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陷入了睡眠,但是一束刺眼的强光使得我睁开了眼睛。我的知觉告诉我此时我正坐在冰冷的铁椅上,白色的墙壁折射出耀眼的光,在我即将把周围的环境收入眼底的时候,却突然被背后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了眼睛。

    他的力道生猛而粗鲁,使得我的后脑被他手掌的力道带得重重地撞击到了椅背上,我本能地全身颤抖了一下,随后感受到手铐和脚链重回了我的手腕和脚踝。

    白塔。纯白的墙壁让我想到白塔。我开始怀疑自己身处何处,但同时又觉得从黑塔防御体系中把我运送回白塔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会醒,塞兰斯。免疫者果然就是不一样,哈哈……哈哈哈哈!”他把类似头盔一般的东西卡在我的双耳上,“可惜,免疫者的身份并不能成为我放过你的理由。我没有想到你能够活着回到这个地方。”

    突然,我感受到他的头发在我耳边摩挲,他用沙哑、阴沉的声音低语着。

    “你早就该死去了。塞兰斯·勃朗特。你没有任何资格。任何。继续活着。你只是个残次品……残次品……听到了吗?”

    他猛然大声吼叫道:“残次品!你是我的失败作!早就该被清理的失败作!然而!现在!冷山让你变得更加失败!我万万没想到……易韵,是吗?还有谁?实在是出人意料!塞兰斯……我很佩服你,在冷山那样一个地方,我呕心沥血教给你的一切,竟然会被如此轻易地改变。你辜负了我!!”

    他开始猛烈地摇晃我的肩膀,我的脊椎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铁椅。

    “你是谁。”我问。

    “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塞兰斯,是我一手培养的你啊,我是你的父亲……”

    我在脑海中搜寻着他的影子,但反上溯环阻止我这么做。他突然开始低吼,开始又哭又笑,尖利刺耳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偶尔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倒地。眼前一片漆黑。我只能凭借着双耳判断他的行动。他似乎很痛苦,仿佛在受极大的折磨,但从声音判断,房间里又没有除了我们以外的其他人。

    “我会注射氯化物。你的尸体会泡在福尔马林里,放在我的办公室。”再次开口,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稳定,虽然仍旧沙哑,但语气却截然不同,连发声位置都有了变化,仿佛换了一个人。”

    “为什么?”我问。

    “警醒。”

    我听见转椅轮子的声音,他似乎正向我的正前方靠近,空气突然安静得诡异,强烈的反差让不安的情绪在整个房间里蔓延。

    “博士,你在干什么?”

    一阵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电子女音的声音随机飘了过来:“02级别,温德尔上将。请通行——”

    “温德尔……”这个被称作博士的人缓慢地说道。他的声音猛地熟悉起来,和那反复闪现的梦中的声音惊人地重合了——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那双绿色眼睛的主人,那无数次徘徊在我梦中的,远处的声音。

    我想把头盔摘下,却被手铐牢牢地锁在座椅上。

    “博士……我早就说过,在上级作出指示前,你没有权力对塞兰斯·勃朗特做出任何处置。”温德尔的话语伴随着他军靴发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令人意外的是,这位博士没有再回话。

    等温德尔摘下我的头盔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别人。这里的陈设像极了医疗观察室,却比它更加宽阔,又多了几间全玻璃房。我发现我正处于正中央的圆台上。铁椅被一条铁链扣在地面上,一些灰尘的弧形划痕表明,这里曾经放过别的东西。

    “塞兰斯。很抱歉。”

    他的目光中折射出一种歉意和温柔。但令人生疑的是,那位博士为何能够将我从带有电子锁的房间内无声无息地搬运到这里来。这个房间的陈设过于简单,不像一位博士私有的空间。我联想到白医生的实验楼,和这截然不同。

    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我被级别更高的人带来了这里。我注视着温德尔的眼睛,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然后离开了,随后那位想置我于死地的博士进入了这个房间,却没能在温德尔回来之前杀死我。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柔的,慈爱的双眼。

    “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转过身去,去拿另一把椅子。转椅的轮子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博士那边,我会继续和他沟通的。或许对于你来说,他的怒火很难理解吧。”他坐了下来。随即一位医生模样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在我的脑袋上套上一具布满电线的金属。

    温德尔没有解开我的手铐。但我并不对此感到意外。我突然明白刚刚那位博士只是短暂的插曲,接下来的一切,或许更加难以预料。

    “我相信你明白,黑塔奉行的一直是‘人权’,这就是我们不对人员进行清剿的原因。我们一直坚信顺其自然能够使得免疫者在衍变中自发出现,所以你和易韵的到来无疑给黑塔带来了胜利…嗯……希望的曙光。”

    “易韵为期一周的免疫实验即将过去。试验结束后,你们将被认定为真正的免疫者……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其中的意义,但我和帕翠西娅……我们所有黑塔的人员……都等待这一天,等待得太久了。”

    他的神色中透露出悲伤,语速也变得缓慢下来。

    “我相信你能够理解,你们来自冷山,因此黑塔对于你们不能寄予全然的信任。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滴——滴——

    从温德尔的这一句话开始,这规律的,几不可闻的滴滴声开始想起。刚刚头盔下长时间的黑暗让我对声音更加敏锐。这样的滴滴声来自于我的头顶,我甚至能察觉到随着滴声起幅一同闪烁的微弱蓝光。

    测谎。

    那接下来……

    “塞兰斯,我想知道,你是否认同白塔的理念?”

    ……会是问句。

    温德尔的话语传入我的脑海中,他身体微微前倾,用真挚而殷切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滴——滴——

    有节奏的滴声,并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包括站在门口的身着黑色军装的人。

    “你还能记起自己的来历吗?”

    我仍旧是摇头。

    “你对黑塔的事情能够记得多少?除了黑塔的理念外,还记得别的吗?”

    摇头。

    滴——滴——

    “你对黑塔有敌意吗?”

    “没有。”

    “你对白塔有敌意吗?”

    我正想开口,滴滴声却陡然快了起来。温德尔瞬间变得紧张,他仿佛安慰我的情绪一般,快速地开口说:“抱歉。非常抱歉。我们明白你在白塔遭遇了很多非人的待遇……我们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我看着他投射出怜悯视线的眼睛。紧皱的眉头表明出他正在施以他的同情。而这样的测谎仪果然十分灵敏。因为上一秒,在这规律的节奏变快之前的上一秒,我想说的话,是我认为他们想听到的——“有”。

    “免疫者目前有两位……但我们会对一位进行保密处理。另一位公开宣传,作为黑塔的希望,带领所有坚信黑塔理念的人类走向由黑塔铺建的未来。你的朋友易韵仍在测试中……因此,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你。”

    “我相信你能做出抉择。被公开的免疫者能获得更大的权力,同时也将收获更多危险……可能会成为整个白塔的宿敌……不,是一定会成为白塔高层的靶心。

    他知道我会选什么。一天前在医疗观察室,正是我说出“那让我来”之后,他带着惊讶的表情迅速离开了。他明白此时此刻,我一定会给出相同的回答。他只是需要测谎仪器的再次肯定。

    “我来。”我说

    滴——滴——

    他悲伤地笑了一下,显示出他的无能为力。“你一定对你的身世很好奇,但非常抱歉……我查找了你的档案,你曾经是黑塔军备处的人员,是一名光荣的战士,却由于我们的疏忽,在一场战争中被白塔当作人质胁迫,或许是难以从你口中得到信息,他们随后删除了你的记忆投放冷山。因此关于你的完整记忆……我们有些束手无策。或者,你可以选择从今天开始信任黑塔,就当作今时今日在此地出生吧。”

    医生摘掉了我的测谎仪。

    “如果可以的话,请忘掉那些在冷山的痛苦回忆。重新开始。黑塔会给予你一个更明亮的未来。”

    我点点头。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的脑海中反复回荡许钦凌的嘱托。绿色的眼睛……叶卡捷琳娜的大笑,刚刚妄图杀害我的博士……真实的D级别……太多细节在暗中敲打着我,一切远不止这么简单。

    我盯着灰色的天花板,均匀的光线从正中央透射出来,布满整个顶部。虽然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但我却对接下来该做什么毫无头绪。

    即使我并不知道生化研究院在哪,也无法再求助日间蕨了。有一种办法可以不让她被我置于危险之中,虽然如果易韵在,她一定会阻止我。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天会去冷山,我只是想知道闵出枂和闵尧是不是真的从小认识我。

    干扰仪。

    如果干扰仪让我想起了绿色的双眼和黑塔,那干扰仪或许能让我想起生化研究院的位置。但许钦凌如何能逃出黑塔?接下来又该怎么办?离开黑塔是最好的去处吗?

    本能告诉我黑塔一定有干扰仪,并且按照白塔的军官所言,大概率在军备处,作为俘虏的拷问刑具。一切的矛盾来源于我能够掌握的有效信息过少,如果能够得到一部分丢失的记忆……

    门口有人。

    即使他站在了门前,但我仍从玻璃处看到了他透出的白色长褂的衣角。我从床上爬下,站到玻璃前,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他似乎明白我会通过落地玻璃打量他,因此他并没有正对着门口,而是侧身倚着一侧的墙,他的目光直白地看向我,即使我知道这块玻璃是单面的,但他的眼神仿佛能够透过密实的光学谎言,直达我的内心。

    叶卡捷琳娜。意料之外的拜访者。

    一种奇异的力量驱使着我打开了门。

    没了门的阻隔,他阴狠又充斥着邪恶之气的神色扑在了我的身上。他的眉毛压住双眼,嘴角带笑,头发微微被汗湿而显得凌乱。

    “塞兰斯。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站到一边,让他能够进来。他非常僵硬地坐到了床上,四肢好像显得酸软无力,有些不受控制,不知是否是因为疲惫。我站在门口,因此微微俯视他,他伸出手粗暴地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我不想废话,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奥托博士不对付,他否定我的能力并且狂妄自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会帮助你,前提是接下来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记忆储藏室找回记忆,我要你按照这样的方式一直活下去,直到奥托死的那一天,我也要你站在他的床前目送他死去。”

    他眯起眼睛,后槽牙紧紧地咬住,甚至能听到牙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我不管你怎么想,你想杀谁,想推翻黑塔,想逃离,想向上爬,都和我无关。但的要求就是你一直活着,并且不能再接受奥托的任何改造计划。他就是个该死的人格分裂患者,我不知道黑塔为什么这么重用他,混蛋。”

    他将愤恨的眼神投向我,我盯住他的眼睛。

    “作为交换,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许钦凌明天就要记忆清除了,这对你很不利,据我所知她好像和你关系匪浅。但是很不幸,哈哈哈哈哈哈哈,生化院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会打理好一切的,只要你现在同意和我这笔交易。”

    他边说着边激动地站了起来,慢慢逼近我,握住我的肩膀,指甲甚至透过外套抠住我的血肉,让疼痛一阵一阵地从肩膀处传来。他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危险感。

    叶卡捷琳娜说的没错。不可以。

    我如此清楚地明白许钦凌不能被清除记忆,某一方面来说,她的记忆里埋藏着和我有关的信息。但最重要的是——失去了记忆后,她还是她自己吗?她的性格会改变吗?她会忘记很多美好的事情,很多本来珍视的人吗?她会不会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会不会因为无法寻找到自己的根源而感到无助和不安?

    我的记忆……回忆……我曾经也有不想忘记的人或者事吗?我曾经是怎样的人呢?我的父母呢?

    那些远去的,只能在噩梦中被再度回忆起来的碎片,不能再被另一个人失去了。

    也终将被我寻找回来。

    我点了点头。

    他大笑起来,过长的头发像螳螂的触须一样随着他身体的起伏而颤抖,颈部的青筋从苍白的皮肤下凸起,俨然树叶的纹路。

    “我知道你会同意,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总是能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格,这是上帝的礼物!祝你好梦,塞兰斯!”

    他沉浸在欢乐中,拍了拍我的肩膀,兴奋地单手拉开门扬长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上,我凝视着他的背影,许钦凌的嘱托却再一次回响在耳畔。那天她把我送了出去,这次,或许应该换我来帮助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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