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南国几年几月几日,公主夢,其夫宰相痛之深切,失了神志,八日南国祭师萧逸病逝。

    可朝臣中谁都清楚,王谦是怎么疯的,嵇夜更不例外,可谁又敢多言呢?大多都相看两眼,摇头叹气,彼此都心照不宣,倒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

    只有林幕陷入深深的内疚当中,她想如果那日进入公主房中没有被人发现,公主也许就不会死,萧逸也不会那么快……

    林幕身着缟素,走在送葬的队伍中,抬头便看到一片飘动的白幡,白色的头巾,白色的素衣。队伍的最前面萧雄和他姐,随之其后的是吴越和嵇夜。吴越面带悲戚,萧雄一言不发,他姐神色悲恸,几经落泪。送葬的人或多或少心情沉重,唯有嵇夜不悲不喜,穿着常服在送葬的队伍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幕看着那一众白中的一抹紫,静静出神。当时萧雄和他姐随将军的意思要把萧逸的灵柩运回京城葬到他生母旁边时,林幕站出来反对,说萧逸的遗言是将他葬在已故好友的秦峰旁边,当时他们都不知道秦峰这个人是谁,当然也不会轻易听一个侍从的话,还是嵇夜站出来解释并支持将萧逸的灵柩葬在秦峰的墓旁边。

    林幕在心里把嵇夜归为好人,但又不是一般的好人,她也说不清。就比方作为萧逸的好友,却穿常服送葬,这一点她就不是很明白。

    林幕随着一行人来到了宣城外的城郊处,土堆上的草已有半米高,郁郁青青,一年前萧逸除坟草,对着墓碑喝酒自说自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林幕呆怔着站在原地看着一簇簇白色移动,看着萧逸的灵柩被抬下葬,浇上土,视线慢慢模糊,泪已无声地从眼眶夺出。

    等众人离去,林幕又从树林里出来,她伸手拔掉秦峰坟头上的草,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你刚刚哭了?”

    林幕听是嵇夜,并没有回头。

    “没什么?只是想起过世的姐姐了。”

    嵇夜轻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头。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林夕,双木林,晨夕的夕。”

    说到这,林幕草也拔得差不多了。她从坟头上下来,走到嵇夜身边,对他说道:“嵇大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我都收你为徒了,你还叫我大人?”

    “那是你的说法,我并没有同意。”

    “那要是我不帮呢?”

    “不帮就算了。”知道了更好,不知道的话,不知道的话,人都已经死了,也没什么所谓。

    “那你先说说看。”

    “你能帮我查清公主大婚那日发现我潜入相府的是?”

    “这件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查。”

    “那你查到了吗?”

    嵇夜不语,林幕进一步问道:“是谁?”

    嵇夜抬手摸摸她的头,说道:“这件事不是你能干涉的,你先管好自己吧。”说完扬长而去。

    管好自己?林幕看着嵇夜离去的背影疑惑道。

    短短时间内,南国三个可以称得上是人物的人都出事了,两个死一个疯,一时内惹得民间议论纷纷。

    一天,红衣女带着一队人穿过街道,招摇过市地走进相府。

    进门就看到一个人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院子里跑。

    红衣女向手下的人示意:“你们先下去吧。”

    “谦郎。”红衣女朝着眼前疯跑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

    眼前疯跑的人像是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向红衣女。

    红衣女走近他,疯子眼神涣散迷离,似已认不出她是谁。

    “谦郎。”红衣女又唤了他一声,眉目间盛着情意。

    疯子只痴痴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红衣女轻轻抚上他的脸,看着他迷离的眼神,嘴角盛着淡淡的笑意,她对上他对上他的眉眼,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爱我啊?”

    “你不记得我了吗?”

    疯子摇了摇头。

    红衣女笑的同时又红了眼眶。

    “你放心,你没做成的事我会替你。”

    红衣女放下手,转身离开。

    “红……缨……”

    疯子看着红衣女离开的背影,支吾着念着两个字。

    红衣女突然停住脚步,他刚刚,唤了她的名字?她缓缓地回过头,看到疯子蹲在院角拔着草。

    红缨转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没疯的时候都没唤几声,疯了又怎么会记得?

    “你跟不跟我走?”

    林幕没有直接回答嵇夜,而是问他∶“你为什么非要收我为徒?”

    嵇夜竖起食指和中指,对林幕说道∶“两个原因。”

    “一是想找个资质不错的徒弟继承我这一身绝学,我看你资质就不错,二是给我养老,萧逸生前就被你照顾得不错。”

    林幕无话可说,只当这是夸她,明白地点了点头。

    “那你跟不跟我走?”

    林幕摇了摇头,对嵇夜道∶“我已经答应绿衣姑娘了。”

    “绿衣姑娘_”嵇夜疑问道。

    林幕解释道∶“是萧逸生前的好友,我已经答应她做她的侍女了。”

    “醉香楼?”嵇夜突然想起来了。

    林幕点头。

    嵇夜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看来你我离师徒还差点缘分。”说着他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林幕说道∶“上次萧逸借你还魂之后,你体内的气尚未全部调顺,这是三清丹,能够调顺你体内的气,助你修行。”

    林幕接过,说了声∶“谢谢。”

    嵇夜给她的不是三清丹,而是缓解她体内五毒散的药物,有了这一小瓶,至少能保证林幕在一年半内性命无忧,一年半到期之后,他再来想办法。

    “这药丸你半月服一次。”

    林幕看着手里的药瓶,点点头,又抬头看嵇夜突然问道:“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嵇夜笑道:“日行一善,胜造七级浮屠。”

    可林幕觉得嵇夜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人。

    “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那次在青峦门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等等。”林幕叫住他。

    嵇夜回头。

    “我们以前见过的。”

    “在青峦门,我给你指路。”

    嵇夜笑道:“你还记得呀?”

    林幕惊奇道:“你知道?”

    嵇夜解释道:“看到你第一眼就记起来了。”

    林幕又继续说道:“当时你是去青峦门参加武盟大会?”

    “是。”嵇夜点头道。

    “你们武盟大会讨论的什么呀?”

    嵇夜蹙眉:“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转身就要挥袖离去。

    “等等。”林幕从椅子上坐起上前一歩拉住嵇夜的袖子。

    嵇夜回头看她。

    林幕继续追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我姐?”

    林幕见嵇夜不语,又急着补充道:“林夕,她叫林夕。”

    嵇夜看出她眼里的急切,但还是摇摇头道:“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吗?”

    “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林幕蓦地放了抓着嵇夜的袖子。嵇夜转身跨过门槛走出门外。屋外一轮圆月高悬,嵇夜停住脚步,站在屋檐下仰头看月,他心道:他和林夕何止认识啊!

    次日,林幕来到了醉香楼,帮佣将他带到了二楼绿衣姑娘的房间门口,就退下了。

    林幕低头看了看衣服,左右扯了扯理理平,才抬手敲门。

    “谁?”

    “白叶。”

    “进来吧。”

    林幕推开门,不见一人,往左边瞧瞧,见红色的帷幔后坐着一女子,正对镜梳妆,隐约透出女子婀娜的身姿。林幕只站着,等着她先开口。

    女子放下梳子,对着铜镜顺了顺耳边长长的鬓发,然后站起身掀开帷幔,瞧着林幕。

    眼前女子鹅蛋脸,眉眼娇媚却不艳俗,体态丰盈而又恰到好处,总林幕是女子,短时间也挪不开眼。

    “你就是白叶?”

    白叶点了点头。

    “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林幕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是哑巴?”

    “我不是。”

    “多大了?”

    “十六。”

    绿萝将林幕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而后说道:“白叶这个名字不好听,哪来的白色的叶子,你既成了我的丫鬟,就要听我的,就叫你十七怎么样?”

    林幕木讷地点了点头。

    “在这醉香楼里,你只需听我的,旁的人差你做什么,你都不用理会,若有人欺负你了,你与我说,我替你出气。”

    “谢谢绿……”林幕想出口道谢,却不知该称绿衣什么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绿萝见她反应,掩嘴笑出了声。

    “你唤我姐姐就行了。”

    “姐姐。”

    “怎的?”绿衣挑眉问道:“不乐意?”

    “不是的,”林幕摇了摇头:“我有过姐姐了。”

    “多一个又怎么了?”

    “莫非,你嫌弃我?”

    林幕急忙摇头解释:“不是的,不是的。”

    “那你以后就唤我姐姐。”

    林幕没说话,算是答应了。

    之后的几日,林幕就跟在绿衣身边干些轻快活。给她梳妆,给她盛汤,偶尔做几样她喜欢吃的小食,甚至有时候绿衣喜欢的罗衫破了个洞都由白叶来缝补。这些女儿家的活起初林幕是一点儿也不会做的,会做小食请教的是醉香楼最好的厨子,会缝衣服请教的是彩云裳的掌柜,陪着笑脸拿着银子请教的。

    绿衣被侍奉地不错,对着林幕也都是笑脸,只是一日林幕端汤去绿衣房间的路上,心口突然一阵绞痛,木盆“哐”的一声掉落在地,水花四溅。

    林幕躺倒在地,蜷缩着身子,双手死死地揪着心口的衣袖。

    绿衣听到动静来查看情况,她蹲下身,神色慌张道:“十七,你这是怎么了?”

    林幕手上青筋突起,脸上痛苦异常。

    “你们,先把十七抬到我床上。”绿衣手指围观的人群中两个仆役。

    老鸨上前一歩,向绿衣担忧道:“这孩子没事吧。”

    绿衣蹙眉不语,半天才说道:“你叫散这些人,替我叫全城最好的郎中来。”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钱袋递给老鸨。

    老鸨按住钱袋,连忙应承道:“好好好,绿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鸨转身朝围观的人喊道:“看什么看,都闲着是吧,散了散了。”

    “十七,你哪不舒服,你跟我说,大夫马上来了。”

    白叶紧咬着下唇,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

    “药……药……”白叶挣扎着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什么?”绿衣凑到她耳边,“药在哪?我去给你拿。”

    “在……在卧房的……抽屉里。”

    “好,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去拿。”

    绿衣来到隔壁白叶的卧房,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小瓶,又急忙回到自己房间给白叶服下。白叶服下后,面部舒展了许多,绿衣用丝帕她额角的汗,替她盖好罗被,缓声道:“你好生歇息,等下大夫到了给你看看。”

    林幕开口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好好躺着。”绿衣帮林幕掖了掖被角,就起身离开了。

    林幕等绿衣离开后,看着屋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个时辰过后,大夫来看诊。

    刘大夫把着白叶的脉,绿衣在旁边陪着。

    过了一会儿,刘大夫移开手,不说话,似在思索。

    绿衣出声询问道:“大夫,怎么样?”

    刘大夫摇了摇头,道:“是中毒了,一种慢性毒。”

    “你能治吗?”

    刘大夫摇摇头。

    绿衣看着床榻上的十七,心生怜意,豆寇的年纪,怎么就中了毒。

    绿衣低头叹气,看到自己手里紧攥着的药瓶,将它递与刘大夫道:“大夫,刚刚十七就是吃这个好些了的。”

    刘大夫看了看瓶身,又打开瓶盖凑近嗅了嗅,然后道:“可知是何人所制?”

    绿衣摇摇头。

    这是躺在榻上的白叶却开口了。

    “嵇……夜……”

    大夫心惊,为了确认又询问一番。

    “可是国师嵇大人?”

    白叶点点头。

    “怕也只有他了?”

    只是嵇大人自从任国师之后,只管天象之事,从不替人医诊,即便是那位。如今却为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丫鬟制药,刘大夫闻着药丸的气味,觉得丫鬟所言不虚。

    “他是嵇夜吗?”

    大夫点点头,不再多言,接过问诊费便自行离开来了。

    绿衣坐到床边,对白叶道:“你且再等等,我这就写封书信差人送去,等人来了你病就好了。”

    “谢……”白叶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心口忽然一滞,疼得她在床上蜷缩不止。

    “怎么了?怎么了?”

    白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心口疼……”

    “大夫走的时候开了几副止痛的药,我这就叫下人去煎了。”

    绿衣话一出,想到十七中的是毒,这毒定是什么狠毒的歹人下的,又改口道:“不,我亲自去煎。”

    三日过后,十七的毒虽时常发作,但嵇夜的药和绿衣煎的汤药替她缓解了一些。

    “怎么样了?”绿衣问从房间走出来的嵇夜。

    “人我要带走。”

    “好。”

    “你就不问问她怎么中的毒?”

    “问了又能怎样,你能治好她就够了。”

    “问了又能怎样,你能治好她就够了。”

    嵇夜默然不语,只有他知道,除非有解药,否则神仙也难医。

    他对着绿衣微微侧身,说道:“你呢?要一直待在这?”

    绿衣看着楼下歌舞升平,面色平静:“天下之大,乱世之所,走了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讨生活罢了。”

    “也罢。”嵇夜重看回楼下。

    “萧逸生前嘱托我将他在京城的铺子交给你打理。”

    绿衣惊疑地看向他:“他怎么?”

    “萧逸也不光是为了你,以后的京城不会太太平。”

    “那他不怕我把他那些铺子败了?”绿衣就是知道嵇夜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才赌气道。

    “他说随你。”

    二人说话的空当,一侍卫来到嵇夜身边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走了,保重。”

    “这么急,不吃了饭再走?”

    “不了,府中还有事要处理。”

    绿衣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让我同十七说几句话。”

    嵇夜点头默许。

    绿衣转身回到林幕屋内,床上躺着的林幕还没有醒。绿衣看了卧床的林幕一会儿,她十五岁进了醉香楼,跟林幕年纪差不了多少,所以也最是懂得林幕的不易,平时也很是照顾她。除此之外,林幕也是个会做事的,单就林幕为给绿衣缝补衣服去请教这一项,就做的比一般的奴婢不知好了多少,也自是讨的绿衣的欢心。

    眼下看着林幕就要走了,绿衣竟有些舍不得。她伸出手想要拂上林幕的脸,半路上又停止了动作,她独自叹了一口气,道:“以后就没有你这么细心的人喽。”

    “你可得好好活着。”

    绿衣说完,低头摘下自己脖颈上的玉坠,上面刻着一尊弥勒佛。她将玉坠和林幕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之后她又在林幕身边多坐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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