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这样的日子猝不及防地开始了,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身处梦中。我们每天像圈养在铁笼子里的牲畜一样,定时起床、洗漱。从铁质连通的水龙头架上拿下一只不知道谁用过的牙刷,好像会被永远封闭在这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无法和外界沟通的地方。我们是“连血浓于水之人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广播里的人这样说。

    一切都不需要检验,感情从来都是不堪检验的东西。但或许K4是个例外。

    我和闵岀枂一起坐在长椅上,空旷的后场里,一切那么原始,天高空阔,湛蓝如洗,还有一丝亮得过白的哀肃。远处是高耸的电网,电网外是连绵的苍绿色的远山。

    冷山建在山顶。

    广阔又冷冽,即使阳光明媚,洗不掉颗粒感的苍白。

    K4走过来坐在我们脚边的地上,他棕红的,细软的头发因为阳光的照射泛出铜色的光。他盘着双腿,和我们一起眺望远处巍峨的山。

    “我想联系我姐姐。”

    “做梦。”闵岀枂接话。

    “前两天进来的人说姐姐很想我。”

    “你姐叫什么。”

    “Maria。”

    “冷山有很多个叫Maria的。”

    “都不是我姐。”

    “你姐住哪?”

    “二十一区。”

    “这就奇怪了,”闵岀枂笑着说道,“我怎么听说,二十一区已经被划到清剿区里了。”

    “不可能。”

    “是因为一个叫布莱加登的人直接Ⅲ级感染了,所以。”

    “不可能!”K4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湛蓝的眼睛盯住闵岀枂冷笑的脸。

    “我姐姐就叫玛丽亚·布莱加登……你一定…一定是想骗我……”

    “我为什么骗你?”她甚至不想解释,歪头讽刺地一笑,利落地起身,离开了后场。

    “塞兰斯。”K4盯着我拼命地摇头,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却有如骨鲠在喉。晶莹的泪水在他的眼眶中闪烁,仿佛他眼里碧蓝色的海洋泛起了斑斓的海浪,“帮帮我,我想联系她。”片刻后他又垂下了眼眸,默不作声。

    我明白他的沉默。我们身处世界最大,最严苛的监狱里,没有任何自由,没有选择的权力。

    感受到裤脚被扯了扯,我看见K4偷偷从胸口取出一张照片,谨慎地递给我。照片边角起了褶皱,最上层的油膜与底下的纸张分离,导致照片上有些不均匀的水泡,一种泛黄的色泽从它的边缘侵袭开来,所幸在到达女人红棕色的头发时停下了。

    她笑得有些勉强,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一种情绪。

    苍白的脖颈下有金色漆笔写的签名——“Maria·Blcakgarden”。

    “那你应该叫什么?”我抬头问他。

    “K·F·Blackgarden”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K4的五官纤弱立体,他的眼眸中成圈的或深或浅的虹膜纹路在青白色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像密林中的透色沼泽,我好像逐渐迷失了方向,在最中央瞳孔形成的黑色洞口中沉没下去,缓和的宁静和熟悉感使得我点了点头。

    “我帮你去找她。”

    他飞速眨了眨眼,瞳孔开始收缩。面部的脆弱和祈求被一种愕然所取代:“什么?”

    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力量好像在催促我答应他。

    “我帮你去找她。”他或许有所怀疑,因此我又重复了一遍。

    几只白鸽从天空中掠过,发出乌鸦般的嘎嘎的叫声,沉默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他的脸色中透露出一种平淡的惊讶。

    “Maria·Blackgarden,二十五岁,二十一区第四大道十三号,你为什么想出去?”

    我想叹气,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忍住了,用一种比他更为平静的声音说道“见个人。”

    我又问他,“你不应该问我,怎么出去吗?”

    “不用问,”K4露出了如往常一样的,开朗的笑容,“你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笑,结束这个话题,起身站起来,脚上的铁链相互碰撞而发出一种沉重又清脆的叮当声。我向C楼走去,高耸宽敞的大门好似一张长方形的漆黑的嘴,迎接着即将走入深渊的人们。

    C楼应该多装点灯。迈入门口的同时,水泥墙反射出黑暗的光,让人仿佛瞬间失去视力,一下无法适应。几秒后,景象变得清晰可辨。我穿过长而黝黑的走廊,尽头是宽阔的几十米高的住宿区,几百间宿舍绕着场地围成一圈,一层叠着一层,每个人都住在一块长方形的小方块里,正面是坚实的玻璃,朝向中央的圆心,我想到了一格格的抽屉,昏暗的灯光映射着灰色的水泥墙,明暗都在此间混沌。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察觉到身后K4的脚步,我才回想起来究竟忘了什么,我转身提醒他。

    “不要告诉闵岀枂。”

    骇人的起床广播总会把我吓醒,我无数次希望广播那头能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广播里的女声冷淡而挖苦地读道:“今天是10月19日,周一,各位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看来老母鸡今天心情还不错。”和我同寝的易韵边穿衣服边说,灰色的背心被拉下来的瞬间,她的短发也因为静电乱得不成样子。

    “是吧。”今天广播那头没有唾骂,也没有疯狂叫嚣“你们这群鸭子”,看来的确心情不错。

    但还有另一种情况,“可能有领导视察。”

    “对。”她说。

    我对着玻璃外发呆的片刻,易韵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们的寝室在高层,同时偏圆环的中心位置,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圆形的“抽屉”。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无数个抽屉中,有许多人像我们一样或是发呆,或是穿衣。有人精细地叠被子,有人毫不忌讳,也有人神色木然。

    我看见玻璃上印出我和易韵的反光,她不怕冷,穿着墨绿色的工装裤和灰色的背心,显露出她富有力量的肌肉,旁边的我比她矮一些,穿着一个月没换的、宽松的病号服。我看见易韵的目光锁定了我的脚铐。我耸耸肩,绑着脚铐的确没法换衣服。

    她拉开了玻璃门,我们顺着倚靠着抽屉的,狭窄的露天楼梯走下去,穿过莫比桥。等我们赶到A楼时,大部分人都已经来了。我们随意地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A楼是白色的,比C楼明亮的多,椅子是白色的弧面长椅,看起来比C楼高级了不止一倍。

    白色半人高的讲台被玻璃包裹着,年老又丑陋的西装男在里面自我陶醉地演讲,不断陈述那些令人厌烦的语句。不过是通知进程,是否有新成员加入诸如此类的锁事。

    “有人有问题吗?”熟悉的话语响起。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在这个月第十九次问出同样的问题:“我的脚铐什么时候能摘。”

    “等上面通知。”

    这似乎是一场名为“谁先说和昨天不一样的话谁就输了”的角力,他也第十九次给出了我相同的答案。

    但我今天不满足于此,我站起来,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为什么我要戴脚铐?”

    人群有些惊讶,大约是对打破常规感到的一丝丝惊喜,然而我的思绪很快被男人的一声“不知道,上面的意思。”浇灭了。

    “不公平。”易韵突然站起来,凌厉地直视着玻璃里的男人。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

    人群开始唏嘘,但也因为嘈杂听不见任何清晰的声音。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节奏明晰的高跟鞋声。伴随着沉稳的女音:“因为你不是抽查人群,你是意外被发现感染DA进入冷山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你比别人更容易逃跑,更容易做出暴力行为,所以给你戴上脚铐。”她抿了一下嘴唇,食指和中指并起来,轻轻推了一下细框眼镜。用狭长尖锐的眼睛注视我,“还有问题吗。”

    “还真有领导视察啊。”易韵在我身侧喃喃,领导一般不会毫无保护措施地接触我们,但她身着贴身中裙西装,身后又跟着一片人,这些无不显示着她的地位之高。

    “整个冷山里,只有我是意外进来的吗。”我追问,心里却笃定了不可能,整个冷山只有我戴着脚铐,而我不相信,没有人和我一样误打误撞进了冷山。

    可她却推了推眼镜,说,“只有你。”

    “是啊,正常人谁会去机构,还跑去验血窗口,明明都避之不及。”阴阳怪气的不知是谁发出的声音,惹得人群一阵发笑。

    我想回头找闵岀枂,但在茫茫人海里,的确不太可能。

    “许钦凌,冷山副主事。”K4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副主事是什么?”

    “不需要担责任,但是实际权利高过主事。”

    易韵反应迅速,很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有些让我出乎意料,“你也知道她?”我问。她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像荷叶尖上停滞的蜻蜓,被冷冷的风吹得站不住脚。

    “许钦凌,她……”

    急促的高跟鞋声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许钦凌停在我身后三四米处。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正想点头,易韵猛地把一只脚跨在了我面前,拉起我与许钦凌之前的警戒线。她的眼眸中,一丝刀刃尖端般的凌厉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平静掩盖了,“她不是。”易韵替我说道。

    许钦凌没有质问什么,相反,她开始自上而下扫视我,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脚踝。

    脚踝上的铁链。

    我摸索着她的目光看向我的脚铐,已经有点陈旧,上面布满我曾经想用床脚或者什么东西把它撬下来的划痕,还有我已经凝固的血。

    非人类的设计,把脚链做成内圈带铆钉的制式,每走一步都刮掉一层皮,在脚踝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虽然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呼吸声也随之消亡,我身后看热闹的人群屏息凝视,K4盯着我的眼睛,我盯着易韵的眼睛,易韵盯着许钦凌。

    “她就是塞兰斯!”

    哗的一下,人群像被点着的烟花一样,发出霹雳哗啦的附和声,沉默支撑不住这样的氛围,轰然崩塌,易韵几乎是像枪口的子弹一样,冲向声音的来源。

    我和K4在短暂的停滞后猛冲上去拉住了易韵,及时地控制住了她的第三拳,而闵出枂躺在地上,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看来已经结实地挨了两拳。

    闵出枂的朋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即使这样,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冷笑,左脸肿了一块,血液的颜色也在氧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深,她用右手捂着半边脸,同时瞳孔中又扫出一种得胜般,傲慢的目光。

    我立刻清楚了她满含胜利意味的笑意来自哪里,一双铁烙一样滚烫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膝关节后侧同时受到了一阵冰冷而迅猛的撞击,我无法控制地以一种他们乐意看见的方式跪了下来,像是一个被抓捕的囚犯。

    我回头看时,安保紧摁住我的脖子,把我的手背到我身后,戴上了手铐。我看到他手上握着的冰冷的铁棍。

    人群早已开始唏嘘,他们面对着我,我面对这他们跪着。碎发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们腰部以上的部分,还没有来得及计算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我就被拉了起来。

    我才发现来控制我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不苟言笑地把我带到许钦凌的面前。

    她比我高,眼眸低垂着凝视我,眼尾却有些上挑。

    “带走。”许钦凌转身离开,一众安保紧跟着。而我则被押送着跟在他们的身后。

    此刻我只想回头看一眼易韵在哪,有没有被抓。在冷山,暴力举动是要遭受惩罚的。但我的头才刚表现出要偏转的趋势时,又是同样炽热的手有力而粗暴地把我的头拗回来,让我的视线被迫囚禁在眼前的方寸之地。

    还没走几步我就被戴上了头套,眼前漆黑带来一种不安全感,但听觉也被放大了,我隐约中听出我们走到了室外,呼啸的风从身侧刮过。有几次安保抓住我停下等待,细微的滴滴声后,就会有门被推开的声音。这代表我们已经离开了冷山。

    而后,我被押上了一辆车。然而眼皮却在这个时候愈发沉重起来,他们果然给我吸入了什么药剂,我完全无法控制地合上眼,迅速进入一种深度睡眠状态。

    “塞兰斯·勃朗特,很高兴见到你。”

    声音从我右侧传来,我朦胧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脸朝着地。

    在药效还未退散时爬起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勉强直立起身,扶着墙大口喘着气。

    阳光晃得我眼花,而落地玻璃却毫不遮掩地让阳光穿越进来,照亮这片偌大的办公室,许钦凌坐在我面前的办公椅上,手指优雅地交叉在一起,阳光从她身后打过来,有一丝不真实的朦胧。

    我的力气只够我打量一遍这个办公室,腿脚一阵无力使我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我绊到了什么东西,随后恰好摔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椅子很软,很舒服,像棉花。

    情况非常奇怪。冷山的实际掌权人坐在我对面。而她面对着的是一个穿着病号服,脚上戴着铁链,拷着手铐,刚从冷山被抓出来的预感染者。

    这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坐姿还有些不雅观,看起来像一滩烂泥。

    “你是谁。”良久,我才回话。

    “我是许钦凌,冷山副主事。”

    “那你能帮我把脚铐摘了吗。”

    她摇摇头,“我不负责这个。”

    意料之中,“那谁负责?”我问。

    “冷山安全管理部。”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塞兰斯,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我只是想问问你家里的事。“

    我只是望着她,凝视她狭长清明的瞳孔。

    “你父亲是谁?母亲呢?”

    “在我很早就死了。”

    “那你是谁带大的?”

    “七岁之后,我外婆每个月给我打生活费。”

    “你的家住在?”

    “这些信息你们白塔的档案中应该都有搜集才对。”

    “你的家住在……?”

    “……第十六街区A园区。”

    “A园区是个好地方。”

    沉默。

    “再确认一遍,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再次用沉默回应。

    “最后一个问题。”她身子往前倾了倾,无意中显示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会去冷山找闵岀枂?”

    “你怎么知道闵岀枂?”

    “回答我。”

    “不知道,好像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必须尽快地找到她,但具体什么事,我记不得。”

    “为什么忘记了?”

    我直视着她的眼眸,里面隐约映出蓬头垢面的我。“你刚刚说是最后一个问题。”

    “哦,是吗?”她将重心重新放到腰上,靠着椅背,“你走吧。”

    不需要我走,两个安保就蹿了出来,快速控制了我,其中一个用锁打开了我的手铐。我本想再次质问什么时候能把我的脚铐解开,但我正想张嘴发出声音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短短的一瞬,我看到许钦凌不自然地唰地站起来,片刻又恢复正常的放松状态,她的脸上挂起程式化的微笑。

    “上校。”她微微欠身。

    进来的男人身着纯白色的军服,双肩和胸口金色的军章泛出刺眼的闪光。他身形高大,走姿笔挺而从容。

    “许副主事,听说今天您抓了一个预感染者,我过来看看热闹。”

    “这是谁?”男人威压的眼神侵袭我的脸。

    “呀!”另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的女子,推开门走进来,只是轻轻地望了我一眼,便说,“这不是我们的塞兰斯·勃朗特吗?”

    她怎么认出我的?

    男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冲着玻璃门外待命的另外几个安保勾勾手指,相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我才刚解掉手拷,又被重新戴上。

    还有黑色头套。

    头套里不知道什么东西,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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