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1
“哥。”
她边说，边站了起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色的男生被人领进会议厅。这是个庞大的地方，更像一个能够容纳上万人的歌剧院。没有红色的幕布，没有棕色的舞台。只有白色。白色的椅子，白色的讲台，白色的地板。没有窗户。
因此，从正门进入的他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因为他们之间隔了几十米。他花费了一些时间穿过长长的走道，站在她面前。
他冷白色的皮肤在同样纯白的灯光下微微发亮，墨水一样黑的细碎刘海挡住了额头。
“打针了么？”
她笑了一下，“打了。”
“你也被感染了……”他低沉而单薄的声音响起来。
另一个女生站在闵出枂的身后，她一直静坐着注视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现在站了起来，用音调颇高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安塔丽娜。你是闵尧吗？经常听出枂提起你。”她伸出手。
闵尧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冷漠，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没有一点要与她握手的意思。
安塔丽娜把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没有一点变动。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男子从讲台后方走了出来。他调试了一下话筒，然后示意几人上来。
“没有观众，但白塔的每一块屏幕上都会显示转播。”他用话筒喂了一声，然后让他们三人站成一排。
一颗巨大的摄像头挂在摇臂上，圆润的镜头正好位于他们的正前方偏上的位置。随着一阵短暂的钢琴节奏，舞台的灯光亮起。穿着军装的男人举起右手，盖住心口的位置。“今日，白塔将迎来三位新成员。他们分别是：闵出枂、闵尧、安塔丽娜·伊芙里达。他们曾有人做过错误的选择，但时至今日，他们真正发现，唯有白塔象征着人类的光明，唯有白塔有资格承载人类的未来与希望。因此，他们将于今日宣誓，加入白塔！”
安塔丽娜脸上挂起一抹微笑。而闵尧放在胸口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接下来，你们跟着我念。”男人关闭话筒，说完这句话后又打开。
“我于今日加入白塔，并在此宣誓。”
三人的声音响起，有点参差不齐。
“我承认白塔将成为人类的主宰，我由衷对白塔感到认同与钦佩。因此，我向白塔交出我的未来与灵魂，承诺永不违抗、永不背叛，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即使死后，我的灵魂也将在白塔的光辉下永存。”
大厅里，回响着三人的回音。一阵比一阵微弱，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最终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男人注视着他们说完，然后拿起名牌分别给三人扣上。白色的底，红色凸起的字。他为闵尧戴上的时候，十分微弱地提醒了一句：“别穿全黑。”
然后，他转身面对镜头微笑了一下。
我看着面前屏幕里正在宣誓的闵尧与闵出枂，还有那个常常跟在闵出枂身旁，从前我并不认识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安塔丽娜。
镜头扫过他们三人，闵出枂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动，她甚至没有眨眼。易韵走过来，指了指屏幕。
“这是闵尧？”
我点了点头。
这块屏幕在不使用的时候是全白的，以至我一直没能发现它竟然就安安静静地安装在实验楼休息室的床边。镜头定格了几分钟，接着暗了下去。屏幕又变为了纯白，连屏幕边缘的缝隙都和白色的墙壁完美地对接在一起。
我看着白色的屏幕，感受到易韵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缓慢地说：“别去想”
我没有点头，而是反问她：“你说，我真的认识闵出枂吗？”
“你和他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邻居，从小就是邻居。”
“你有什么对于他们印象很深的事件？”
我看着已然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屏幕，却恍惚觉得刚刚宣誓的人影的轮廓还在上面浮动，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画面，是一个雨天。
“幼儿园，放学了。我和闵出枂没伞，很大的雨……天是冷蓝色的，我和她站在屋檐下，然后……闵尧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手里还拿了一把。他走路很慢，雨天衬得他脸很苍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塞兰斯……”易韵扶住我的肩膀：“他们是关键的人物，黑塔可能会植入更多的细节……让你觉得很真实。”
“你可以问问我别的……能涉及到反上溯环的问题，这样就能看出我到底……”
“不了，”她显然发现了我正在对着黯淡许久的屏幕出神，她用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让我回过神来，“不要去想……”
我看向窗外。白塔巨大的建筑占据着一半的眼球。白医生之前说在白塔的“投放”人员名单中没有看见我的名字。如果我真的属于白塔，那事情会变得更复杂。又或许我是白塔的俘虏？黑塔为我删除记忆，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在白塔的威逼下泄露出他们的秘密？
“白医生还没回来吗？”易韵坐到了床上，语气里有点担忧。今早他出门时，说了要去白塔的档案室寻找能够联系黑塔的方式。“白塔想扳倒黑塔，一定有关于黑塔详细的资料。如果我没能回来，而是军队过来了，你们就逃吧。”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没再说什么其他的话，他其实不太擅长表达他的情绪，我也好像是这样。
窗外没有行人，也没有正向这狂奔的人影。白医生说，逃吧，可是我和易韵，真的有能去的地方吗。
我低下头，吁了口气，然后在易韵身旁坐了下来。空气弥漫着沉寂，我们一言不发，就像在冷山时那样。冷山，甚至再想起这个词时，都会感到有些陌生，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里的人，那里的管理者，现在活着的又有多少，那片地方是不是已经被荒废了？无人的后场，杂草是否会恣意生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在这种宁静中睡去，却突然被窗外愈演愈烈的哄闹声惊醒。巨大的风声还有人声，加上掺杂在其中隐隐约约的枪声。我叫醒易韵，冲到窗户旁边。一架直升机正向这边快速地驶来，直升机前面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用尽全力地冲刺着。直升机后方较远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出现，地面微弱地震动起来，我才发现好像是军队。
易韵和我冲出实验楼。打开门，风声和轰轰烈烈的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警报声猛地清晰起来，甚至有些刺耳。那个在直升机前奋力奔跑的人影向我们招了招手，是白医生。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快湮灭在喧嚣的环境中。他指了指直升机，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挥舞着双手，用手指比了个3。我们疑惑又焦急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向他跑过去还是向相反的方向狂奔。随着他越跑越近，我逐渐听清了他说的话——
“三楼！”他奋力地指了指实验楼，尽量让我们看清他的动作，“银色箱子！”
“易韵，之前白医生是不是说他住在三楼？”我问，易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扭头冲进实验楼。然后迅速跑上陌生的楼梯，三楼很大，起码有八九个不同的房间，但只有正中间的一个上了锁。我冲到房门前，看到锁上的绿色按钮，立即摁了下去。
“正在扫描人脸。”电子女音很缓慢，而外面的声音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放大。
“正在提交进入请求。”
我心里不断地想着快点快点，可惜智能锁没法感知到我的情绪。“远程方已同意进入请求。您可以进入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我冲进去，来不及打量室内的装潢。床头放着一只带锁的银色箱子，我短暂地扫视了一眼，确认了房间没有其它银箱子后，提起箱子冲下楼，走时顺手关上了房门。
等我再次跑出实验楼大门时，直升机已经近在咫尺了。白医生和直升机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看见我拿出来箱子，他喊了一声：“现在过来！过来！”
于是我们向他跑去。此时直升机就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我很担忧直升机上会不会投下什么炸弹，但是现在看来，白医生好像并不担忧直升机的事情，他甚至放慢了步伐，向我们不断招手。
紧接着，直升机上放下了绳梯，白医生顺着梯子向上爬，我才明白直升机是来接人的。而很明显后头的大波白塔军队则是为了不让我们活着离开。白医生成功上去后，直升机加快速度向我们飞来，没几秒就已经到了我们面前。在直升机的正下方，风声大得震耳欲聋，我的衣服也被吹得凌乱不堪。当我的左手扶上绳梯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好像是绿色的激光点从我的脸上晃了过去。来不及细想，我的身体猛然本能般地抱住易韵向右侧卧倒。当我们的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时，原来我站立的地方就被炸开了一个坑。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是电子的迫击炮。我扶起易韵，然后把绳梯拉到她面前。她身手极快地迅速向上爬，很快就到了终点。现在，白医生和易韵站在直升机机口，易韵趴着，向我伸出手。
我已经爬到绳梯的一半了，直升机因此而向上方拉起，我听见一阵响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脚下猛地飞过，又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炸开一个坑。直升机的高度在增加，迫击炮的弹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狙击枪不是这样。如果今天的事情是突发状况，那么白塔军队拿的应该是电子狙击枪。威力小，但精度很高。
我摸到了易韵的手。她在接触到我手心的一瞬间紧紧地握住我。白医生微蹲着拉了我的衣领一把。我几乎是被拽上了直升机。
“砰！”巨大的风扇声没能掩盖这短暂的杂音，我侧脸，直升机舱门上有一个小凹坑，是子弹。而我和这个凹坑，相距不过六七厘米。
我转过头，脚下加是速赶来的乌泱的白塔军队。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闵出枂。她远远领先于大批军队，形单影只地站在最前面。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把头慢慢地从狙击枪瞄准镜上抬起来。
我突然彻底明白，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闵尧、闵出枂，他们的枪法，的确都很准。
他们都不想我活着。
为什么？
巨大的风声，嘈杂声，警报声，很混乱。我却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直升机加快了向上的速度，我看见她举起枪，却因为射程不够而放下。她站起来，往直升机跑了几步。
“塞兰斯！”
她奋力地喊着，声音穿透空气，窜入我的耳朵。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塞兰斯吗？”
我望着她。她没什么表情。
“因为他们想让你闭嘴。”
她咧开嘴角，浅浅地冷笑。
这句话她没有喊出来，我却从她的唇形中清晰地读到了。
背后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被拉进舱内，舱门也迅速关闭。世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我转过头，机舱内有点昏暗，也不是很宽敞，白医生站在我左侧，易韵站在我身后。
而我面前有个意料之外的人——许钦凌。
她穿着西装，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胸口还挂着白塔的名牌。
她尖锐的眼睛黯淡下去，笼罩上一层飘渺的悲伤。紧皱的眉头显示出她的痛苦。
“你不该回来的。”她微微摇了摇头，话音未落，从她身后冲出来了两个身穿黑色军装的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她的肩背。其中一人给她戴上面罩。
面罩的设计让她无法再说话。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比那个夜晚更浓重的哀恸。几秒后，她被左右的两人押了下去，走向舱内的尽头。
我还是不懂。
易韵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白医生沉默地坐了下来。他用右手撑住额头，很疲累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我问他。
他刚想说话，那两个押送许钦凌的人中的一个却快步走了过来，迅速给他也安上了面罩。白医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纯黑的面罩让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低下头，半眯上双眼，仿佛在想事情。
我以为下一个会是我们其中之一，但很快我反应过来，这些人只是不想让我和易韵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阵阴冷的寒意，一直冒到额前。
“他们想让你闭嘴。”闵出枂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笑了一下。
“塞兰斯，silence，沉默。”
机舱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除了直升机顶端的扇叶规律的刷刷声，没有了别的声响。我明白我们正在通向哪里，是一个会接纳我们的地方，还是另一个“白塔”？
我在脑中揣测发生的一切，许钦凌为什么会被绑上去往黑塔的直升机，白医生又是如何联系上黑塔的？为什么黑塔不允许我们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闵出枂所说的“他们”，就是黑塔吧。
许钦凌把我从冷山放走，是因为早就认识我吧。
我是被黑塔俘虏过的人吗？黑塔删除了我的记忆？
或者我曾经和K4一样，为白塔工作，却因为一些原因，被删除记忆后流放到冷山？
我是哪个阵营的？我的立场呢？
我的……目的呢？
不知道谁拉上了窗户的挂布，舱内一下变得很昏暗，我能感到易韵紧紧的靠着我，她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变得平和起来。过了很久，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一个穿着黑色军服的人从前舱走了出来，把挂布升了起来。舱内霎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方形窗框的投影伏在地面上。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有人来制止我。于是我微微向前移动了几小步，仍然没有人制止我。
因此我看向窗外，天气变得十分晴朗，仿佛已经到了第二天，太阳正落在视野的正前方，光线本该十分刺眼，但它却被一串庞大的黑色建筑挡住了。巨大，错落有致，且尖锐。从外观看偏向哥特，但却省略了大部分装饰，只剩下刀削般的平面。七八座的方形建筑都拥有黑色的细长尖顶，被它们环绕着的是一块略矮于周围的椭圆柱体。乍一看，这些建筑都是纯黑的，但事实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灰黑色的玻璃包裹着，这些玻璃让人觉得很怪，我仔细想了想，才明白怪异之处就是它几乎没有正常玻璃该有的反光。整个建筑群正背着阳光，和地上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黑塔。我最后看到的，是在建筑背后不远处，高耸入云的长方形瞭望塔。云正在浮动，显得这座塔仿佛摇摇欲坠。
但我知道它是如此坚固，正如那出现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的，那座完全一致的塔。
我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因此从出神里跳脱了出来，我回头，看见他们正在为白医生戴上手铐和脚链。
直升机以极快的速度向黑色建筑群靠近，很快，我们就接近了最外围的隔离墙。这环绕整座建筑一圈的巨大墙体是透明的，从地面拔地而起，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天空顶端。如果不是隐约看出空气在这部分扭曲，恐怕很难发现这里隐藏着这样的墙面。
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几秒后，隔离墙短暂地发出了三次绿光，最终黯淡下去。直升机缓慢地飞过，随后，我站到机舱的另一侧，看见墙体闪了三次红光，几秒后，空气再次在墙体处发生了形变。隔离墙关上了。
我正想走回去，黑暗中出来的一名人员却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并扣上安全绳。一时间，空气中只剩我摸索着安全绳卡扣的声音，而一分钟后，随着一阵轻微的摇摆，我感到直升机停了下来。
舱门打开了，阳光哗得一下倾泻进来，有些刺眼。许钦凌首先被押送出去，她经过我时，用一种深远的目光凝视住我的眼睛，几秒后，她的身影离开了我的视线。
当白医生被押送出去，而黑衣服的人始终没有为我们戴上手铐的时候，我才逐渐反应过来，这其中有些不一样。我解开安全扣，站了起来，但一个黑衣人却伸手挡住了我。大约过了几分钟，他才把手放开，示意我可以往前走。
我走到舱门，缓慢地走进阳光里。青白色的光芒太过刺眼，我抬手稍稍挡了下眼睛，等到我放下手时，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一大片空地，和不远处站着的一小撮军队。而站在我面前的人，她有一头偏银的头发，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她很瘦削，站得却很挺拔。黑色的制服剪裁得更利落干净，衬得她的银发更加发亮。
在这奇异的时刻，我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平静，冲散了之前短暂的焦虑和惶恐。这种平静宛若来自亘古的时期，从所有时间的起点开始，它就一直存在，直到此时此刻，重新回到我的身体，它清澈、空洞，甚至寂寥到隐隐有一丝悲伤。然而，在逐渐接近银发女士的同时，我重新感觉到一种由不知名的冲突导致的，暗流般的不安。
我站定在了她面前。她的身高让她得以微微俯视我。她微笑了一下，强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欢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回来。
她只说了两个字，随后便合上了双唇。但我就是坚定地知道，她刚刚想说的，是“欢迎回来”。
我来过这里，我一定来过这里。即使大脑突然开始无力下去，仿佛有一层玻璃正笼罩住我的神经，阻止我去回想一切。但我能感觉到，透过这层玻璃感觉到，我来过这里。
而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色大褂的身影藏在建筑的背后，他察觉我的目光后，低下头，然后离开了。我却看清了他的长相，看清了他灰褐色的卷发，和那双反复出现在我噩梦中的，绿色的眼睛。
“嚓。”肩膀上感受到热度，是易韵的掌心。
视线中已经没有了许钦凌和白医生的影子，刚刚机舱里的人拦住我和易韵，无非是想让我们分隔开。显然，黑塔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们知道。
“帕翠西娅·桑斯特。”她用稳定冷静的声音自我介绍着，随后与易韵握手。因此我得以找机会打量她。她穿着的黑色制服剪裁得格外严谨，因此显得与身形很贴合。银色的肩章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同样，军服的扣子也是纯银色，第一颗扣子的左侧，胸口的位置挂了一块银黑色的胸牌。上面用极端正的字体刻着“Patricia”几个字母。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并无别的装饰。当她微微低头时，能看到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青筋的突起。
她的眼尾微微下垂，显示出一种和蔼。但强烈的阳光折射得她的瞳孔透露出一种冷漠的青灰，仿佛在那里下过一层薄雪，覆盖在了原本的虹膜上。
她放下手，直起身来。扫视了一眼我和易韵，欣慰地笑了。随后，她耸了耸肩膀，右手手指微微地抬了一下。只是这一个细微动作，身后的人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跨了一步走上前来。我才注意到这个左手握着黑色的记事本的人有着和桑斯特一样颜色的头发和双眸，一样剪裁合身的制服，只是他肩章的花纹并不如桑斯特繁复。
“Wendell。”他的名牌上这样写着。
或许是看到了我打量的动作，桑斯特解释道：“温德尔。副主事。”
这个被称作温德尔的人爽朗地笑了一下。他的肤色明显比桑斯特健康很多，因此笑容也更自然。他快速地微微欠身，然后仿佛压抑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般地握了握我们的手。他用更年轻、更有朝气的声音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们，黑塔的希望。”
希望。
一帧帧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夜色中许钦凌对我说“你根本没有被感染”；当我回到冷山时闵出枂咬牙说“不公平”；白医生微微皱起眉头的反问“你们血液中都没有DA前体，为什么会在冷山。”这些事件交织在一起，又因为此时此刻的“希望”而被赋予了因果。一切都指向我完全不敢想象的一件事实，一件全人类都本该希冀着的，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是什么？我猛然感到大脑一阵刺痛，紧接着，阳光被关上了。周遭一片漆黑。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只感到我在下坠，我拼命地挥动着双手，想抓住什么。
有人在叫我。声音很熟悉。这个声音在和好多人交谈着，他们的话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我耳边呢喃。一句接着一句。他们的对话中，频繁地出现一个词。我全神贯注地去听这个词，我知道它很关键。好累，我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然后，我隐隐地听到了什么。很黑，这个词却是白色的，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IP。
豁然开朗。阳光被重新打开了，世界又显现在我面前，我找回了我的名字。我是塞兰斯·勃朗特，我现在身在黑塔，正跪在地上。身边紧紧拉住我的人叫做易韵，而那个正用传唤机呼唤医务人员的银发女人，则是黑塔的主事。
“怎么了？”易韵担忧地说。她流利地把话说完了，我却觉得她的声音拖的很长。阳光过于刺眼，随着风吹而在天际晃动着。整个世界宛如末日般左摇右摆。我感觉大脑已接近极限。
他们的声音慢慢靠近，像水流一样缓缓地流淌过来。我的脑中却只有IP。IP，IP，IP，IP，IP，IP……
Immunepeople。
免疫者。
视线里燃起熊熊的大火，直达我的大脑。
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躲藏在远方的，那双噩梦中绿色眼眸的主人穿着白大褂，离去的背影。
她边说，边站了起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色的男生被人领进会议厅。这是个庞大的地方，更像一个能够容纳上万人的歌剧院。没有红色的幕布，没有棕色的舞台。只有白色。白色的椅子，白色的讲台，白色的地板。没有窗户。
因此，从正门进入的他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因为他们之间隔了几十米。他花费了一些时间穿过长长的走道，站在她面前。
他冷白色的皮肤在同样纯白的灯光下微微发亮，墨水一样黑的细碎刘海挡住了额头。
“打针了么？”
她笑了一下，“打了。”
“你也被感染了……”他低沉而单薄的声音响起来。
另一个女生站在闵出枂的身后，她一直静坐着注视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现在站了起来，用音调颇高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安塔丽娜。你是闵尧吗？经常听出枂提起你。”她伸出手。
闵尧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冷漠，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没有一点要与她握手的意思。
安塔丽娜把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没有一点变动。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男子从讲台后方走了出来。他调试了一下话筒，然后示意几人上来。
“没有观众，但白塔的每一块屏幕上都会显示转播。”他用话筒喂了一声，然后让他们三人站成一排。
一颗巨大的摄像头挂在摇臂上，圆润的镜头正好位于他们的正前方偏上的位置。随着一阵短暂的钢琴节奏，舞台的灯光亮起。穿着军装的男人举起右手，盖住心口的位置。“今日，白塔将迎来三位新成员。他们分别是：闵出枂、闵尧、安塔丽娜·伊芙里达。他们曾有人做过错误的选择，但时至今日，他们真正发现，唯有白塔象征着人类的光明，唯有白塔有资格承载人类的未来与希望。因此，他们将于今日宣誓，加入白塔！”
安塔丽娜脸上挂起一抹微笑。而闵尧放在胸口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接下来，你们跟着我念。”男人关闭话筒，说完这句话后又打开。
“我于今日加入白塔，并在此宣誓。”
三人的声音响起，有点参差不齐。
“我承认白塔将成为人类的主宰，我由衷对白塔感到认同与钦佩。因此，我向白塔交出我的未来与灵魂，承诺永不违抗、永不背叛，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即使死后，我的灵魂也将在白塔的光辉下永存。”
大厅里，回响着三人的回音。一阵比一阵微弱，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最终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男人注视着他们说完，然后拿起名牌分别给三人扣上。白色的底，红色凸起的字。他为闵尧戴上的时候，十分微弱地提醒了一句：“别穿全黑。”
然后，他转身面对镜头微笑了一下。
我看着面前屏幕里正在宣誓的闵尧与闵出枂，还有那个常常跟在闵出枂身旁，从前我并不认识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安塔丽娜。
镜头扫过他们三人，闵出枂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动，她甚至没有眨眼。易韵走过来，指了指屏幕。
“这是闵尧？”
我点了点头。
这块屏幕在不使用的时候是全白的，以至我一直没能发现它竟然就安安静静地安装在实验楼休息室的床边。镜头定格了几分钟，接着暗了下去。屏幕又变为了纯白，连屏幕边缘的缝隙都和白色的墙壁完美地对接在一起。
我看着白色的屏幕，感受到易韵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缓慢地说：“别去想”
我没有点头，而是反问她：“你说，我真的认识闵出枂吗？”
“你和他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邻居，从小就是邻居。”
“你有什么对于他们印象很深的事件？”
我看着已然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屏幕，却恍惚觉得刚刚宣誓的人影的轮廓还在上面浮动，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画面，是一个雨天。
“幼儿园，放学了。我和闵出枂没伞，很大的雨……天是冷蓝色的，我和她站在屋檐下，然后……闵尧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手里还拿了一把。他走路很慢，雨天衬得他脸很苍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塞兰斯……”易韵扶住我的肩膀：“他们是关键的人物，黑塔可能会植入更多的细节……让你觉得很真实。”
“你可以问问我别的……能涉及到反上溯环的问题，这样就能看出我到底……”
“不了，”她显然发现了我正在对着黯淡许久的屏幕出神，她用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让我回过神来，“不要去想……”
我看向窗外。白塔巨大的建筑占据着一半的眼球。白医生之前说在白塔的“投放”人员名单中没有看见我的名字。如果我真的属于白塔，那事情会变得更复杂。又或许我是白塔的俘虏？黑塔为我删除记忆，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在白塔的威逼下泄露出他们的秘密？
“白医生还没回来吗？”易韵坐到了床上，语气里有点担忧。今早他出门时，说了要去白塔的档案室寻找能够联系黑塔的方式。“白塔想扳倒黑塔，一定有关于黑塔详细的资料。如果我没能回来，而是军队过来了，你们就逃吧。”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没再说什么其他的话，他其实不太擅长表达他的情绪，我也好像是这样。
窗外没有行人，也没有正向这狂奔的人影。白医生说，逃吧，可是我和易韵，真的有能去的地方吗。
我低下头，吁了口气，然后在易韵身旁坐了下来。空气弥漫着沉寂，我们一言不发，就像在冷山时那样。冷山，甚至再想起这个词时，都会感到有些陌生，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里的人，那里的管理者，现在活着的又有多少，那片地方是不是已经被荒废了？无人的后场，杂草是否会恣意生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在这种宁静中睡去，却突然被窗外愈演愈烈的哄闹声惊醒。巨大的风声还有人声，加上掺杂在其中隐隐约约的枪声。我叫醒易韵，冲到窗户旁边。一架直升机正向这边快速地驶来，直升机前面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用尽全力地冲刺着。直升机后方较远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出现，地面微弱地震动起来，我才发现好像是军队。
易韵和我冲出实验楼。打开门，风声和轰轰烈烈的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警报声猛地清晰起来，甚至有些刺耳。那个在直升机前奋力奔跑的人影向我们招了招手，是白医生。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快湮灭在喧嚣的环境中。他指了指直升机，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挥舞着双手，用手指比了个3。我们疑惑又焦急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向他跑过去还是向相反的方向狂奔。随着他越跑越近，我逐渐听清了他说的话——
“三楼！”他奋力地指了指实验楼，尽量让我们看清他的动作，“银色箱子！”
“易韵，之前白医生是不是说他住在三楼？”我问，易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扭头冲进实验楼。然后迅速跑上陌生的楼梯，三楼很大，起码有八九个不同的房间，但只有正中间的一个上了锁。我冲到房门前，看到锁上的绿色按钮，立即摁了下去。
“正在扫描人脸。”电子女音很缓慢，而外面的声音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放大。
“正在提交进入请求。”
我心里不断地想着快点快点，可惜智能锁没法感知到我的情绪。“远程方已同意进入请求。您可以进入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我冲进去，来不及打量室内的装潢。床头放着一只带锁的银色箱子，我短暂地扫视了一眼，确认了房间没有其它银箱子后，提起箱子冲下楼，走时顺手关上了房门。
等我再次跑出实验楼大门时，直升机已经近在咫尺了。白医生和直升机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看见我拿出来箱子，他喊了一声：“现在过来！过来！”
于是我们向他跑去。此时直升机就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我很担忧直升机上会不会投下什么炸弹，但是现在看来，白医生好像并不担忧直升机的事情，他甚至放慢了步伐，向我们不断招手。
紧接着，直升机上放下了绳梯，白医生顺着梯子向上爬，我才明白直升机是来接人的。而很明显后头的大波白塔军队则是为了不让我们活着离开。白医生成功上去后，直升机加快速度向我们飞来，没几秒就已经到了我们面前。在直升机的正下方，风声大得震耳欲聋，我的衣服也被吹得凌乱不堪。当我的左手扶上绳梯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好像是绿色的激光点从我的脸上晃了过去。来不及细想，我的身体猛然本能般地抱住易韵向右侧卧倒。当我们的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时，原来我站立的地方就被炸开了一个坑。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是电子的迫击炮。我扶起易韵，然后把绳梯拉到她面前。她身手极快地迅速向上爬，很快就到了终点。现在，白医生和易韵站在直升机机口，易韵趴着，向我伸出手。
我已经爬到绳梯的一半了，直升机因此而向上方拉起，我听见一阵响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脚下猛地飞过，又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炸开一个坑。直升机的高度在增加，迫击炮的弹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狙击枪不是这样。如果今天的事情是突发状况，那么白塔军队拿的应该是电子狙击枪。威力小，但精度很高。
我摸到了易韵的手。她在接触到我手心的一瞬间紧紧地握住我。白医生微蹲着拉了我的衣领一把。我几乎是被拽上了直升机。
“砰！”巨大的风扇声没能掩盖这短暂的杂音，我侧脸，直升机舱门上有一个小凹坑，是子弹。而我和这个凹坑，相距不过六七厘米。
我转过头，脚下加是速赶来的乌泱的白塔军队。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闵出枂。她远远领先于大批军队，形单影只地站在最前面。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把头慢慢地从狙击枪瞄准镜上抬起来。
我突然彻底明白，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闵尧、闵出枂，他们的枪法，的确都很准。
他们都不想我活着。
为什么？
巨大的风声，嘈杂声，警报声，很混乱。我却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直升机加快了向上的速度，我看见她举起枪，却因为射程不够而放下。她站起来，往直升机跑了几步。
“塞兰斯！”
她奋力地喊着，声音穿透空气，窜入我的耳朵。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塞兰斯吗？”
我望着她。她没什么表情。
“因为他们想让你闭嘴。”
她咧开嘴角，浅浅地冷笑。
这句话她没有喊出来，我却从她的唇形中清晰地读到了。
背后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被拉进舱内，舱门也迅速关闭。世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我转过头，机舱内有点昏暗，也不是很宽敞，白医生站在我左侧，易韵站在我身后。
而我面前有个意料之外的人——许钦凌。
她穿着西装，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胸口还挂着白塔的名牌。
她尖锐的眼睛黯淡下去，笼罩上一层飘渺的悲伤。紧皱的眉头显示出她的痛苦。
“你不该回来的。”她微微摇了摇头，话音未落，从她身后冲出来了两个身穿黑色军装的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她的肩背。其中一人给她戴上面罩。
面罩的设计让她无法再说话。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比那个夜晚更浓重的哀恸。几秒后，她被左右的两人押了下去，走向舱内的尽头。
我还是不懂。
易韵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白医生沉默地坐了下来。他用右手撑住额头，很疲累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我问他。
他刚想说话，那两个押送许钦凌的人中的一个却快步走了过来，迅速给他也安上了面罩。白医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纯黑的面罩让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低下头，半眯上双眼，仿佛在想事情。
我以为下一个会是我们其中之一，但很快我反应过来，这些人只是不想让我和易韵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阵阴冷的寒意，一直冒到额前。
“他们想让你闭嘴。”闵出枂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笑了一下。
“塞兰斯，silence，沉默。”
机舱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除了直升机顶端的扇叶规律的刷刷声，没有了别的声响。我明白我们正在通向哪里，是一个会接纳我们的地方，还是另一个“白塔”？
我在脑中揣测发生的一切，许钦凌为什么会被绑上去往黑塔的直升机，白医生又是如何联系上黑塔的？为什么黑塔不允许我们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闵出枂所说的“他们”，就是黑塔吧。
许钦凌把我从冷山放走，是因为早就认识我吧。
我是被黑塔俘虏过的人吗？黑塔删除了我的记忆？
或者我曾经和K4一样，为白塔工作，却因为一些原因，被删除记忆后流放到冷山？
我是哪个阵营的？我的立场呢？
我的……目的呢？
不知道谁拉上了窗户的挂布，舱内一下变得很昏暗，我能感到易韵紧紧的靠着我，她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变得平和起来。过了很久，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一个穿着黑色军服的人从前舱走了出来，把挂布升了起来。舱内霎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方形窗框的投影伏在地面上。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有人来制止我。于是我微微向前移动了几小步，仍然没有人制止我。
因此我看向窗外，天气变得十分晴朗，仿佛已经到了第二天，太阳正落在视野的正前方，光线本该十分刺眼，但它却被一串庞大的黑色建筑挡住了。巨大，错落有致，且尖锐。从外观看偏向哥特，但却省略了大部分装饰，只剩下刀削般的平面。七八座的方形建筑都拥有黑色的细长尖顶，被它们环绕着的是一块略矮于周围的椭圆柱体。乍一看，这些建筑都是纯黑的，但事实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灰黑色的玻璃包裹着，这些玻璃让人觉得很怪，我仔细想了想，才明白怪异之处就是它几乎没有正常玻璃该有的反光。整个建筑群正背着阳光，和地上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黑塔。我最后看到的，是在建筑背后不远处，高耸入云的长方形瞭望塔。云正在浮动，显得这座塔仿佛摇摇欲坠。
但我知道它是如此坚固，正如那出现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的，那座完全一致的塔。
我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因此从出神里跳脱了出来，我回头，看见他们正在为白医生戴上手铐和脚链。
直升机以极快的速度向黑色建筑群靠近，很快，我们就接近了最外围的隔离墙。这环绕整座建筑一圈的巨大墙体是透明的，从地面拔地而起，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天空顶端。如果不是隐约看出空气在这部分扭曲，恐怕很难发现这里隐藏着这样的墙面。
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几秒后，隔离墙短暂地发出了三次绿光，最终黯淡下去。直升机缓慢地飞过，随后，我站到机舱的另一侧，看见墙体闪了三次红光，几秒后，空气再次在墙体处发生了形变。隔离墙关上了。
我正想走回去，黑暗中出来的一名人员却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并扣上安全绳。一时间，空气中只剩我摸索着安全绳卡扣的声音，而一分钟后，随着一阵轻微的摇摆，我感到直升机停了下来。
舱门打开了，阳光哗得一下倾泻进来，有些刺眼。许钦凌首先被押送出去，她经过我时，用一种深远的目光凝视住我的眼睛，几秒后，她的身影离开了我的视线。
当白医生被押送出去，而黑衣服的人始终没有为我们戴上手铐的时候，我才逐渐反应过来，这其中有些不一样。我解开安全扣，站了起来，但一个黑衣人却伸手挡住了我。大约过了几分钟，他才把手放开，示意我可以往前走。
我走到舱门，缓慢地走进阳光里。青白色的光芒太过刺眼，我抬手稍稍挡了下眼睛，等到我放下手时，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一大片空地，和不远处站着的一小撮军队。而站在我面前的人，她有一头偏银的头发，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她很瘦削，站得却很挺拔。黑色的制服剪裁得更利落干净，衬得她的银发更加发亮。
在这奇异的时刻，我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平静，冲散了之前短暂的焦虑和惶恐。这种平静宛若来自亘古的时期，从所有时间的起点开始，它就一直存在，直到此时此刻，重新回到我的身体，它清澈、空洞，甚至寂寥到隐隐有一丝悲伤。然而，在逐渐接近银发女士的同时，我重新感觉到一种由不知名的冲突导致的，暗流般的不安。
我站定在了她面前。她的身高让她得以微微俯视我。她微笑了一下，强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欢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回来。
她只说了两个字，随后便合上了双唇。但我就是坚定地知道，她刚刚想说的，是“欢迎回来”。
我来过这里，我一定来过这里。即使大脑突然开始无力下去，仿佛有一层玻璃正笼罩住我的神经，阻止我去回想一切。但我能感觉到，透过这层玻璃感觉到，我来过这里。
而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色大褂的身影藏在建筑的背后，他察觉我的目光后，低下头，然后离开了。我却看清了他的长相，看清了他灰褐色的卷发，和那双反复出现在我噩梦中的，绿色的眼睛。
“嚓。”肩膀上感受到热度，是易韵的掌心。
视线中已经没有了许钦凌和白医生的影子，刚刚机舱里的人拦住我和易韵，无非是想让我们分隔开。显然，黑塔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们知道。
“帕翠西娅·桑斯特。”她用稳定冷静的声音自我介绍着，随后与易韵握手。因此我得以找机会打量她。她穿着的黑色制服剪裁得格外严谨，因此显得与身形很贴合。银色的肩章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同样，军服的扣子也是纯银色，第一颗扣子的左侧，胸口的位置挂了一块银黑色的胸牌。上面用极端正的字体刻着“Patricia”几个字母。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并无别的装饰。当她微微低头时，能看到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青筋的突起。
她的眼尾微微下垂，显示出一种和蔼。但强烈的阳光折射得她的瞳孔透露出一种冷漠的青灰，仿佛在那里下过一层薄雪，覆盖在了原本的虹膜上。
她放下手，直起身来。扫视了一眼我和易韵，欣慰地笑了。随后，她耸了耸肩膀，右手手指微微地抬了一下。只是这一个细微动作，身后的人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跨了一步走上前来。我才注意到这个左手握着黑色的记事本的人有着和桑斯特一样颜色的头发和双眸，一样剪裁合身的制服，只是他肩章的花纹并不如桑斯特繁复。
“Wendell。”他的名牌上这样写着。
或许是看到了我打量的动作，桑斯特解释道：“温德尔。副主事。”
这个被称作温德尔的人爽朗地笑了一下。他的肤色明显比桑斯特健康很多，因此笑容也更自然。他快速地微微欠身，然后仿佛压抑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般地握了握我们的手。他用更年轻、更有朝气的声音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们，黑塔的希望。”
希望。
一帧帧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夜色中许钦凌对我说“你根本没有被感染”；当我回到冷山时闵出枂咬牙说“不公平”；白医生微微皱起眉头的反问“你们血液中都没有DA前体，为什么会在冷山。”这些事件交织在一起，又因为此时此刻的“希望”而被赋予了因果。一切都指向我完全不敢想象的一件事实，一件全人类都本该希冀着的，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是什么？我猛然感到大脑一阵刺痛，紧接着，阳光被关上了。周遭一片漆黑。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只感到我在下坠，我拼命地挥动着双手，想抓住什么。
有人在叫我。声音很熟悉。这个声音在和好多人交谈着，他们的话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我耳边呢喃。一句接着一句。他们的对话中，频繁地出现一个词。我全神贯注地去听这个词，我知道它很关键。好累，我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然后，我隐隐地听到了什么。很黑，这个词却是白色的，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IP。
豁然开朗。阳光被重新打开了，世界又显现在我面前，我找回了我的名字。我是塞兰斯·勃朗特，我现在身在黑塔，正跪在地上。身边紧紧拉住我的人叫做易韵，而那个正用传唤机呼唤医务人员的银发女人，则是黑塔的主事。
“怎么了？”易韵担忧地说。她流利地把话说完了，我却觉得她的声音拖的很长。阳光过于刺眼，随着风吹而在天际晃动着。整个世界宛如末日般左摇右摆。我感觉大脑已接近极限。
他们的声音慢慢靠近，像水流一样缓缓地流淌过来。我的脑中却只有IP。IP，IP，IP，IP，IP，IP……
Immunepeople。
免疫者。
视线里燃起熊熊的大火，直达我的大脑。
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躲藏在远方的，那双噩梦中绿色眼眸的主人穿着白大褂，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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