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漠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些线条状的薄云,它们排列得出乎意料得规则,如同一圈圈缠绕的螺线。它们就像一张晒在天上的巨大渔网一样从沙漠天际的一端铺向另一端,正打算把整片符文之地上的东西一网打尽。几分钟前那里还是晴空一片,但现在这些云却突然出现,并把完整的天空割得支离破碎,更贴切一点的形容是:天空就像一面产生了无数裂痕的镜子一样即将破碎。

    尼尔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虽然祖安的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下层居民眼里的天空和云总是灰中带棕绿,但却从未出现过这种景象,这些诡谲的现象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剧变。

    与之相互呼应的,荒漠边缘的那片胡杨林中的每棵老树都呈现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姿势,尤其是它们落叶之后光秃秃的形象,像极了一群谢顶已久的驼背老头。它们无一不是弯着腰,就像趴在沙地上一样,用它们的“脑袋”紧贴沙石地,就像一群饥饿的觅食者嗅着地面,寻找任何能够果腹的食物,或者说是一群对某个主人屈膝臣服的走狗一样,摇尾乞怜等待着主人命令与施舍的可怜鬼。

    不知所来的压抑感和窒息感突然侵袭而来。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风压造成这种感官上的压抑感。

    恐惧源自于内心。

    尼尔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里,这种感觉就连他对祖安最臭名昭著的炼金工坊的恐惧都不可企及。但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却拒绝了这个指令,它们就像那边的胡杨一样牢牢地扎根在了地上。

    长尾鹰开始厉鸣。

    这种象征厄运之鸟的叫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被视为是不吉利的,而且它们总是叫得不合时宜。恕瑞玛的沙漠地带向来要比其它地方更早入冬,近极地的凛冬让这些留鸟都不得不选择向另觅新居。往常这个时候,稀少的食物已经让它们开始往北方越境了,它们应该把这些恐怖的叫声用在它们自己的漫漫迁徙上才对。

    鬼祟的啼鸣就像某种信号一样激活了周边死寂的环境,枯树林光秃秃的错乱枝桠中响起了仿佛枝繁叶茂的梢冠才能发出的簌簌声;层叠的积云也开始变换它们的形状,从修长的网状变成了厚积云,然后拼成了死者冷风荡漾的鱼鳞云。

    天空开始扭曲。尼尔斯无法分辨这些异样来自于自己的臆想和幻觉还是说确有其事,但遍布云线的浅色蓝天确实就像风暴略过湖面惊起的波纹一样持久不息。东边的天际就像是被压缩了一样厚重,而西方却像是被极度拉伸了一样稀薄。而这种情况也只是持续了半分钟,很快天空被扭曲的形态就变换了。

    成千上万的黑色长尾鹰就像朝圣一样脱离栖身之所,厉鸣着朝扭曲的天空飞集过去。它们扇动的翅膀似乎引发了一场空前的巨大风压,荒地表层的所有砂石都仿佛战战兢兢地落荒而逃。但很快尼尔斯就发现这猛烈狂风真正的起因。

    他右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蓝黑色的长线,这条线囊括了尼尔斯视野内能见的所有地平线,就像一道无边无际的深邃夜幕一样。长线正在向他扫过来,而且快得惊人——就在尼尔斯思索的这些功夫里,它的高度就已经像荒漠里的小山那样了。男人眼睁睁看着这条线逼近,快速吞没着沿途的所有障碍,并且以飞快的速度生长着。

    再过一段时间,尼尔斯终于能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了。

    滔天的黑色浪潮如同群山的猛兽般咆哮着突进,就像有人把整个征服者之海举到了天上,然后倾倒了下来一样。很快浪潮的高度就已经远远超过尼尔斯至今见过的所有建筑和山脉高度了,尼尔斯不无理由相信它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座传说中直达云霄的巨神峰,甚至能够和天空以及日月比肩。

    透过浪潮的向阳面,尼尔斯只能分辨出跟随着汹涌波涛席卷过来的相当少的物种,他对看到的绝大部分生物都相当陌生。万里高空处的潮头似乎依旧沐浴阳光,浪潮顶部泛起的波涛还依旧能够闪出晶亮的浪纹,但再往下就是深海层,碧蓝到深蓝的过渡已经削去了大部分阳光,阴冷和黑暗开始统治这里;而再往下,就是令人恐惧的黑色。造成这种天然恐惧的,不是因为远离地面和天空,而是源于对眼前深海黑暗的未知。

    愤怒的浪潮就像猛进的庞大机械造物一样撞在了尼尔斯身上,并将他吞没。这回他应该庆幸沙漠没有松开他的双脚了,否则他只能听凭漫无边际的潮水肆意摆布了。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从尼尔斯身边呼啸而过的深渊同时迅速带走了所有可见的光线,周围炽烈的白昼就像被黑色的深渊逐渐从眼前抽离,从海平面上折射下来的金色波纹继而也被周围的幽蓝笼罩。

    在目之所及的光束被剥离的最后一刻,尼尔斯仿佛看到了那些形态各异的胡杨动了起来,就像一只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一样。

    噩梦开始降临。

    强烈的深海恐惧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被释放了出来,他无从得知自己身处的地方距离海面到底有多远,抬头几不可见的波光也无法回应他。尼尔斯就像被困在某个万丈深渊中,他已经意识到这是梦境,他完全感受不到周围海水带来的极大压力,也没有浪潮撞击自己的疼痛感,但恐惧似乎在梦境之中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那些胡杨变成的蜘蛛似乎就游曳在他周围,他几乎想象得到它们多手多足的怪异泳姿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多双眼正在一刻不移地盯着自己,就像盯着一顿豪华盛宴;尼尔斯不敢揣测周围究竟还有多少像这样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深海生物正逐渐将他包围,对光线的渴望在此刻也突然变成了惧怕。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深海中突然出现光束之后,自己亲眼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之后是否会害怕得失常,甚至直接晕过去——如果真是这样或许还好一点。

    某种怪异的声音逐渐从远方传来,一开始尼尔斯以为是深海动物令人胆寒发竖的呼吸声,但当它环绕在自己耳边的时候,尼尔斯开始从中分辨出轻微的细沙吹拂声和少许鸟类振翅的声音。

    冷风挟带着细沙从尼尔斯滚烫的脸颊上扑过,他开始从清晨的冥想中清醒——或者说是吓醒,这时候沙原的温度并不算高,但尼尔斯还是已经大汗淋漓了。没有炼金污染的沙漠空气确实加快了他对炼金毒素的代谢,但即便过了一整晚,他依然还能感觉到摄入过多炼金药剂产生的副作用令他在结束冥想之后时不时有干呕的冲动。

    “微光”仿制药剂的副作用要比尼尔斯想象的更加顽固。

    越用它,你就会越依赖它。

    尼尔斯想起了广为流传在炼金工坊间的这句话。

    他无法解释刚刚的幻境究竟是不是因为炼金药物而引起的,因为祖安生活的三十多年里他也时常因药物的致幻作用而陷入过这样那样的奇怪幻觉中,只是这次的幻境似乎有些不可名状的真实。

    远处的胡杨依然保持着扭曲的身姿扎根在荒漠的另一角,它们伸展的枝桠依然像蜘蛛一般;觅食的长尾鹰还在靠近水源的上空盘旋,数量没有那么多,但身影依旧憎目,发出的鸣叫一如漆黑的渡鸦在高唱死亡。

    昭示新一轮炙烤的烈阳已经在东方喷薄欲出,不管是觅食者还是旅行者,他们的户外行动都将在两三个小时后暂时告一段落。

    尼尔斯回到了他和奥兰薇尔栖身的荒废小屋。这里地界的归属已经变得极为模糊,无论是从某个恕瑞玛残部流传出来的领地图还是诺克萨斯对外的殖民地图都将这里划归为己,也正因为如此,这里似乎成了强盗和山贼盘踞的绝佳地点。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依旧属于恕瑞玛统辖,虽然沙漠帝国的残部似乎已经对这里不再管束,诺克萨斯的远征军也没有扩张到这里,但周围的沙漠环境和与恕瑞玛相似的干旱物种也无一不在暗示着这里是沙漠帝国的领地。

    很庆幸昨晚没有山贼和强盗光顾这里——光是从它的外表就足以让这些掠夺者打消抢点好东西的念头了。这里的原住民想必是沙民,房屋的墙壁使用了沙民特有的建筑方式和材料,由于缺少坚固的木材,附近地带房屋的墙体都采用了砂石混合的方式建造。沙民对于建筑的审美有自己的标准,他们的窗口必定使用打磨的近乎完美的圆形窗架以象征他们的太阳圆盘,并且窗棂上雕刻的必定是当时在位的帝王以及一些他们各自崇拜的飞升者。

    房屋顶部的几根梁是整个房屋为数不多的木质结构,沙民用特异的方式把它们排列成了承重的几何图形。房屋其它的结构已经几乎无法辨认,长期的风吹日晒已经剥夺了房屋最基本的模样,现在长久失修已经让小屋的半边泥墙倾倒下来,房间的横梁也被虫蛀得从中折断。

    第一批强盗们洗劫的时候就已经抢走了包括水杯在内的几乎任何能够带走的东西,床板也被毁得不成样子。尼尔斯只能让他妹妹窝缩在坍圮石墙的某个角落中度过一晚,但庆幸的是墙角的一个老旧灶台能够充当壁炉,再加上两块石板就足以为整个空间提供热量,但再过些时候,荒野的晚上就会使这里也变得冰冷刺骨。

    藏身处的那扇用作门的石板好像被人推开了一点。再靠近些,尼尔斯透过缝隙看到火堆似乎依旧在燃烧,但原本奥兰薇尔应该休息的地方此刻却是空无一人,而她用来蒙眼的布条也已经掉落在了地上。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凌晨出去净化毒素之前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周围,并且特地把所有脚印都抹去了......只有从各个洞口飘出去的篝火白烟可能会招来某些恶徒的贼心。

    警戒的理智克制住了冲动的怒火,他清楚如果强盗们还在房间里的话,一定是在等他自投罗网。尼尔斯弓着身子贴近跟前的坍圮石墙,隔着交错倒地的石柱木梁打探屋子内部的情况。奥兰薇尔已经不在这里了,然而屋内的所有物件的位置和摆放都几乎和自己离开时别无二致,除了半推半掩的石门,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这里曾经遭人闯入,而且也没有反抗或者打斗的痕迹。

    在确定屋内没有任何潜伏者之后,尼尔斯试探性地轻声呼喊了他妹妹的名字。

    房屋后方传来了奥兰薇尔的回应。

    男人悄无声息地把长剑插在了距离房屋背面最近的一个洞眼中,以确保自己能够在转角处随时够到剑柄进行必要的防御和反击,随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

    “尼尔?”他看到奥兰薇尔正背对着他,一边吃力地扶着破屋的掉泥石墙,试图往屋内挪动。

    尼尔斯立即跑了上去。

    “奥莉!你不该出来的......这附近比祖安下城区还不太平。”

    “尼尔?我看到你的身影了,还有冬天恕瑞玛的棘皮和某种短梗花……”奥兰薇尔颤抖的手抓紧了尼尔斯。

    奥兰薇尔的手移向了他哥哥苍老的脸颊,现在她还只能对近处的物体轮廓有些感知,对于稍微远一点的东西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她试图把尼尔斯的脸同她一两个月失明前记忆中的那张脸关联起来,但却只发现尼尔斯在这个月里的衰老程度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真的,奥莉?”尼尔斯欣喜地望着后者如同初生孩童一样对外界好奇的双眼,他向每一个自己能想到的,无论是不是自己信仰的神灵,以及那位未曾相见的女人说出所有感谢词。

    伴生紫玉粉末熬制成的药膏效果远比尼尔斯想象的要好得多,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已经遏制了让那些庸医们束手无策的眼疾。

    “但你现在还不能摘下眼罩,过一会儿沙漠的光线对你来说就会变得非常刺眼;而且没准剩下的药膏还能继续发挥效力。”尼尔斯重新为奥兰薇尔戴上眼罩。

    “你又用药水了,尼尔?”奥兰薇尔突然蹙起了眉头。她过分灵敏的鼻子从他身上捕获了罪证,“你知道你绝对不能再使用这些东西的,你向我们保证过要戒掉‘微光’……这些东西带来的帮助真的能抵上它的副作用吗?”

    “只是一瓶,不会有事的,奥莉。”尼尔斯和蔼地望着他妹妹,眼神中流出的溺爱和保护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喝下每一瓶毒药剂。

    “只是一瓶?迷雾和解药,以及外用的毒蛛药水……”奥兰薇尔毫无偏差地分辨出了每一种药水,“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疯狂医生一样能够免疫药水的副作用的,尼尔……”她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能够在长期的试药中活下来的。而且我已经不再需要依赖‘微光’,我马上就能彻底戒掉它。”尼尔斯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他清楚长期服用这些炼金药物给他的身体带来的严重负担,他几乎不想回想自己在祖安维持生计的那份工作,一名试药师——一个让普通人退避三舍的职业。靠着这份工作,他的前雇主为他们一家子在下城区提供了一处相对来说还算体面的住处,距离地表很近,还能够偶尔晒到阳光,但却不得不面临每天无休止排出的炼金毒气——直到奥兰薇尔失明,他们才意识到了炼金毒气对他们的影响。尼尔斯立刻辞去了这份工作,并带着他们年迈的父母——他们也已经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影响——搬到了远离炼金工厂的一处深层的落脚点。

    在祖安和皮尔特沃夫的关系紧张起来之后,两座城市之间的军备竞赛和武器威慑就成了双方领导人的首要考量点。而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经济管理,到头来被施压的永远是底层人。

    你永远无法在祖安的下城区找到一丁点既没有炼金毒气又没有重工业污染的地方,整个下城区都被祖安上层统称为贫民窟。

    试药师的工作带给了尼尔斯丰厚的报酬,因为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从事这份工作——尤其是在祖安和皮尔特沃夫。通常愿意接受这份工作的人都是走投无路的乞丐、遭人追债无力偿还的可怜鬼和一些罪无可恕的犯人。

    那些概念性的炼金试剂和药水在进入正式投产之前,都会经过试药师的亲身测试,从良莠不齐的治疗试剂到兽人族青睐的狂暴试剂、甚至是某些毒剂的稀释试剂和仿制臭名昭著的“微光”的测试试剂……在尼尔斯身体里流淌过的试剂堆叠起来恐怕已经比得上祖安最高的贵妇人塔了。

    尼尔斯将他们的父母托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并给他们留下了自己这些年的绝大部分积蓄,嘱托他的朋友将这些钱用于购买纯净空气和内滤面罩。

    但即便是离开祖安也无法缓和尼尔斯因药物引发的副作用了。长期服用炼金药剂带给他的并不是对毒素的免疫,而是相貌的提前衰老和部分功能的退化。尼尔斯才刚三十出头,但他的相貌已经宛如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皱纹早已经像虫子一样爬满了他年轻而又苍老的脸颊,各种老年的斑点也随之浮现出来;他的眼窝已经凹下了很多,鼻梁也有点塌陷,他的胡须和头发因药物作用已经完全丧失了原有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如满月般惨淡的枯白,所有特征组合起来,就活脱脱是一副只有快进棺材的老家伙才有的可怜样。

    唯一让尼尔斯还有点心怀感激的是,这些副作用并没有夺走他年轻的体魄和灵敏,而且他曾经“有幸”被选为活体实验对象而服用过的某些药物——包括祖安的“微光”改良品、“无恒试剂”、“狂乱试剂”等个个臭名远扬的试剂——还为他带来了在战斗上的强化。在别人眼里他就像是一个年轻时接受过战斗训练的矫健的老头子。

    “这是最后一次了,奥莉。她马上就会告诉我最后一站,在你的眼睛彻底康复之后,我就会丢掉这些东西。我们带着父母去其它地方定居,艾欧尼亚也好,德玛西亚也好,或者是诺克萨斯和以绪塔尔……找个愿意接纳我们的地方……”尼尔斯向他的妹妹描述着未来的美好光景。

    “但她会是谁呢?你说她和你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声音都不一样。你真的不认识她吗?”奥兰薇尔把蒙着布的双眼转向尼尔斯,后者知道她抹布后面的那双眼睛正渴望多点时间能够看看自己以及周遭的世界,哪怕是最荒凉的沙漠。

    男人知道这时候应该给他妹妹一个充满盲目希望的回答,这会让她有足够的信心对待接下来的治疗。

    “她是我们的幸运女神,奥莉。”

    “俗套的比喻。如果你想对我感恩戴德的话,以后会有机会的。但现在你们得动身了,往北走,去卑尔居恩,那就是你们此行的终点。”女人永远不变的平淡语气如约而至,似乎在她眼里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在话语中掺杂任何一点其它的情感,她给尼尔斯的感觉一如既往得对所有事物漠不关心。

    “可那里是诺克萨斯地界。虽然祖安和诺克萨斯是名义上的同盟,但我不太想和他们有所接触。”尼尔斯同样用思想回答她。他清楚对方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这个对战争推崇的国家从来没有半点满足于现有疆域的意思,他不清楚诺克萨斯的军官士兵的野心是否也像他们的执政官一样,不然他们在对外人的态度上可能也会让此行变得困难得多。

    但女人并没有对他的警惕做出任何安抚或是对当地情况的保证:“在你找到解药之后,我的好姐妹将会和你接头,她将会告诉你如何对我的恩情做出回报。”

    “你想让我杀诺克萨斯人?”尼尔斯突然意识到了女人口中的“回报”可能是以何种形式。

    女人的语气第一次展现出了掺杂着嘲讽的冷笑:“大可放心,你还没有这个能力,在我还需要你的时候,我可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男人习惯性地用沉默作为结束两人对话的标志。他从和女人的对话中找不出丝毫派别或是用于区分国家的标志,她传达的是非常正规的通用语,而精通通用语的人遍地都是。唯一尼尔斯能够猜测到的是:这位神秘的女性可能和德玛西亚有些关联。而这个国家和诺克萨斯的恩恩怨怨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说清楚的,总之在后者俘获了德玛西亚王子开始,这两个国家就时刻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

    尼尔斯并不想参与到任何国家的斗争中去,祖安的高层并不能代表他,以前他总认为这些争端并不足以让他付出自己的热忱——这些就留给高层军阀和工业寡头们去考虑吧。但现在这也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治好奥兰薇尔的眼睛,一个六七十岁老头子的性命已经无关紧要了。

    前往卑尔居恩的路上,是奥兰薇尔失明以来表现最乐观的一段时间。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喋喋不休地向尼尔斯讲述着早上她看到从未见过的红日是如何从沙漠的地平线上升起;后园的沙漠杂草是如何带着晨露从冰冷的沙漠夜里苏醒过来的。

    后者则为她在每段描述的中间插空为她补上在她失明的这一个多月里,他带着她从祖安下城区的医馆到街头巷尾的神棍摊位,然后再是大塞沙漠边陲的小村落,所碰到的那些在祖安见所未见的人和事。

    从黑曜石矿区往西北方行进四个小时左右,就是大塞沙漠的边境。金黄细沙从这里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棕黄色的壤土,干旱植物也开始转变成针叶和阔叶夹杂的低矮灌木。相对于干旱的矿区来说,这里的降雨量已经足以让人们在这里生存定居,围绕着绿洲和水源而兴起的零星的一些村落和聚集地已经能够反映出令人避而远之的沙漠的终结。

    沙棘和枣树的身影已经在当地人的集聚地和村落附近随处可见,这些沙漠中的宝树向来被视为生命的延续点,它们的出现意味着这里的冬夜已经不会像沙漠地带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它们不仅是沙漠中重要的装饰物,更为跋涉于肯内瑟和卑尔居恩的驼队带来了荫蔽和慰藉。椰枣的果期才刚刚过去没多久,如果靠近一点村落,还能看到当地人用作阴干椰枣的土棚和挂摊。

    尽管奥兰薇尔对于他们不从村落中路过有些遗憾,但尼尔斯最终还是决定避免从村落中间——哪怕是边缘——路过此地。在他朋友给他的建议中,保持警惕和独行是穿越恕瑞玛沙漠相当重要的法则之一。你永远不知道在眼前的村落中居住的到底是什么人,也许是传闻中民风淳朴的沙民,也许是接管此地的诺民,也许是经商借道的驼队,也许是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强盗。

    绕过这一片村落,梭梭和罗布麻之类的低矮作物已经不再作为优势物种,临近海边的湿热气候已经足以提供棕榈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乔木的生长。

    再过去一点就是卑尔居恩——诺克萨斯在恕瑞玛的远境北港殖民地。而由于地处偏远加上贸易影响,无论是诺克萨斯还是恕瑞玛的残部,军队都无暇在管辖这个海岸哨点上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展开作战。诺克萨斯则更倾向于把对恕瑞玛的政治力量分配给乌泽里斯,同样是海港地带,乌泽里斯能够很好地对恕瑞玛的核心地带起到威慑作用,同时还有利于向卡拉曼达和奥玛拓张;不过如果把卑尔居恩当做一个贸易区,那么它发挥的效用要远远超过大型军队驻扎点;况且在卑尔居恩的战事很容易引起祖安和皮城一些财阀的不满,虽然这两个工业城市还在明争暗斗地盘算着对方的控制权,他们依靠战争发财,但对于眼在跟前的战争还是持反对态度——他们更喜欢把卑尔居恩当做他们对外的出货口之一。

    为了遏制这个古老邪恶帝国的再度崛起——这当然只是诺克萨斯对外的口径,很难想象那位高瞻远瞩的斯维因和王座边上的那几个餐客们对这里没有开疆拓土的心思——最近某些传言说诺克萨斯即将对恕瑞玛的远征中投入较先前进攻德玛西亚相差无几的兵力。而且过往的征服的结果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印证这一点。并且从他们在卑尔居恩和乌泽里斯的统辖情况来看,诺克萨斯人在让当地人归顺这件事上似乎做的并不算糟糕。甚至有许多恕瑞玛的北部港口和沿海城市自愿投靠了诺克萨斯帝国,起码后者还能够在沙漠习以为常的劫掠和海盗偶尔的侵犯中为孤立无援的他们提供军事保护和一定程度上的经济支援。

    跨境的自由贸易和商旅往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兴起,每天数不尽的远帆和渔船从征服者之海的海平线中驶向卑尔居恩的港口,满载鱼获、军备或者奴隶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喊着号子靠岸,悬挂着诺克萨斯旗帜的舰艇和护卫船恪尽职守地来往于每条航线,同时威慑着海盗和沙盗团。

    在诺克萨斯殖民卑尔居恩之后的很短时间内,前者就向盟国开放了该地区绝大部分资源的贸易权限,沙漠地区附近的稀有矿物以及特有的猛犸羊毛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贩蜂拥而至,在祖安的炼金药剂和武器零件也加入此列之后,这里的摊位变得炙手可热。很快一个隐秘于常规市场管辖的机构诞生在卑尔居恩的某处。从一个小作坊里几个人谈生意迅速转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黑市,坊间传闻说这个黑市的授意人是诺克萨斯驻守卑尔居恩的某位高官和一个财阀,每年诺克萨斯国库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占到了国库总额的将近百分之九。当然,传闻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但黑市每天的人流和交易量确实有目共睹,在黑市附近的街头巷尾出没着的诺克萨斯的巡逻士兵似乎也在默认这个流言。

    最近在祖安的街头巷尾还有某些小道消息传出,由于恕瑞玛帝国的再度崛起,古老的沙漠种族正在盘算着出兵夺回这个边陲小镇。

    卑尔居恩要比祖安大一点,但也算不上辽阔,围绕着一片盛大的绿洲建造起了一座高耸的堡垒,将近一人高的石块交错排列拼成了它的基座。石块之间密不透风,如果不是近距离观察,所有人都会认为石块之间的间隙是一整块岩石上雕凿出来的花纹。它们的表面异常光滑,就像是一位深居宫廷的贵妇的手一样,在阳光中熠熠发光;它的上部结构就像是一个皇冠一样的阳台,拥有数个独立的房间,皇冠的中央呈方尖状高高隆起,最上方则是象征太阳信仰的金色圆球——而现在飘荡在此之上的则已经是诺克萨斯的旗帜了。

    成块的大型石砖拼接成的数座圆柱形哨塔,就像尽忠职守的士兵一样环绕在主体堡垒周围,典型的恕瑞玛风格的石质守卫堡、符文岩壁和太阳纪方尖石塔穿插在峭壁、峡谷和平原上,亚龙犬偶尔会载着货物和人从某个峡谷的航道启程;聚集的民居则星罗棋布地朝四周发散开来,它们鳞次栉比的排列据说也对应着古老沙漠文化的某种象征意义,这些建筑至今为止已经目睹的年头所有人都无法估计,但透过它们流露出来的沙漠帝国的古代文明的光辉却依然经久不衰。最后,绵延的巨大城墙和矮楼把整个卑尔居恩包围起来,只留下了战争石匠们为它量身打造的诺克斯托拉——通往诺克萨斯的大门——向所有迷路者和往来客敞开着。

    负责监管黑石大门的卫兵尽责地统计着每个出入卑尔居恩的人的信息,尼尔斯不知道当他们排查到某个德玛西亚人或者艾欧尼亚人的时候会不会当即处死——但很明显,这个国家的法律允许他们对混进国土的敌对国家人员这么做。

    得益于诺克萨斯对同盟国的开放政策,一张祖安炼金工厂的工作证很轻易地就让尼尔斯和奥兰薇尔通过了黑石门。

    阳光在这座城市中似乎显得格外耀眼,每一束投下来的阳光都愿意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多做一些停留,整个主行道被渲染得就像一片修长的金色沙滩。主行道尽头原本应该悬浮着一个大型的仿太阳圆盘,但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喷泉池塘;两边沿街的摊位从城市入口处一直铺到街头的转角,每个摊位上支起来的遮阳棚就像一个个冠冕的华盖一样招揽着过往来客。

    转过街角,沿着主道上坡行进,各种古老的石质民居从低到高依次沿着地势兴建,这样从最高处的建筑顶部排下来的雨水会沿着高度层级流到最低的建筑上,随后排入储水沟;古老的黄砖墙用相当合理的结构和分布达成了相互之间的共用,在节约石料和稳固结构上做出了完美的契合。

    再往上就是卑尔居恩的大广场,广场中央是一座某种尖顶圆堡的象征物,广场前方的草坪上还能依稀看到一块未被草地覆盖的方形阴影,曾经这里供奉着沙漠皇帝阿兹尔的雕像,沙民们就这里向他们的帝王吟诵太阳祷文。而现在,沙漠皇帝的雕像已经被铁匠熔掉了,就连雕像的太阳棱台底座也被丢弃在某个地方当箱底垫了。

    广场周围还依然树立着二十四座座一人半高的巨型石板,它们的厚度有将近五十公分,并且每块石板的高度和厚度都惊人得相似,就像是用模具统一铸造出来的一样;石板上的雕刻涉及到沙民先祖们的日常生活各个部分,从农耕劳作到出海捕鱼,从打磨石器到铸造铁器,从古老的赞歌到流传的神话,以及如何击退沙漠中时常劫掠城镇的沙贼和海盗的英勇事迹……

    难以想象几百甚至几千年前的沙民就能够创作出雕刻如此精美的石板,如果没有殖民和战争,其中蕴含的古老文化和智慧将是整个符文之地受用。伊泽瑞尔在把在当地探险的经历——当然是以某种方式混进来的——单独写成了一个章节,同整个恕瑞玛地区的探险笔记一起收录。

    这些石板至今为止都没有被诺克萨斯摧毁的缘故大概是因为它们的体积、重量,以及其坚韧的质地。石板上不乏留有曾经遭到各种锐器、钝器以及腐蚀药水作用的痕迹,但它们的表面依然接近光洁如新。最终殖民者只能被迫留下了它们,好在这上面没有雕刻有悖于诺克萨斯传教布道的东西,否则这些石板恐怕早就不见天日了。

    广场划分了整个卑尔居恩的功能区,所有居民区就在尼尔斯刚刚上来的小道两旁,广场东面是比主行道更大的贸易区,北边则是各类酒馆、赌场以及铁匠铺之类的服务型建筑,西北边就是那座高高耸起的黄石堡垒,驻守于此的诺克萨斯领军和他的士兵们就盘踞在那里。从贸易区再往东北过两条街,就是卑尔居恩拥有修长蜿蜒海岸线的北港口,鱼获和贩运从这里下港内运。

    出于安全考虑,尼尔斯把落脚点选在了广场后方远处的一家小酒馆里,这里距离诺军驻扎的堡垒很近,入夜之后每三五步就能看到几个巡逻的士兵,除了醉鬼,没人愿意在这附近作奸犯科。他并不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更不想在这里惹上麻烦,低调行事是对他最有帮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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