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2

    外面的雪好大,非常大。大到即使两人各撑一把伞,也无法阻挡住雪落在腰际。甚至有一些落入了她的口袋里。没有了许钦凌的羽绒服,风雪中的空气格外地冷。闵尧看见她用冻得发紫的双手握住冰冷的黑色伞柄。他微微低头看着她。

    “你不冷吗?”

    她看向他的眼睛,脑袋稍微偏了偏,似乎不理解冷是什么意思。

    闵尧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她白皙的面色在黑色的反衬下显得白得发冷。

    又是沉默。让风雪的声音显得更加大了,甚至能隐约听见洁白的雪花在漆黑的伞面上化开的声音。

    一路上他们碰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姬朝对外界沉浸的观察让他受了触动,闵尧也开始留意周遭走过的人。他以前从不在意这些景物、人员,以至于当他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时,世界突然变得喧嚣起来。

    有未落的红叶被雪压得不堪重负而掉落下来,躺在泛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醒目。叶子以锯齿形勾边,叶面很完整,没有虫蛀的痕迹,只是边角翘起发焦的褐黄色。他抬头望去,树枝上剩余的红叶稀疏地点缀着,宛若雪色中明艳的彩色珍珠。

    有个人影快速地从他身侧擦过,撞到了他的伞骨。蓝白的校服伴随着一声“对不起”一闪而过。接着,又有三四个人从他们身边冲过去,宽阔的人行道对他们而言好像仍旧显得狭窄。为首的男生走到草地上,用力地摇了摇树干,大片的雪便像瀑布一样倾盆而下,他的面容有那么两三秒都被这样大的雪遮盖住。后面紧跟的人一把将为首的男生扑在雪地里,然后几人快活地你追我赶,胸前附中的徽章也被雪摩擦得发亮。

    生科大附中也是他的母校,他的学业从高中开始一路顺风顺水,因为他从未被外界所侵扰,同时深切地明白着自己该做什么。这让他的心底重新被一种冷酷的情感所占据,他生性如此,因此刚刚那一刹那的触动反而让他觉得古怪。

    “姬朝。”他回头时看见姬朝正坐在雪地里,她把伞搭在肩上,用手掌十分小心地抚摸着地上的积雪,力度很轻,手掌经过的地方甚至没有留下痕迹。他半蹲下来,同时将伞举高了一点,防止伞尖蹭到她的脸。

    “怎么了?”

    她缓缓地抬头凝视他。黑色的双眼因为雪的反光而显得有了些晶亮神采。

    “雪会冷吗?”

    “不会的。”闵尧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两人继续在雪中前行着。偏西的阳光给被皑皑白雪拥吻的万物另外镀上了橘金色的偏光,在偏蓝紫的阴影中,一切显得恰到好处。

    “到了。”

    这是姬朝第一次来闵家。别墅的外观与她家大同小异,以为相隔不远,这一片的建筑风格其实都所差无几。甚至有那么几瞬间,她觉得好像站在自己家的门前。门口米白色的地毯干净而柔顺。还没等闵尧敲门,门便从内侧被人打开了。

    是阿姨。她听闵出枂说过,闵家父母在海外经商,一年也并不能回来几次。家里琐事一般是请阿姨照看。

    “这位是姬朝小姐?”阿姨看了一眼姬朝,语气仿佛是在询问,心里却已经了然。她轻车熟路地接过两人的伞,拍了拍伞面上的雪,同时又拿出鞋柜里的棉拖,得体地放在地上。闵出枂听到了阿姨的话语,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从躺椅上转了头。回头看见是她来了,便快速地站起来,走到门口迎接。

    “哥。”闵出枂帮着阿姨收伞的同时叫了一声。闵尧点了点头,随后帮姬朝脱下了外套。房间里比外面温暖很多,因此他把外套掸了掸雪,挂在了衣帽架上。阿姨进入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随后又把已经烧好的菜在餐桌上布置开。

    餐桌放在了落地窗旁边,外面的雪景很好。因此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时不时被窗外的动静吸引。每次她抬头,闵出枂都会随着她一起看,次数多了后,闵出枂似乎发现了她只是在凝视窗外对她来说稀松平常的一举一动,因此不再跟着她抬头。

    晚饭后,阿姨收拾好碗筷便离开了。闵尧正准备上楼的时候,却被闵出枂叫住。

    “哥,出去打雪仗好不好。”

    闵尧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似乎在期待他肯定的回答。外面夜色渐浓,路灯却十分亮堂,附不知道附近的公园人多少与否。他扶着楼梯把手的手腕松了松,下意识地想摇头。余光却看见姬朝正看着自己的方向,她仍旧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想去还是不想去。他忽然又想到下午她问他的问题,因而松开手腕,转过身下楼,同时说了声“走吧”。

    闵出枂微笑了一下,她清晰地明白平时总会拒绝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在今天答应她。她看向一旁坐着的姬朝,突然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她没有刻意隐藏面部表情的变化,姬朝也没有看向她的方向,直到她过去拉起她说了声“走吧”,她才转过身来跟随他们一起出门。

    在门口穿鞋的时候,闵尧摘下挂着的黑色外套为姬朝穿上,然后又转头问她有没有暖和一点的帽子。她便走上楼去衣帽间拿了一顶毛线织的红色帽子,快要离开房间时,她看了看窗外丝毫未减的飘雪,又拿了一顶蓝色的针织帽给自己也戴上。

    “谢谢。”姬朝看了看她。平时怔然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看来却显得乖巧。他俩戴上同款不同色的毛线帽站在闵尧的身侧,显得有些滑稽。看着镜子里的三人,闵出枂没有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

    姬朝眨眨眼,不理解她为什么笑。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挽起她的手快步走向门外。闵尧在身后拿好钥匙,锁上房门。冷蓝的色彩让路灯鹅黄色的光芒显得格外温暖,雪的痕迹也在路灯光芒所及之处更加显眼。雪没过了脚面,她们的雨靴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像是雪在喊疼。闵出枂欢快地小跑起来,冲到了他俩的前面。她开心地轻轻跃起,张开手掌,想要抓住飘零的雪花。

    “姬朝,走快点!”她回头看见姬朝落了一大截,又跑了回来,拉起她向公园跑去。姬朝趔趄了几步,然后才保持住平衡,跟上了闵出枂的步伐。等她们到了公园,躺在被雪覆盖的草地上时,闵尧的身影才缓缓从雪色下显露出来。

    鹅毛般的雪花仿佛给草地铺上了一层松软的棉被,人躺下去时,雪便微微陷进去,承托住人的重量。闵尧站在她们的身侧,身影挡住了灯光,狭长的阴影投在了她们的面庞上。他冷冽的双眼凝视着这风雪,始终没有像她们一样躺下来。

    路灯宛如海边守望的灯塔,照亮了雪做的海洋。耳边隐隐有些喧嚣的声音,接着,大地微微震动起来。姬朝仔细地谛听着,几秒后,火车伴随着一声长鸣呼啸而过,顷刻便没了踪影,远处的铁轨重归沉寂。

    “哈哈哈哈哈哈!吃我一拳!”和话音同时落下的,是一大团松散的雪块。它们砰地砸在她的脸上,却不疼,只是有几撮窜到了她的嘴里,瞬间化开了,冰冰凉凉的触感让舌尖有些发麻,没什么味道。

    姬朝掸掉脸上的雪,茫然地坐了起来。她神色懵懵的,微微转了转头,想要找到罪魁祸首。闵出枂似乎嫌姬朝反应太慢,随手抓了个小雪球往姬朝后脑勺砸去,姬朝转过身来,从地上站了起来。

    闵出枂做了个鬼脸,然后快速地攥了三四个雪球连环往姬朝身上投掷过去。姬朝一边掸掉衣服外的积雪,一边处理领口窜进去的雪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闵出枂开心地做了个鬼脸,姬朝看见了,却仍站在原地,好像没有对她还手的意思。她便又搓了一个加大号的雪团,双手抱住向姬朝冲去。

    果然,平时行事总是木然的姬朝开始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闵出枂步伐飞快,没有停下的意思,两人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姬朝这才掉头就跑。“哈哈哈哈哈哈!我来咯!”闵出枂见姬朝终于逃了起来,兴致更加好了,她加快脚步,穷追不舍。偌大的草地上,两人连串的脚印像锁链一样,留下了盘根错节的印记。

    这场追逐以闵出枂将姬朝扑倒在地为结果,她压住姬朝,好像在宣布自己是胜者。姬朝仰着头看着闵出枂得胜的笑容,她的身形刚好盖住了路灯,阴影笼罩了姬朝的上半身,同时背光的角度也让闵出枂的头发周边有点发金。随后,闵出枂表情变了变,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姬朝身上拎起来,失去了遮挡的路灯光芒有些刺眼,姬朝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紧接着一双瘦削、骨节分明的手向她伸出来。

    闵尧把姬朝扶了起来。闵出枂气焰不再,刚刚站稳,却又一下子摔了下去。闵尧又得去扶她起身。她的唇角耷拉下去,眉眼也低垂下来。姬朝见状,从脚边抱了个雪球,轻轻往闵出枂额间一砸。

    “啊!”闵出枂冷不丁被砸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眉毛上还挂了些雪粒。她看向姬朝用双手捧着的全新出炉的更大的雪球,眉宇间重新挂上笑意。姬朝的嘴角几不可闻地向上微翘,同时歪了歪头,似乎在反问闵出枂是雪球不够大吗,怎么还不快跑?闵出枂咧开嘴角,拔腿就跑,姬朝紧随其后。闵尧想要拦住他们的手终究是慢了一步,只是轻轻擦过了她们的衣角,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

    追逐的形势愈演愈烈,已然成了毫无章法的乱斗,有一回闵出枂因为边跑边回头,一头撞在了闵尧身上,闵尧被强烈的冲击力撞得踉跄了几步。而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自己哥哥的表情,只能用余光偷偷打量。气氛因闵尧皱起的眉头而显得森冷。正当她踌躇的时候,一颗雪球擦过自己的耳朵,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闵尧的胸口,她回头看见姬朝站在不远处,神情还是淡淡的,似乎刚刚那个雪球不出自她之手。

    闵尧缓慢地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弯下腰,从地上也抓了一块半个拳头大的雪,轻轻压了压,然后再次转过身来,向姬朝投掷过去。雪球精准地打在姬朝的肩膀处,力道却十分轻。凝结的空气化开,气氛再度活跃起来,只是这次连闵尧都不能幸免。这场大战最后演变成了闵出枂抱着半人高的巨大雪团追着闵尧和姬朝两人奔跑,她虽然负重,步伐却不减慢丝毫,最终闵尧因为体力不支停了下来,而成为惨遭大雪块埋头的幸运儿。

    整个公园充斥着来自不同人的欢声笑语,雪的到来显得寒冷,却让人们的联系仿佛更紧密了些,它用纯白的色彩去洗刷众人的罪恶,让人们得以短暂地卸下自己的防备。

    大雪没法长久地驻足在同一片土地上,很快季风就会带来层层递进的温热。时间就这样不痛不痒地缓慢爬行着,等人们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是短袖。

    闵尧站在海边,岸上人很多,许多学生模样的人在摸索着什么。这种情况显然并不适合海岸生物的筛查。

    然而闵出枂却不这样觉得,她欢快地沿着岸际奔跑,姬朝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用防水的纸笔对照着图鉴记录下岸边不同生物的形态。天际出现的橘红色云丝显示着快要日落,岸上聚集着一些散步的老人、小孩、赶海人员。一簇簇艳丽的阳伞下躺着或是熟睡或是畅谈的晒日光浴者,再往海的深处一些,是冲浪的人们,和零散漂泊着的游艇……

    突然有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轻轻拍了一下姬朝的肩膀,她转过头去,看见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同学的脸上带着一种迎合般的笑容,看起来略带歉意地低了低头,问道:“姬朝,我们组的观察日记可以拜托你吗?”

    不远处的闵出枂看到了这里的情况,虽然她听不清那个同学在说什么,但能多少推测出来大概。她愤懑地大踏步走过去,刚好听到同学问的“可以吗?”她一把拉过姬朝,气愤地替她回了句“不可以。”

    姬朝没有说什么,似乎没有自己的立场。闵出枂不满地嘀咕起来:“别再帮她们了,姬朝,你不是机器人。”

    “怎么了。”闵尧本在岸边扫视着,看见这里出现了情况,便快步走了过来。闵出枂抬眼看了看他依旧冷酷的面容,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十分不悦。这不是抱怨的好时机,因此她缄默不言。

    闵尧没有刨根问底。他接过姬朝手上的记录册,翻看了几秒,“你们还是洪老师教的生物课。”

    “是。”闵出枂接话。“前面沙滩生物特征都记好了,节肢动物、软体动物、还有老师特别交代的棘皮动物门……剩下的是海岸带生态系统那一章。要拍一些多细胞藻类的照片,还有海水取样。”

    姬朝把斜挎着的水下相机脱下来,闵出枂看了看姬朝,又看了看闵尧,不再说话,直到闵尧点了点头,闵出枂才有些吞吐地接过相机,向海边走去,随后姬朝从背包里拿出取样的容器和巴氏吸管,跟在她后面一两米的地方。

    老师曾要求需要离岸沙滩侧十米、岸际、离岸海水侧五米三个区域的海水样本。姬朝大致对比了一下距离,弯下腰尽量用吸管吸取一些没什么杂质的海水放入容器里。同时身侧的一些同学快速地在相同的地方用吸管吸取了三次,装入三瓶容器后离开了。似乎没有人愿意去离岸海水侧五米的地方取样,那样会有弄湿衣衫、甚至头发的风险。

    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什么值得拍照的完整些的多细胞藻类,闵出枂有些闷闷不乐地往海水深一些的地方走去,直到水面没到了她的胸口,她在看见海面下跃动的一大团青绿色。不紧不慢的海浪轻柔地打来,她水性很好,甚至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稳稳地半跪着,把相机探入水中。显示屏上出现了精度极高的画面,绿色的叶脉泛着夕阳粼粼的波光,在涌动的海水的作用下肆意摇摆着。

    等姬朝取完第一瓶样本,抬起头来时,闵出枂的身形已然是一片剪影,她的侧脸被海水反射的波光映照出鱼鳞般的色彩。同时进入姬朝双眼的还有闵出枂身后几米处海浪形成的怪异斜坡。没有了浪花翻涌的白色泡沫,这一段海水的颜色显得格外深一些,像被竖向拦腰砍断,几秒后姬朝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是离岸流。

    “闵出枂!回来!”姬朝迈开步子向闵出枂处跑去。闵出枂抬起了头,看向她的方向,好像没有听清她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随后说了些什么,声音却被海浪淹没。姬朝只能边喊边尽快迅速地跑向她,海水因她大踏步的动作混浊地溅起来,水花高频率的拍打她的腰肌和胸口。在海水的阻力下,两人的距离缩短得很慢。

    背后响起了异常的踩踏海水的声音。姬朝猛然回头的同时,闵尧瘦削的手坚定地握住了她。他微微侧着脸,重心朝前,极力地想要站稳,微眯的双眼和下垂的唇角昭示着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一向不喜欢水,出于安全考虑,只在岸边远远地看着,直到发现了这边不祥的海流。他紧锁住她的手和隐隐发力的双脚表明了他的立场。姬朝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他的力气却在此时出奇地大,两人力量的对峙使得他的上半身因用劲而细微地颤抖,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松懈分毫。他面色愈发阴沉,又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牺牲后的果决。他不会让姬朝再往前走任何一步,这就是他的选择。

    姬朝的双唇微微张开,她眉头隐约地短暂皱了一秒,似乎在尝试理解闵尧的表情和他所作所为的原因。她迅速向闵尧跨了半步,他的手便变得不再紧绷,同时她用手肘猛地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下侧,她尽量控制住力道,闵尧因为这一击整条手臂瞬间发麻,被迫松开了手。

    她脱离了桎梏,向闵出枂狂奔。闵出枂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眉目间疑云密布。姬朝跨了三四步后,脱下背包上背着的,本用于固定水面筛网模型的球锚坠重,使尽浑身力气把它向闵出枂身侧几米远离裂流的方向扔去。虽然不解,但闵出枂仍本能地走向球锚的地方,打算把东西捡回来。一阵海浪打来,姬朝因为刚刚投掷的动作而失去重心,摔倒在沙砾上。当她想要再次站起来时,一阵强有力的水流禁止她这样做,这阵水流不由分说地想要将她带离海岸,拖入海域的深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进入了更加危险的区域,又或者,并不是后知后觉。

    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募地回头,仅仅和闵尧对视了一秒,两人就被强力的海流猛地推向远离岸边的方向。闵出枂惊讶、错愕的脸庞在她的视线中擦过,咸湿的海水便淹没了她,让她不再看得见闵出枂和海岸。

    一刹那,他们已经离开岸际了十几米,岸上的一切忽地远去,海水也让姬朝的双眼模糊不清。而闵尧则间歇性地沉没下去,他用手臂虚弱地划动着,但仍然不断地呛水。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的水性。他对抗不了自然。

    姬朝用手揽住他的胸口,尽量借着浮力顺着水流的力道远离岸际。她明白不能与离岸流正面对抗,只能听凭海浪把他们推向更远处,等到流势减缓之后,再沿岸缓缓游动,最后靠向岸边。

    闵尧已经意识模糊,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给他脸庞的一侧镀上品红的色彩。浸湿的细软黑发有气无力地匍匐在他的额前。他时而睁开双眼,又时而闭上,睁开眼时,漆黑的瞳孔中便会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天空烧云的倒影。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好像他的精神拼命地想要清醒过来,身体却无力地愈发昏沉,海水让他感到不适,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又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四肢的麻木感慢慢加深,她甚至能感觉道大腿处的血管在抽动。疲惫感和浪潮同时一阵一阵地袭来,逐渐侵蚀她的精力。夕阳宛如名家浓墨重彩的油彩画作,世界又静谧得没有任何多余的嘈杂和喧嚣,只有海鸟的交谈和海水的呢喃。她开始感到一种梦一般的迷幻感,仿佛坠入一场不知是真是假的朦胧梦境。而剩下的残存的意志则支撑着她保持清醒,驱动着四肢缓慢地往岸边靠近。

    她感觉像游进了无尽的海水,永远无法看到岸边,纵使划动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闵尧突然睁开双眼,沉默地凝视了她几秒,随后再次无力地闭上眼睛。她清醒过来,看见海岸已然就在不远处。然而体力已经使她无法支撑着让两个人都能保持在水面上。“闵尧,憋气。”

    他的双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表明听到了她的嘱托。她深吸一口气,沉下海面,让浮力接管两人的重量,仅靠双脚的摆动朝前游去。世界变成了静谧的蓝色,唯有海岸在她的视线中缓缓放大,她伸出手去触碰它,近一点……再近一点……

    海岸。她从水中探出头,感到双脚踩到了松软的沙石。身体突然有了支撑,大腿便麻木地一阵阵抽搐,这让她很想顺应本能躺下来。不可以。她尽力地将闵尧往岸上拖行,直到残忍的海浪无法触及到他们的双脚。闵尧狼狈地躺在沙砾上,已然没有了意识。她筋疲力尽地跪在他的身边,双手抬起他的下颌,闵尧咳嗽了几下,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海水。

    仅剩的力气和意志让姬朝明白该去做什么。她解开他已经浸透的黑色衬衫领口处的纽扣,十指交叉在他胸口正中开始按压。她全神贯注,手臂超负荷的发力让她几欲昏迷,有那么几秒钟,她感到是肌肉的记忆让她进行胸外按压的双手不至于停止。紧咬住下唇的动作让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散开,血丝顺着嘴角缓慢留下,她强硬地用这细微的痛感保持清醒。按压了大约三十次后,她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上闵尧的嘴唇。闵尧的双唇冰冷、柔软,同时微微颤动,她尽量按照记忆中培训的步骤吹气、呼气。等她直起身,准备下一轮按压时,闵尧的睫毛闪了闪,然后他睁开了双眼。

    一切的任务已经完成。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冲击了姬朝,她倒了下去。余光中,闵出枂正站在不远处。西沉的日光已经不足够照亮她的脸,她手中拿着坠重球锚,球体随着风轻微地摇晃着。

    她一动不动,只是这样看着他们两人,刘海的阴影挡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使得她的神色模糊不清。一阵更加强劲一点的风吹过,她的面庞在濡湿的头发下若隐若现。她紧抿嘴唇,头微微低下,眉头有些反常地上挑,凝视着这里的一切,朦胧余晖的光线让一层阴翳出现在她的眼底。

    看着海岸上逐渐恢复清醒的自己的哥哥,闵出枂却没有想要靠近的冲动。一开始,她没有看到离岸流,但姬朝与闵尧之间的推拉却被她尽收眼底。闵尧那紧紧禁锢着姬朝的手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事情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清晰,唯独此时此刻,当生死的抉择在闵尧面前展开时,他的行动显得——那么合理。

    即使她是他的亲生妹妹。

    她拖着缓慢的步伐靠近两人。闵尧已经坐了起来,姬朝则躺倒在一旁。他想要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即使他们同属闵家,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她走过去,向闵尧伸出手,让他能够站立起来。

    为什么。

    “哥。”闵出枂平静地说道。闵尧扶住前额,甩了甩头,有些站不稳,“嗯。”他的声音里透出不适。

    “姬朝。”闵尧指了指一旁躺倒在地的人,闵出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蹲到她的旁边,手指触碰到她冰冷的脖颈,平稳跳动的血管表明了她还活着。

    “她没事。”闵出枂说道。

    “医院……”闵尧几乎是得让闵出枂扶着才能站稳。

    “没关系。”闵出枂的嘴角略带嘲讽地上扬,“她不会有事的。”

    太阳已经在海天之际湮没,只剩几缕残存的暖色对抗着黑夜的深蓝。原本因折射阳光而闪闪发亮的海面突然变得漆黑而深邃,海浪的波澜也被这样的夜色吞没,显得整片海域有些阴森恐怖。姬朝半趴在沙滩上,身上海水蒸发带来的寒意侵袭她的全身,她的口鼻和额角都附着了成片的沙砾,粗重的呼吸让她紧贴着沙滩的胸口艰难地起伏着。闵尧半靠在闵出枂身上,眼皮垂落下去,还有些恍惚。此时此刻沙滩上仅有一人出奇地清醒——闵出枂,她用平静的双眼凝视着这一切,面庞却擦上夜色般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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