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6

    阳光猛地扎入我的双眼中。束缚带让我无法动弹。叶卡捷琳娜手里拿着干扰仪俯视着我,背光的角度让他的脸显得阴沉。我花了很久去适应眼睛里过多的光线。他嫌恶地打开束缚带的开关。我想动弹一下,却不受控制地从躺椅上掉了下来。

    玻璃的反光让我看清我的脸,透明的液体从我的双眼和鼻孔中流出。

    “你看见了什么?”

    叶卡捷琳娜抓住我的头发,让我抬头直视他。他的脸庞出现了浑浊的重影,天地都在微微地旋转着,随后越来越慢地摇摆,最后归于平静。

    他放开手,我撑着手从地上坐起来,回忆当时看到的场景。

    “黑塔……文档……被抹除了。”

    我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像是在思索些什么。随后他向我伸出手臂。我扶着他坚实的臂膀站了起来。

    “你能想起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啊?”

    “哈哈哈。我忘记了,你有反上溯环。那我得这么问你,你记得进冷山第一天的记忆吗?”

    “记得。”

    “描述一下。”

    我向他描述了当时去找闵出枂的经过,但是却离奇地缺失了一些记忆,脑海中擦过一个艳粉色的身影,好像有什么记者……还有一个男士……

    “在这一天之前的记忆,有印象吗?”

    我努力地想要回想,却因此感到头痛欲裂。我闭上双眼想要看见什么,但太阳穴的敲击感阻止我这么做。

    “想不起来……”

    叶卡捷琳娜指了指躺椅,示意我再躺上去。他刷新了一下屏幕,随后想往我这边走几步,但看见我已然躺在了椅子上,他便又回到了屏幕前。他手中的干扰仪再次闪烁起来,冷蓝色的灯光像闪烁的星星。

    “我推断你做完记忆清除后立刻投放了冷山,中间间隔过短导致出现了一些幻觉。正常情况下会有一段隔离你的稳定期,会让你独处一周左右,防止外界环境和人员对记忆清除的结果造成任何干扰。但很明显你没有,我猜测那段时间你会像在梦里一样……”他顿了顿。

    “你所说的那些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你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说明这些都是你记忆紊乱才产生的人物,甚至同时伴有精神分裂的症状,不能对他人的行为举止进行正常的反馈,不能了解自己的行为,不能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目的。你现在脑海中的记忆实际上是残缺的。任何重大的情绪起伏,或者外界干扰都会让你的人格产生脱轨。所以奥托根本没想过让你回来,所以他才这么恨你。”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逐渐变得咬牙切齿。

    “人们不明白自己的梦境从哪一帧画面开始,处在梦中时却对此毫不怀疑。之前的几次干扰仪已经让你的记忆松动了,希望这一次能是最后一次……”

    我看见夕阳正在沉下去,天际擦上渐变的粉橘,蓝色正在谢幕退场。紧接着,那桔色火球的颜色急剧加深,变成可怕的猩红,鲜血一样的红色从天际猛地席卷过来。

    叶卡捷琳娜的双眼流出鲜血……然后血和他的头颅融为一体,他开始变成血红的液体一样扭曲,空气也是红色的,逐渐化开……化开,下了血一样的雨。

    巨大的痛苦再次笼罩我。毛细血管中长出的海胆一张一合,生机勃勃地刺着皮肤和血肉。好像有十几匹恶狼在分食我。恶狼和猎豹的嚎叫让我感到一种远古的巨大恐惧。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只有我的尸体和恶狼、狮子、猛犸。恶狼温柔地小口咀嚼皮肉,狮子在吸食着身体里喷薄的血液。猛犸则用脚踩碎我的头骨、脖颈、肋骨、盆骨、膝盖、脚踝。

    深海中,冰冷的海水让惊悚的气氛蔓延开去,我感到脊背发凉。刺鲨从不远处快速地游曳过来,它弧形的细密牙齿上挂着残存的尸肉,好像在狰狞地微笑着。我想逃,却被海水庞大的阻力而拦住,任凭它一口咬掉我的下肢,我甚至能感觉道它牙齿在我的骨骼处上下磨动。我看见肠子从腹部流出来,在水中缓缓荡漾着,我伸出手想把这些可怜的器官拉回来,但背后不祥的压迫感让我回了头。

    巨大的眼睛凝视着我。在它的黑色瞳孔中,我只是一粒灰尘。它的柔性触须缓缓向我伸来。我拼命地拨动水流,却仍旧在原地不动。是房角石吗?还是只是一只来自史前的乌贼?我感到它的触手包裹住我的四肢和躯干,随后慢慢收紧,肋骨被挤碎,空气被从肺部完全挤压出来,窒息感使得我难以呼吸。然而它的触须却包住我的头骨,一圈一圈地越来越紧。脑浆从耳朵和双目中喷射出来。

    害怕。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杀了我。杀了我!

    绿色的双眼从水面上浮现,我仰头,看见他正凝视着我。

    刺眼的光芒白得吓人。我正躺在手术椅上。我努力地想要打量周围的环境,好像是一个白色的房间。耳边响彻云霄的蜂鸣声让我难以击中注意力,视线里的画面也因为刺眼的手术灯的光芒而变得过于明亮和模糊。男人戴着口罩,穿着手术服,手上拿着什么银色的东西。看不清……全都看不清……晕眩感使我维持清醒变得更加艰难。在连成一片的过曝画面中,只有他碧绿色的双眼清晰而明亮。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其他人在我周围忙着什么,但我只能看见这双绿色眼睛的主人。他略微苍老的面孔上分布着因年龄上涨而下垂的肌肉。

    我张开嘴,跟着他念。

    “我……是……塞兰斯……勃朗特。”

    奇怪的是,我却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他们明明在低语,但密密麻麻的字句让我无法去分析,好像被大脑挡在了外面。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没有再张开嘴,我突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着他念。

    我手腕发力,想要站起来。一种无形的力量制止我去这么做。

    蜂鸣声因为频率过快而连成一片,化为了毫无意义的鸣叫,成为这死寂中唯一的底噪。我看着那宝石一般绿色的眼睛,在手术灯的照耀下泛出透亮的色泽,好像正与周围的环境脱离。

    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努力地谛听着。

    除了这几个字外……好像还有别的词。

    我闭上双眼。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瞬间变成了耳边的低语,一瞬间又拉得很远,像来自天涯的另一边。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你**…就…是塞兰斯·勃朗特…”

    “…你**…就是塞兰斯·勃朗特…”

    然后,世界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没有了卡壳和回声,不再像是磁带里播放出来的。

    而是变得清晰——亲切——唾手可得——

    “……你以后就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猛地睁眼,他绿色的瞳孔中反射出我扭曲的面庞。

    “醒醒!”

    脸颊真实的热感让我能够真正睁开双眼,刺痛和温热同时到达。叶卡捷琳娜停止了用手扇打我的动作。他俯视着我,我缓慢地意识到我正跪坐在地上,他早已解开了束缚带,而我一直没能清醒过来。

    夜幕已经降临。刚刚还鲜红温热的阳光只剩下残存的余晖。深蓝色开始主宰这片天空。远处的脚下亮起炽白色的灯火,像海洋中的荧光物质闪烁着。室内的灯光从玻璃门隐约地透出来。白天,阳光投向室内,夜晚,室内灯光让整个挑空平台不至于一片漆黑。

    身上的湿润我明白是汗水,而下颌处的液体则因为微风的吹拂而显得冰凉。我用手拖住脸,意识到我在流泪。

    “啧,是干扰仪导致的生理泪水吗?”叶卡捷琳娜若有所思地呢喃着。我想说是,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悲伤让我无法这么做。我好像刚从亘古的荒漠和深海中逃出,劫后余生的快感让一种穿越时间的痛苦感更加鲜明泛酸。

    好悲伤。抑制不住地悲伤,空白的大脑却没有写着我为何悲伤的答案。想要呐喊,想要咆哮,想要歇斯底里地捶地嘶吼,想要撕碎这一切。

    “一切都是假的……”眼泪从我的指缝出溢出来,掉落到我的膝盖上,“……骗局……都是骗局……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幻的???”

    “果然。临床说用完干扰仪后会有一段情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看来是真实的。不过应该不止‘非常不稳定’,这个措辞在文献上或许还要删改一下,替换为……强烈波动?”

    “我这样说应该没问题。毕竟你不能和正常人比较,如果连你塞兰斯都会变得这样歇斯底里,‘强烈波动’这两个词还是轻了些?不过,真想让奥托亲眼看看这一幕……”他的话语中含着笑意。

    “想起什么了吗?”叶卡捷琳娜半蹲在我面前,拨开我的手。

    “虚伪的……都是虚伪的……啊!……”

    “你是谁?塞兰斯?你父母是谁?你为什么会变成军工武器?你从小在哪里长大?”

    他的字有力量一般压在我的背上,让我喘不过气。我抱住头,不想大脑在这样的压力下受到伤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来你已经想起了什么,反上溯环也松动得厉害,这种神经性的植入的确还是没法抵抗干扰仪的暴力拆除。呼,趁热打铁!”

    他环住我,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放到躺椅上。好恐怖,好害怕,我想跳下来,但是他已经迅捷地扣死束缚带。

    月亮可能被建筑挡住了,导致我空能看见月色的光芒,却看不见光源。星辰像钻石一样点缀着漆黑的夜色幕布,有几颗巧合似地连成了一条线。它们大大小小地无规律分布着,或明或暗,偶尔有那么一两颗因为云层的遮挡而交替着明灭。风会把那些小一点的星辰吹落吗?

    叶卡捷琳娜站到我的身侧,他的呼吸声和身上的热度让人觉得熟悉而亲切,仿佛在亿万年前,这些事情也同样地发生了。空气中只剩下他点击屏幕的滴滴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夜色中此起彼伏。那种曾经有过的,压倒性的平静感环抱着我,之前的强烈的情绪突然被这种平静击退,顷刻消弭在空气里。

    “嗡嗡——”

    是干扰仪的电火花声。

    “为什么你口中的奥托博士要把干扰仪放在这个地方,小叶?”

    叶卡捷琳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一方面,在你身上的实验和改造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享受型的创作过程,另一方面,这个地方是他专门为了你而申请的,这是你们的基地,是你平静感的来源。”

    “这是他给你建造的,无围栏的牢笼——”在干扰仪吸附上我前,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救救我。

    深海的海底,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黑色的方形笼子罩住我,从上到下严丝合缝。我猛烈地拍打着笼子顶端,却无济于事。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榨干,鼻尖的酸痛让我明白我快要窒息而死了。空无一人的海底却没有任何人能伸以援手,我只能任凭意识逐渐消解,我已然在这铁笼中溺亡。

    害怕。挣扎。惊悚。恐怖。

    痛感从头部传来。好像有人用电锯环切开我的头颅,几个人手拿着钢勺,在我身旁围成一圈。他们往我的头骨里淋上热油,随后拿起勺子一勺勺地分食着新鲜出炉的脑髓,每次用勺子挖铲时,那种钻心的疼痛就会猛地侵蚀我的五脏六腑。我想看清他们是谁,但他们面目狰狞,不成人形,一下又化为硝烟,之后又像炸药一样炸开了。

    无法形容的疼痛,已经疼到了麻木。谁来……谁来。

    为何不直接把我的头砍下来?这样或许就不用忍受大脑中剧烈的痛苦了?我一下觉得好清醒,甚至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夜空,明白我正躺在挑空平台的躺椅上,小叶正站在我旁边,我叫塞兰斯·勃朗特,但这名字是个骗局,许钦凌认识我,易韵还在医疗室。一瞬间后我再睁眼时,我又回到了海底。谁把我关进来的?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要窒息而死了!好黑!好害怕!

    易韵在等我……K4不能就这样死去。小叶,我还活着吗?白医生在哪里?

    让我出去!为什么海底一片漆黑?为什么我被关在这里?笼子是为了保护我吗?可我要呼吸不过来了!救命,救救我!

    我猛烈地拍着笼子,笼子被震得砰砰作响。好痛,活生生被撕碎了。头好痛,脑子好痛,从里到外的痛,一阵阵地抽痛,然后一直痛,有人在我的头骨中咀嚼我吗?有岩浆在我的大脑里沸腾吗?有烟花在我的神经的每一处热烈地炸开吗?

    我一次又一次拿头部撞向铁笼的顶端,铁笼痛苦地叫嚣着,我心里却感到报复性的快感,撞击的疼痛和脑中的疼痛仿佛产生了共鸣,形成了一种远古而微渺的悲痛,随后这种悲痛慢慢显形,成为一股强烈有力的漩涡,猛地将铁笼顶端撞开。

    我自由了吗?我向头顶望去。没有任何光亮,漆黑一片。

    我踮了踮脚尖,浮力拖住我往上游去。我游出铁笼,巨大的水压挤压我的肺部,让我痛苦不堪。海水里有什么?好害怕!我要不要回到笼子里?

    每一次摆动双脚,就有一种压倒性的力量阻止我再向上游去。我看向脚下,铁笼越来越小了,或许我不应该回到那个地方。

    海水里果然有很多恐怖的东西。有时候我被灯笼鱼的尖牙磨碎,有时候我被大王乌贼的触手绞成肉泥。虎鲸曾和剑齿虎分食我,它们一人半个身体,我的上下半身被它们分别咀嚼着。有秃鹫一口一口啄食我的身体,还叼走了我的双眼。也有巨蛇缠绕住我,一口吞下,在此之前,它毒牙中的毒液让我全身抽搐。我以不同的死法死了千百次,重新睁眼时又面临新的恐惧。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渐渐地,一种崭新的感情在我身侧和我一同向上游曳。当我想停下来时,它便奋力把我托起来,即使接下来或许会看见成群蛊虫的血腥口器。但这种感情让我无法停下来。

    绝望。在不间断的死亡和复活后。我明白这种感情叫做绝望。

    非常平静的绝望,处变不惊的绝望,不容置疑不容改变的绝望。它就在我的身侧,坚定不移地陪伴我、指引我,提醒我。

    我好像看到海面了,绝望追随着我。

    海面,泛着圣洁的白色,波光粼粼。

    微微的风擦过我的双耳,我看向打开的窗户。窗户外是矗立的黑塔。桌上放着文件,我向它走过去。文件上的字好像被擦掉了。我吹了吹最上层的灰尘。文件右侧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留着落肩直发,发丝细且柔软,因而显得稀疏,又泛出一点偏棕的色泽。她苍白的脸庞上,灰色的眉毛却很浓密,眉毛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睛,单眼皮遮住了瞳孔的上边缘,阻挡住她眼中的光线,双眼下的皮肤偏点青灰色。她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只有双唇的中间泛出一点人类的血色。她的神色如此处变不惊,好像不会有任何事能够让她动容。

    旁边的姓名一栏格外模糊。我眯起双眼,试图看清这些字体。

    姓名:#&*

    所属:军备处。

    字体好像在浮动,这些字漂浮在了白纸做成的水面上,随着微风摇曳着。慢慢地,风停了,姓名一栏后被擦除的文字开始慢慢浮现出来。好像空气中有很多黑色颗粒飘向纸面,渐渐地组成它。

    姓名:姬朝。

    突然暴风雨来了!建筑开始晃动!墙面都被风撕碎,文件四散飞舞,像漫天的雪花,呼啸的风声穿过已经少了墙体庇护的房间,天花板倒塌下来,地面也剧烈地抖动。我用双臂护住脸庞,防止飞动的水泥砸中我。突然背后有人拍了拍我,我回头,看见许钦凌伸出双手。

    “朝儿……”

    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字。是昭,还是招?然后我意识到是“朝”。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必须回去拿桌上的那份文件,我看了一眼她悲痛的面容,希望她能明白并不是我不想回应她的感情,只是文件还在桌上……

    风吹不到桌面?桌上的纸张都纹丝不动。我拿起那份属于“姬朝”的档案。墙体剥落的油漆随着风一次又一次刮着我的两颊,让我感到有些刺痛。在这样的灾祸下,照片上的人表情仍旧未变。她紧抿着双唇,处变不惊。她到底是谁?

    碎玻璃擦过我的眼球,温热的血液从眼角滑落下来,滴在照片上,像墨水一样在水中晕开。我凝视着她被染红的双眼,几秒钟后我意识到,她是我自己!这是我自己!

    我猛地转向窗外的黑塔。强烈的风雨仿佛被无形的墙阻隔在了黑塔外。那标志性的锐利塔体纹丝不动地矗立着。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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