小的背影一下从门口消失。班长连忙追了出去。胖子高喊:“班长,关一下门!老子三角裤差点被看了。”

    不知道为什么新生刚来学校的时候,都要无条件买金龙卡,好像比交报名费注册还重要似的,至少得充一百块钱。后来发现每到饭点,学校食堂却门可罗雀。全校学生都约好了似的成群结队往校门外流,到两兄弟饭馆吃饭。校方为了留住同学待在学校就餐,好不容易蛊惑当地人承包过去后又来蛊惑老师,想通过蛊惑班主任和乖学生来蛊惑我们去吃饭。食堂三年来换了六个老板,也没再听说有人再像敢哥那样,敢去叫主任过来试吃剩饭。

    这次校方终于可以借非典,名正言顺地将大家关在校园里,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了。怪的是同学们就算去小卖部剥两个茶叶蛋蒙混一顿,也不想进入餐厅敞开的大门。要不是有一帮学长每天傍晚踢完球,霸在食堂悬空的大彩电底下看球赛,里面就更没有人气了。

    敢哥酝酿到第四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按捺不住。他问寝室有没有人需要他帮忙带点什么。薛八说:“当然是命最重要!除了口罩还有什么别的好带的?”

    阿蒙要个护膝,他最近想通过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

    敢哥问老梁,老梁想了想,说:“方便的话也帮忙带一副口罩。”转念一想又说:“老子怕困在这里没被病毒吓死,也得饿个半死!要不你明天一早回来,路过两兄弟家,给我带碗炒年糕吧。”

    胖子的态度有些反常,他指着敢哥说:“你偷偷出去我不管!你带什么我也不管!但你别他妈的把病毒给我带回来!别到时候大家都要在这陪你过年!”

    本来我也想叫敢哥顺便带副口罩,可是自从那次坐警车事件之后,我就很少主动跟他往来。但是在这非常时刻,由于天生怕死,我其实也想托他带个口罩。可是一想自己向来标榜特立独行,从来不有求于人,碍于面子便没有当场报上自己的诉求。不过那天要不是我的鼎力相助,敢哥想翻出围墙还真有些困难。

    那阵子门卫像是镶了两副金牙,长了六只眼睛,全副武装,日夜不停盯着大门,就算一只蚊子飞过都要被他吃掉。敢哥就将目标放在离外面一墙之隔的平房。那堵两米多高的墙,要是前面没有柏树和爬山虎叶子,一个冲刺跑过去,一般人都能抓住墙头翻出去。但是现在不好办:一来障碍物多,二来敢哥个头小,三来还是非常时期。名不正言不顺,这事就有些费劲。

    既然都冒险冒到我的地盘上来了,我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那个黄昏,他趁没人,偷偷摸到全校最隐秘的角落,土行孙斗哪吒一样奔了几回。随着窗外一阵老鹰扑空在草丛中似的嘈杂声,我知道他在挣扎。于是趁这个点人少,门卫在吃晚餐的时候,立马起身,拎了一条老椅子出去就给他踩上去,扶着他的大腿,将他推送到墙头。看他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我下意识说:“有的话也帮忙带个口罩吧。”而他已经跳了下去,我的嘱托顿时淹没在他浑厚的双脚落地声里。

    敢哥回来的时候,2004年的春天才刚刚开始。校门口又陆陆续续有人光着膀子,脱了衬衣到两兄弟家下馆子。那个季节,那段时间,我都没出去,也没戴过口罩,只是邂逅了一位将要毕业的英语系红衣女子,产生了莫名的情愫。有一次,她到餐厅吃饭被我看见。我被她头一侧夹着一枚精致的星形状的头饰吸引,暗地里称她是头戴星星的女孩。后来知道是老乡,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也不过如两片叶子,轻轻碰在一起又各自飘零。

    夜里天冷,老伯放松了管理,早早睡去。有时我一个人在平房看书写文章到一两点,寝室已经上了插销也无所谓。老梁没有给我留门,我也不想惊动大家半夜敲门。感谢他至少还留了个窗,我就好几次贼一样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翻。第二天醒来,老梁大叫一声:“子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要在平房通宵了呢!”

    “通宵”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就跟老梁连在了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段时间老梁总是晚出早归,第二天一早拎着一小袋小笼包回来睡觉。我经常被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热气和猪肉包的味道熏醒。

    网吧就在为民诊所和耐宝大酒店间的一栋民房里。门面子不大,上面的年轻人倒不少,不知道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曾经以搜索资料的名义,押了二十块钱,交了十块钱通了半宿,一开机就是鹿城影院。我本非去花一个晚上看电影,可是又实在不知道要干什么。既不知道在哪里听歌,又不知道在哪里看视频。

    更有甚者,我此番破财英勇前来,根本不像大多数人来这打游戏,玩三国杀和流星蝴蝶剑。我没头没脑点了几下鼠标好像想起来什么,用一指禅输入“封神榜”三个字后,在一个页面跳出一个黑方块。我点开等了好一阵子,漆黑的屏幕上艰难地滚出三个金黄的圆石,眼看马上撞击在一起爆炸,却时空静止般卡在那里。根本没办法回味小时候冬夜在邻居家看哪吒雷震子时的乐趣。

    有人叫了泡面和茶水。我一看时间才刚过两点,离天亮少说还有三个钟头。我只好开始搜索网站地址,一个一个拖到QQ里,主要是一些自考的相关网站。好不容易耗到两点过半,我感觉眼睛有些痒,放下耳机趴在电脑前休息,耳朵里黏糊糊的都是潮气,拿下瞬间还有一股汗臭味。搞来搞去,除了鼠标点击页面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从没在网吧遇见过老梁。也不清楚他具体玩什么游戏。全寝室没有一个人能跟他在这方面交流上几句。多亏隔壁班有个叫闲旺的帅哥,跟老梁一聊起游戏来就天花乱坠,唾沫横飞。也算遇见了知音。曾经有一段时间,419寝室人烟稀少,老梁也没再那么热衷于打扫寝室,地板慢慢起了黑皮。我从平房回来,经常看见子夜空出的床铺上蜷缩着一个瘦削的身子。

    一天傍晚,薛八在寝室背了一天单词后,想叫缩在角落里的老梁一起吃饭。老梁一动不动。薛八拉开他单薄的被子喊:“老梁!老梁!醒醒!醒醒!老梁!梁一瞬!”

    看叫不动,他只好扔一句:“我操!这么能睡。通宵通宵,整天通宵。通个鸟!”

    薛八喊了大约三分钟,老梁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忧地对我说:“星哥,你看老梁怎么回事?三个晚上了。这样下去会不会猝死?”

    我惊奇地看着被掀开被子光溜溜的老梁。他一动不动,双腿抱在胸口,像子宫里沉沉睡着的胎儿。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脸上也没有一点表情。我低声说:

    “他可能只是太困了,进入了深度睡眠。”

    “再怎么深度睡眠,这样叫他,是条死猪也该活过来了吧?”

    “谁死猪啦?唵?薛八,刚刚是不是你说?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门突然被一脚踹开,桌上的空纸杯被风带到了地上。一阵背包落床板的震动声过后,胖子气势汹汹地冲着薛八问:“刚才是不是你叫我死猪?”

    “哪有啊?定哥,打死我也不敢这么叫你!我是说老梁梁一瞬。你看他这个样子,是不是睡得像头死猪?”

    “你再说?”

    “他都睡死过去了。我刚才叫了他好久,掀他被子都没用,不信你问星哥!”

    “老梁昨晚是不是上哪开房去啦?做和尚这么累的啊!唵?累成这样。搞什么飞机?老梁!你妈找你来啦!老梁!他妈的!这么能睡。不会死了吧?老梁——”

    胖子一把将被子扔到桌子上,用肉乎乎的手推他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老梁依旧一动不动,仿佛那个身体不是他自己的,软绵绵缩成一团,随便弄个塑料袋都能将他打包带走。胖子和薛八两个男子双打,大约持续呼叫推搡了十分钟,老梁终于有了反应,吭了一声,用鼻孔说:“吵吵个鸟啊?日!”

    非典的阴霾跟厕所里的消毒气息一样,还没完全从四楼消散殆尽。虽然已过了四月这个“最残忍的月份”,五月的大学校园并不仁慈。好一段时间,随着电视台新闻报纸铺天盖地而来,关于“爵爷”的传说也在419寝室的夜空飘荡。

    “你们说他会去了哪里呢?”

    “靠!这谁知道?谁遇上这号人物,一个一个倒!”

    “肌肉男!我喜欢!”

    “害老子最近都不敢到外面玩。万一碰上我岂不是死翘翘?”

    “胖子你细皮嫩肉,只需一板斧!”

    “子夜你少给我牙疼!把你的肉剔了,我看也不用半个钟头。是不是噢,老梁?”

    “剔个毛!”

    “哈哈哈!就是剃个毛也是分分钟的事!”

    “以后兄弟们打牌可要相互让着点哈!”

    “放心!我们这都是水泥板,没有藏衣柜。”

    “你说他会买上哪儿的火车票呢?”

    “听说悬赏提到了三十万。A级通缉令!”

    “就算站你面前,你也不敢抓他。”

    “对!你也抓不过他。”

    “蒙哥把门锁上,别半夜让‘爵爷’爬进来!”

    “晕!那明天419寝室就上报了。”

    “上头条!我们学校就出名啦!”

    “薛八你傻吗?全寝室都挂了,你出名有个屁用?还是当年贤哥说得好,你穿个三角裤到路上走一圈你也可以出名。”

    “梁兄,你就别这么损了嘛。”

    “梁兄?我还英台呢。”

    “我说这边风水养出的人都挺爱开玩笑的。在温大那边肯定没有这种气氛。”

    “温大温大,你没听说最近那边两个女生被糟蹋的事吗?老王,叫你那个妞注意安全。没事少外出。——我看说不准早背着你跟别人跑了!”

    “哇靠!现在就出来咬人啦?这里蚊子的凶猛程度绝不亚于我的故土。”

    我从《鹿城晚报》上看到那个案件,并配了一张凶手目露凶光,满脸横肉的照片,旁边还有一系列作案工具。就是这块不到半个巴掌大的新闻,已经轰动了整个中国和高校。有时一个人在平房二学习久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墙外边风吹草动,都莫名其妙幻想着他会不会潜逃到我们这片鸟不拉屎的郊区来。毕竟他现在还不确定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嘛。

    各地的讨论随着五月的骄阳持续升温。连上《中国革命史》课的老师,都不再含沙射影调侃那对上课迟到还不急不躁,携带早餐牛奶而来的“神雕侠侣”了。课上他解开中山装胸口的纽扣,大谈“爵爷”的杀人动机。

    “那就是:贫穷导致的自卑,以及负面情绪积累下的爆发。他最先下手的那位同学只是嘲笑了一下他衣衫不干净,思想也不干净,看那种东西,他就挂了。后面几个不过是垫背,成了陪葬品。那他是不是预谋呢?当然是。百分百!你看他准备了那么多凶器,还提前买好逃离的火车票。总结一句:这是一起高校大学生高智商激情犯罪。可见有些历史现场的发生不只是偶然,而是有其必然。就像我党能够在短短28年的时间里,打败日本鬼子,赶跑蒋介石,成立新中国,有其历史必然性。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那位同学,我看你吃了半天包子和牛奶,是不是都凉了?真是太难为你们了,没吃早餐就风尘仆仆赶来上课。下次可以吃好再来。想当年两万五千里长征,我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煮腰带,啃树皮,你们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能在这个太平人间(老梁低头说:‘倒!我还以为太平间呢。’)读大学,上课,学习,是多么来之不易——”

    讲到这里,他的热气跟热情一起迸发,脱去冬装,只剩一条白色的衬衣。他提起左手,用右手一遍一遍解袖子的那粒白扣子。

    前排专心听讲的班长,一直猫头鹰似的瞪着眼睛。她见历史老师那么费劲,似乎想要抢上前去帮他解开。大约是想到刚才讲的是大学生一连杀害四名同学,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便借老师解纽扣的空档,转头来看了看身边人的反应。

    大约要期末考试,学校加强了课堂管理,胖子那天出现后表现出少有的积极。他坐在中间那组最后一桌,破天荒提高嗓门说:“我这一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老毛!”

    老师朝他点了点头,说: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众说纷纭,我们还是应该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客观地,辨证地,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透过表面现象,看他的本质。就拿这位马姓的同学来说,你说他杀人不眨眼,好像也没错。可是他毕竟是凭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兰州大学的高材生,这个是有目共睹的。许多人只看到他的外表,看他的肌肉,看他的面相,那都不过是皮囊,表面现象。谁又能真正看到他的内心呢?你能不能看得到?”

    老师拿粉笔指着专心听讲的班长。班长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老梁又低低咕叽了声:“倒!”

    “看不到吧。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画龙画虎难画骨。”班长插了一句。

    “对!你是很难给一个人的精神,思想,心理画像的。就像我们经常说,画什么最容易,画什么最难……”

    “人。”班长又插了一句。

    “我说是鬼。人你还能看得见……”

    老梁提了提背,看着还在喝牛奶的金童玉女,低声吐了句:“这到底看得见看不见?”

    “看得见的都简单,这是表象。为什么说画鬼最难呢?因为你从来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同学见过鬼的?”他又看了看班长,“没有吧?所以难画。那为什么又说容易呢?因为没有人见过鬼长什么样子,随便怎么画都没人说它不对。对不对?”

    “好!”胖子发疯似的喊了一声。吓得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卷发女生哆嗦了一下朝黑板看,扫了一眼左右,又低下头去。

    “那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呀?”胖子煞有其事地问。

    老师立即皱起了眉头,说:“哎,你别看有些人坐在这里,其实他根本没来。”

    老梁嘀咕了一句:

    “靠!我严重怀疑自己早上要么拿错了书,要么跑错了班级。这是《中国革命史》课吗?我得向子星学习,下次上课,我也带一本图书馆的书过来。”

    “得了吧,老梁!你还学习?我看你每天念念不忘的就是三国。连续通宵几个晚上啦?打到几级啦?”

    “我日!薛八你懂个屁!”

    这时王轲突然插了一句:“靠!不能再玩了。现在真的要好好学习。想我高中三年,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作业。得好好学点了。跟你们这些人一起学不好的,以后我还是坐前面一点。”

    到了毕业前夕,419寝室里的人却莫名多起来。大家就像老朋友聚会,其乐融融;分发提纲,互相帮助,开始为接下来的期末考试和毕业论文做准备。

    一说起期末复习,真是盛况空前。419寝室的灯光彻夜明亮,大家人手一份资料,在背第二天要考的《外国文学》的复习提纲和知识点。资料是老梁拿出去复印给我们的,也没听他要过一分钱。我们学校的期末考试,有个特色叫流考,不同年段穿插进行。常常有一天半天的空档,可供下一科目考试复习临时抱佛脚之用。

    最丢人又最受欢迎的是考《英语阅读》,几乎都不用看材料,也无需看完整题目的意思,只要碰到跟课后的单元练习题类似的,哪怕一两个单词,答案跟平时做的简直一模一样。那场人类教育史上最激动人心的考试,女生快的十五分钟交卷:十分钟翻试卷,五分钟涂卡。监考老师说至少要在教室待四十分钟,剩下二十五分钟那个同学可以在自己位子上看课外书。

    迟钝如我,花了一节课时间差不多也搞定了。只要不求高分,通过简直小菜一碟。唯一搞不明白的是,平常那个教阅读的英语老师,为什么每次给我们限定八分钟做一篇阅读题。时间之紧迫,气氛之紧张,把我们几个男生逼得差点遗精。然而一到考试,却比当年军训时穿在老梁身上的迷彩服军裤的腰带还要松。期末考试形式上是流考,减轻同学们连续多场考场的压力;内容上则是坦诚相对:告诉你答案,任你去背,任你去考。

    不是说风凉话,答案都在书上;而是说答案都在复习提纲上。大一第一个学期,贤兄和胖子不幸红灯高挂。我不是说他们有多笨,而是说他们有多懒。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他们对这种应付性的考试不屑一顾和嘲讽,也可以将他们看作无可救药。

    我的记忆力不是特别好。我在助学贷款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威胁下,也只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在短短三天内,用谐音、归纳、联想、种种记忆方法,将大部分知识点记得八九不离十。最难以置信的是,上不到两个星期课的我,《世界简史》考了95分。每次看老梁薛八一伙背诵复习提纲,反反复复小和尚念经似的我就想笑。什么伏尔泰的代表作,契诃夫的小说,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都要牙疼半天。

    “托福脱野司机——”薛八数着手指头念道。

    “晕!你这才六个字!”老梁叫道。

    “托福脱野是司机——”薛八数着手指头念道。

    “靠!你薛八才是司机,翻车了都!什么托福脱野?是脱丝野夫——不不不——是陀思妥夫——”

    “哈哈,老梁你又错了!”

    “笑个鸟!还不是被你带偏了!有本事你别读错!他奶奶的这外国人名字取得这么拗口,他老妈都认得这些字吗?一下这个祸夫,一下这个懦夫,一下这个司机,一下那个吃鸡。还是我们中国人名字好记,一般就三个字。刚刚那个《罪与罚》作者叫什么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前后两个‘妥’不一样。还有那个主人公叫什么来的?就是用斧子把一个老太婆砍了的那个,拉丝拉丝——”

    “拉什么屎?”

    “别吵!一边呆着去!拉丝拉耳尼科夫——”

    “是拉斯科尔,不是拉耳。”

    “吵死!我要你教啊?管自己背你的!日!”

    “拉——拉——”

    这样既无趣又无聊的考试,三年重复七八次,读来都是口水,提起都是泪水。好像全419寝室总有人总有一个学科需要补考一次。严重的甚至要重修。那年大家虽然经历了“非典”和“爵爷”阴影的笼罩,文化科考试却没碰上这种厄运,真是奇迹!因为我曾说过,当翘课成了家常便饭,除了偶尔怕被处分,淡出课堂的我有一次回归,别说男生,就是女生也消失大半,全教室加我不到二十个同学,我好奇他们都去了哪里。

    好不容易在这城市的边缘经历三个年头的风霜,大家在最后一个学期终于熬来了毕业论文设计这件最后的事。关于写论文,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自己着实凭着摘抄和语法组织能力完成了一万个单词。指导老师毛丽萍也不过象征性地将前面提纲的of改成了’s,用红笔圈点了两个地方,完美谢幕。而且我也完全不必为老梁担忧。因为自从任务一下来,他就联系上了他姐姐的一个同学,帮他搞了一篇过来。至于写些什么,谁管它呢?

    如果说通往天国要进入窄门,那么从天国出来到人间,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最后大家居然都顺利完成,也没有老师找麻烦。所谓的成人之美。毕业论文不就那样吗?像那时布置的社会实践,哪个又真正把它当回事身体力行,积极实践?还不都是为了交作业。

    然而还有一份答卷是班主任要交给学校,学校要交给上级,上级要交给社会的。那就是毕业生的就业率。早在没有离校前,团委就组织过两次参观银都花园招聘会的活动。我不会忘记回来那晚团委的志良同志还再三要我写个通讯报道一下这件事,发在校报头版。那时我跟班长已经渐行渐远,有了第一位真正的女朋友。当时她看我玩弄文字,讽刺挖苦人,笑到抽筋。因为在我看来,那真的是徒有虚名,华而不实的事。

    更过分的是,毕业前夕,班主任风尘仆仆赶到419寝室,发给大家一份就业合同,说是她一个亲戚开的工厂,只要签个名就可以领200块钱。当时老梁带头薛八等人也跟着签了,说“不要白不要”。

    我接过文件,始终没有签下大名。觉得这是一种欺骗,也是一种出卖。我想当时大多数同学可能不会那么较真,想那么多。可是对于我,那个自命不凡愤世嫉俗的学校头号狂人来说,我不会忘记在毕业生自我鉴定表中留下的两个字: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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