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4
阿玛斯有些不安地注视着交互屏幕，今天的他显得心事重重。
直到姬朝察觉了他的异常，把目光投向他，他才露出了一个标准“阿玛斯”式微笑。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有点难以沉下心来，同时，他又担忧自己紧张的情绪会传递给姬朝，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一点，暂时是成功的，直到指示灯亮起，黑色的轨道门向两侧打开。
“横向战训场地已准备完成，请进入。”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审阅室，有一面是玻璃，剩下三面都是墙壁。玻璃正对着一个宽阔的，大约较审阅室低了一米左右的灰色空间。空间一直向远处延伸大约一百米，内部被宽度各异的墙体隔开，留出一道又一道错综复杂的折线道路。
而它靠向审阅室的这段则有一块矩形高台，高台高出地面半米左右，却略微低于审阅室，其上放置着一把已经设置完毕的电子手枪，手枪的握柄处闪烁着蓝色点光，表示它已经被激活。
姬朝看见站在玻璃前的许钦凌迅速地转过身来，她穿着B1级别的制服，双眼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涌出难以遏制的悲哀。
她的眉毛向两侧垂落，眼睑轻微地抖动着，下半张脸又被勒令不能有多余的神态，倾泻的情感只能短暂地从她的双眼中擦过。
她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做出噤声的动作，下一秒又快速地弯曲手指，擦过嘴角，仿佛刚刚只是有什么飞屑落到唇上，她把它掸掉罢了。
“姬朝。菲丽丝。请站到我面前。”许钦凌压着声音说道，她尽量不显露出任何感情。
与他们进入的门相对的另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相同的门。一位与她身高相仿的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和阿玛斯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她与阿玛斯一样，拥有健壮的体魄，也与他一样拥有同样复杂的神色。
“横向战训，是指同级别虚位军官进行共同战训，与隔离战训不同，这次战训可以知道对方的名字。”大约半小时前，阿玛斯这样和她说。
对面是菲丽丝，她身后的应该是她的后勤。
“怎么样？昨天的呛水好了吗？气管还有没有异常？”阿玛斯微微弯腰，紧握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询问。
姬朝点了点头。
“饿吗？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看到他们在交谈，对侧的士兵也将菲丽丝叫了回去。直到五秒后许钦凌再次发话：
“姬朝。菲丽丝。请站到我面前。”
阿玛斯拍了拍姬朝的背，他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悲伤。
“去吧。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紧紧地抱了抱她。
菲丽丝也与自己的后勤拥抱了一下，然后她们一左一右面对着许钦凌站好。阿玛斯和对面的士兵则同样背着手站在刚刚进来的门前，似乎在守着门不让人出入。
许钦凌的目光飘忽在两人的头顶。她的眼神涣散，尽量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以避免与姬朝产生眼神接触。她们已经被分开了好久，她之前甚至不知道姬朝是否还活着。昨晚她收到管理处的随机指派，要她负责督察一次横向战训，直到今天早上，管理处才透露战训人员的姓名。看到熟悉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复杂的情感如地震一般，快速粉碎了她内心在这一段漫长的独行时光中建立的高楼大厦，坍塌的废墟几乎要把她压垮。她甚至没有时间找个地方一个人冷静，只能被迫带上未收拾好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墙面，沉重地呼吸着，以掩盖内心涌动的情感。
“姬朝。菲丽丝。你们好。我是你们此次战训的督察，B1-许钦凌。”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要平静下来，大腿却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
“接下来由我为你们讲解这次战训的规则。”
她感觉到大腿的经脉都在抽搐，因而不得不用力绷紧双腿，以抵抗这样的生理现象。
“这是你们的第十次战训，也是唯一一次横向战训。横向战训与你们之前的隔离战训、小组战训均不同。隔离战训是单独的，小组战训则是互相合作，横向战训指你们两方需要互相比较，横向竞争，只有一人能取得胜利。”
“也就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也抖得更加厉害，好在制服的布料隐藏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你们两人之中，只有。只有一人能存活。”
菲丽丝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后把头快速地转向自己后勤的方向，后勤士兵不敢与她对视，咬着牙低下头去，悲痛笼罩着她。
“看来多眀妮卡没有告知你，菲丽丝。”许钦凌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她用这句无关紧要的话来作为跳板，恢复语气的正常。
“你们这次战训的内容是‘迷宫’。迷宫内设置了各种障碍，你们可以用之前战训所获得的技能破除障碍，同时，请保证自己不要被迷宫内巡逻的机械守卫捕获，它们会对你们进行电击，这将消耗你们的体力和精神。迷宫的出口正对着我身后这块高台，如你们所见，高台上放着一把已经设置完备的电子手枪，只要抓起它，就可以立即进行射击。请注意，手枪不是模拟的，而是真实的。我再强调一遍，手枪不是模拟的，而是真实的。”
她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指甲已经嵌进肉中。说了那么多字，她已经精疲力竭，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会宛如刀片一般从她的喉咙划过。她尽量深刻地吸气，以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你们的目标，是率先走出迷宫，走到高台，拿起枪支，射击另一方。”
她呼吸急促，几近哽咽，却又必须保持面不改色。
“获胜的判定标准，是另一方失去生命体征。”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寂静的战训室，任何声音都在此湮没。
“……”她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再强调一遍，获胜的判定标准，是另一方失去生命体征。”
“所以，你们必须尽快走出迷宫，拿到手枪，然后击杀另一方。”
许钦凌紧咬着牙齿，导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抖动。
“‘迷宫’战训是你们的最后一次战训。完成后，你们的战训任务就到此结束，你们的预期等级会变为实际等级，军方将会颁发对应的军章，你们能够正式成为黑塔军官。”
终于说完了全部的话语，心中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砰地断裂，无休止的绝望没有了围挡，肆无忌惮地在她体内汹涌。她像在亲自将姬朝送上绞刑架，又亲口判处了她的死刑。绝望、担忧、不安、悲痛、无力、自责……这些感情拧成一团，死死地束缚她。她只能祈祷姬朝能够赢得这场战斗，或许杀人的愧疚和惶恐在生存面前会显得轻盈，即使需要背负上这些，她也希望姬朝能够活下来。
“原来……这就是……灰色地狱……”菲丽丝怔然地喃喃着，她转过头去，与她的后勤对视，“妮卡……所以你们把它叫做地狱……因为这里死过很多人……又有很多人在这里杀过人……对吗？”
多眀妮卡点点头，然后移开了视线。
死亡的阴郁笼罩着整个战训室，空气中突然飘散起一种刺骨的寒冷，把每个人的骨髓都浸润得发冰。寂静让窒息的气氛不断发酵，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声变得愈发沉痛，酸涩的绝望侵占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率先说话，没有人指示下一步。许钦凌沉默地看着地面，她放空的大脑无目的地将自己脚尖的轮廓勾勒了一遍又一遍。有几秒钟，她的心率降下来，一旦她怔然想起自己处在怎样的环境中，接下来又将面对什么后，不安和悲伤便快速地重新袭来，让她的心脏开始紧张地飞快跳动，带动着全身都盈满一种醉酒的酸胀感。
“战训即将开始。”
电子女音清泉般的声音，从未显得如此可怖。
阿玛斯凝视着菲丽丝。这个年轻女生的状态貌似很不好，她呼吸急促，眼神飘忽，同时双手紧握，不断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后勤，显然，这次战训的内容让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姬朝显得过分平静，她的眼神仍旧空阔，如静止的水流一般停滞在前方。
作为后勤，他一直对姬朝很有信心。然而这一次，他已经很难说出“信任”这一词了——他完全无法判断在生死面前姬朝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任何对于结果的猜测都显得过分残酷。菲丽丝的状态不佳不能让他感觉到任何欣喜，从立场上，他绝对希望姬朝能够赢得这次战训，从心理上，他不希望有人在今天死去。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探求第三条道路，可惜现实不会为他的悲痛而产生逆转，注定你死我活的结局就会在几小时后揭晓。
“战训通道正在分配中……已接入管理处网络。”电子女音又再次响起。
“已由管理处授权随机。本次随机结果为：B3-姬朝，A通道。B3-菲丽丝，B通道。请督察人员确认。”
许钦凌将两人带到相应的门前。她行走的速度很慢，以至于菲丽丝刚就位，下一声指令便立即响起：
“请督察站立于中央摄像头处，进行核验。”
许钦凌缓慢地走回刚刚站立的地方，她的双腿宛如注铅般沉重。
“核验成功。”
“正在对战训人员进行核验……核验中……核验通过，请通行。”
吊轨门在两人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条黑色的通道，射灯均匀地排列在通道顶部。姬朝冷静地向前走去。
她背后的目光，似乎想要将她留住。可是无济于事。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无顶的房间，三面灰色的墙壁拦住了她的所有去路，顶部射灯的冷白光芒倾泻下来，以一种特定的角度照射着这个迷宫。她微微仰头，看见审阅室单向玻璃将她和外界阻隔开，白色的玻璃面被制成磨砂的质感，无法从其上看见一丝迷宫的镜像。
面前的屏幕开始自动扫描她的面部。核验完成后，她身后通道的门立即关闭了。一声沉闷的“砰”声后，整个场地归于寂静。良好的隔音让外界没有办法对迷宫进行干扰，在此处，一举一动发出的响声都被不断放大。
机械守卫的电流声，诡异地时有时无，又夹杂不知何处发出的着滴水声。
“迷宫战训即将开始。菲丽丝、姬朝。请做好准备。”电子女音的声音，在此处似乎比外面更加亮，伴随着空灵的回声。
“五、四、三、二、一……”
数字1被播报出的同时，她面前的墙体向下沉降。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引入眼帘。均匀的灰色让这个四方空间显得更加压抑，中央的地面摆放了一把电子狙击枪。枪的尾端被铁链锁死在地上，让人只能将它拿起，却不能带离这个空间。
枪支的周围地面上，靠近墙体的部分，分布着一些窄长凹槽。她迅速地仰头望向高处的天花板，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喷头。就在她拿起地面上狙击枪的瞬间，水流哗地从高出喷薄而出，仅仅不过三秒，她的全身就被淋得湿透。同时，微弱的弹锁声从她的右后方传来，她快速地扭头并扣下扳机，空气子弹从靶子中央的十字处穿过。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第二个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升起。她再次迅速地扣下扳机，同时将身体的重心放到踩着中央金属十字的右脚上。
雨水愈发迅疾，钢针一样刺着她的脸颊，她却没有时间去擦拭。靶与靶升起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会在她的前方和后方同时弹出。她不得不放弃一部分狙击的精度，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对两个靶的射击。枪械的重量和雨水的冲刷让她的右臂不停颤抖，弹起的靶却变得越来越密集，她的视线已经糊成一片，难以辨别出靶子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的脸不再感受到刺痛。喷淋设备停止了运作，最后一个靶也随之倒下，沉入地板中。
手中的狙击枪震动了几下，指示灯便熄灭了。
姬朝将双脚分开站立，然后缓缓下蹲，把枪支放到地上。她单膝跪在地上，又在下一秒用双手撑住地面。随着她的动作，留在她袖管和衣裤中的雨水哗地淌到地上。
明明没有携带任何器具，水的重量却压着她的脊背，让她很难站起来。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原本封闭的两面墙壁，正在缓缓下沉，打开新的通道。
“滋——”墙壁消失在地面的瞬间，电流声响起，随之亮起的是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红色射线。
左边的通道已经被天罗地网般的激光覆盖，光线的分布过于细密，导致连灰色的墙体都被映得发红。右边的通道则空无一物，在五米开外被另外的墙体遮挡住，看不出尽头是否死路。
姬朝站在岔路口，她扫视环境，随即往左边走去。
她的左腿率先跨过地面上的激光，腰部却险些触碰到低处的射线。她弯下腰，俯着身向前挪动了一步，身后的激光却突然开始上下摆动！
她猛地抽回右腿，随之而来的是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左边倒去，她左臂绷紧，指尖发力，抵住粗糙的墙壁，她的指节甚至因此向外弯折。好在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现在，她的重心完全落在左脚上，右脚悬在空中，上半身也有些不稳，她的腹部紧绷着，随即细密地抽搐起来，呼吸也因此变得困难，。水的重量让保持平稳变得更加困难，成串的水珠滴到地面上，留下不规则的深色圆形。
“啊——”菲丽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另一侧传来，同时，姬朝抓住机会，找到落脚点，让悬空的右脚重回地面。
一切都在一刹那发生，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警铃立即发出短促而尖锐的警报，过穿透力极强的铃声凌虐着人类脆弱的双耳。红色的灯光从另一侧弥散过来，紧接着。一种不祥的，崭新的声音开始响起。发动机的嗡嗡声，夹杂着轮胎滚过地面的低频噪音，同时还伴有清脆的金属碰撞。几秒后，巨大的电流声刺开空气，菲丽丝闷哼一声，接着砰然倒地。
同时，姬朝面前的另一束激光开始前后移动，光束穿过她的脖颈，警报瞬间响铃，这次是在她这一次，刺耳的声音像钢针一样扎着她的鼓膜，她向前趔趄了一下，猛然间看见机械守卫从刚刚的岔路口疾驰而来。他金属制成的结构原生而扭曲，周围一圈有类似电锯带的锐利边缘正在嗡嗡运转，这表明人们看见他只能逃离，而非与他搏斗。
姬朝猛地向前奔去。红色射线密密麻麻地从她身上各处穿过，警铃一层叠着一层，震耳欲聋。守卫的轮毂在平滑的地面上转动得如此之快，探测到即将追上她，守卫打开了手中的电击枪，滋滋的电流声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面前几米处就是岔路口，她已经没有时间判断哪条路是正确的。匆忙中，她扫到右端的道路由一块围住的水域制成，只有游泳才能通行。她立即转向，冲到水池前，猛地扎了下去，随后快速往前游动。
机械守卫的电击枪由它自身供电，与它浑然一体，没有绝缘部分，因此无法在水上电击水下。然而，身后响起的落水声让姬朝不得不回头查看情况，守卫竟然关闭了电击枪，随后跳进了水池！
它伸出尾桨，发动机的响声被水淹没，白色的水花将它快速地往前推，与姬朝的距离也顷刻缩短到一米之内。它身上的锯环仍旧有力地运作着，把水面翻搅得水花四溅。
姬朝侧头用余光查探距离，同时守卫的锯刃干脆地划开了她的鞋底。革制鞋底竟然就这样被削下来一角！追逐不能够再进行，她毫无胜算，于是立即潜入水中，猛地踩蹬池底，同时划动手臂。
时间好像瞬间静止。她听到发动机的嗡嗡声在头顶擦过，同时，锯环的锐利切面斩断了她的几丝头发，断列的发丝随着水流从她背后荡走。
“……”她重新露出水面，猛吸了一口空气。此时的她，已经从水下绕到了守卫的身后。果然，守卫虽然在水中游动得飞快，却难以做到瞬间调转前后，只能一点一点地在原地游动。姬朝转过身，向来时的方向游去。几秒后，她扶住水池的边缘，用双臂的力量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水里拖了出来。
警铃响完最后两下，戛然而止。守卫的发动机也瞬间静息，它立即失去活力，进入巡视状态，不再继续掉头的任务，而是缓慢地向水池的尽头游去。姬朝尽量小心地走到角落，她用背靠住墙角，捂住嘴以降低呼吸的音量，然后沉重地吸气吐气。
许钦凌紧贴着玻璃，她注视着迷宫内发生的一举一动，包括刚刚的一切！
机械守卫究竟被注入了何种程序？！为什么在电击失效的情况下仍在追赶？
她的双目被怒气覆盖，手掌紧紧贴住玻璃。她努力地遏制着自己的动作，压抑内心排山倒海的质疑。她能去问谁？谁又会在意？如果被发现系统随机到了她带姬朝的战训，她们又会收到怎样的处分？
忍！只有容忍！无尽地忍耐！她在这一秒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恨，对自己的痛恨！她只能站在这块玻璃前，只能用双眼注视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用目光追随着姬朝，看见她正从死路退出来，走向另一条路。她的衣服全部湿透，步履缓慢而迟钝。她爬入沙池内，寻找下一道门的钥匙。
姬朝感到细密的白沙浸入她的鼻腔，她不能吸气，不然细沙会呛到气管。浸透的外衣增加了与沙子的摩擦力，她闭上眼睛往低处摸索，直到沙子完全把她淹没。
视力此刻已经失去意义，她摆动双脚，不断往下，触及底面后，她开始挥动双臂，大幅度地搅动细沙，直至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物件。她一把握住钥匙，随后往上爬去。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挤空，眩晕感从头部蔓延向四肢，心脏也炸开般猛烈跳动，她本能地深吸一口气，沙子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她的鼻腔和口中，强烈的摩擦感带着一阵阵刺痛让她被迫清醒过来。同时，她的手离开了沙的束缚，被空气包围。在意识模糊不清的边缘，她紧紧扯住池沿，把疲惫的肢体拖了上来。
耳边传来很嘈杂的声音，一会像是很多人在说话，一会又像电车和飞行器驶过。刺耳轰鸣和尖锐的人声搅拌混合，忽大忽小。渐渐地，她听到一些有意义的声音，
我不%&￥想死……救命……谁来@。/-*救救我……**@%#%……姬朝，你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自己。
姬恒站在门的后面，他的目光很深很远。
嗡……
姬朝唰地睁开眼，刺眼的亮白灯光炫目至极，机械守卫的发动机声正尽在咫尺，她不得不从地上猛地站起来，然后迈着趔趄的步伐向声音的反方向狂奔。由于起身的速度过快，她的心脏咚咚地在胸腔里失律击打。混沌的黑暗从她的视线里压下，致使她分不清道路。灰色、灰色、灰色，墙壁、墙壁……出去的道路究竟是哪一条？
嗡……嗡……
她跑过几个设置着装置的房间。这些房间大多都是一些逻辑思辨，或者反应力的考察。她通过得很迅速，而机械守卫的追赶也畅通无阻。
均匀的，微微泛蓝的灯光出现在目光尽头处。是出口。此时的她已经精疲力竭，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继续前进。机械守卫仍旧紧追不舍，阴云一般地一直追随着她的路线。
又是射线。她能够透过射线看到尽头的高台，台上手枪的蓝色灯光仍旧不徐不急地闪动着。
嗡……嗡……
这里的射线颜色与开头处不同，发出荧绿的锐利光芒，分布比之前的更加松散。姬朝将手缩进袖口，然后把衣袖伸向激光。没有任何声音，如此快速，如此轻松，衣袖被激光利落地削掉一角，残块布料飘摇着落到地上。
嗡……嗡……嗡……
她扛不住守卫的电击，也没有时间规划路线了。她压低身体穿过第一道激光，机械守卫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拐角。它通体的金属映出射线的绿色，看见姬朝后，竟然刹那加快速度朝她袭来。
她已经置身激光内，守卫却仍旧被激活，说明激光的伤害无法针对金属。那么这一道道绿色光芒也完全没办法保护她，反而会让她死亡。逼近的守卫已经没收了她的选择权，她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跨过第二道激光。
扫视的结果让她笃定这些光束都是固定的，这或许是此时此刻唯一的好消息。接下来的激光分别位于她的肩膀和膝盖处，这意味着她必须单脚穿过它们。
姬朝扶着一侧的墙壁，光束的电流声从墙体深处传来，灌入她的左耳。她率先抬起右脚，匍匐上身，跨过膝盖处的激光，随后，她将左手手贴着墙体向前平移，以预估光束的高度，另一只手则向腿部伸去，拎着小腿的裤管，把腿提了过来。
“滋滋——”机械守卫举起了电击枪。
三根笔直的光束横陈在她的面前，她骤然回头，看见守卫已经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第一道激光。它们之间近得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守卫腹部的电路结构，以及扭拧的电线旁的每一根钢柱。如果在此处被电击，她无疑死路一条。
第四场战训时，阿玛斯曾教她如何穿越障碍。当时的她反复练习多次，直到腿部酸痛难忍，无法直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更多的机会。没有训练的软垫，绳索，没有失败后的重来。
守卫狰狞地挥舞着电击枪，她毫无退路。
脚踝处率先发力，衣料很沉重，所以蹲的幅度要更大。手臂交叠向前，仿佛跃入水中，腹部紧绷，核心收紧，保持双脚的并立，腿部要绷紧。
她看着激光从她的鼻尖扫过、随后是脖颈，腹部，大腿。她短暂地瞥见双脚处的守卫，它已然伸出电击枪，向前举起，只是没能碰到她。刹那间，眼前的场景脱离了正常的方向，视野开始旋转。最后的结尾，是离她越来越近的灰色地板。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鼻尖刚好触碰到粗糙的地面，好在有手臂的隔绝，让她不至于用脸刹停。勉强直起身后，她回头看见守卫停留在了最后一道激光处。几秒后，它停止了追逐，重新进入巡逻模式，掉头离开了。
姬朝尝试着站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一些新鲜的血液从她的袖管出慢慢渗出来，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又急遽变为深红。受损的前臂骨骼已经没法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她只能翻身，仰面朝上，试图首先坐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大片的温热液体开始在背部纵横流淌，没有了衣物的庇护，她鲜血淋漓的脊背暴露在空气中，。
姬朝意识到没能完全避开刚刚的激光，背部的剧痛已经被一种持续的刺麻压制，密布的神经正在成片地一阵阵抽搐。她翻过身，让背部朝下，接触到地面的血肉立刻尖叫起来，火辣的灼烧感从背上急遽地爬遍她的全身，似乎有亿万只蚊虫正在叮咬她的血管。
她凭借着仅剩的神智坐了起来，几秒后又倒了下去。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沉没下去，最终归于寂静。眼前的场景像有迷雾一般，她用双手挥散，雾气却又立即聚拢过来，灯光不知怎的开始闪烁，黑和白在她眼前交替出现。
一些无意义的画面在她面前闪过。推倒的积木、窗外下的雪、灰尘、雨伞、无垠的草地、落日下的水面五彩斑斓，草很柔软，能被风弯曲，好大的雪，接住她的身体。玻璃、到处都是玻璃，眩光，反射，走廊，很多灯、迷宫……
她再次睁开眼，看见一大块玻璃正在她的不远处，她被排山倒海的灰色包裹着，除了这块玻璃，还有眼前的高台。手枪，蓝色的光芒，呼吸一般。呼——吸——
她勉强用手肘支撑着地面，终于坐了起来。
正在往前走，她的确正在往前走。她的双脚在摆动，却又不受她控制，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但能看到自己离高台越来越近……她用手撑了下地面，站上了高台。现在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掌了，触碰到地面的一刹那，有一点冰冷。接着，她开始听到声音。
手枪的蓝色光芒，呼吸，呼——吸——
她拿起手枪的同时，左前方传来“轰”的声音。她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菲丽丝正摔倒在地上。她全身湿透，头发凌乱，嘴唇苍白，右腿似乎又受了伤。她如姬朝一样十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高台走来。
抬头的瞬间，她已经看见了站在桌旁的姬朝，以及空荡的桌面。
枪正在姬朝的手上。这却没有让她停下脚步。
湿透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目光，姬朝直视着她，却看不清她的神色。
“菲丽丝！”
玻璃外，多眀妮卡已经冲到了玻璃前，大声呼喊，试图让声音穿透玻璃，提醒菲丽丝别再靠近。
“菲丽丝！她有枪！她已经拿了枪！！！”
“多眀妮卡！”阿玛斯仍站在门处，喝止多眀妮卡的逾矩举动。
她甚至没有时间转头，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菲丽丝身上。良好的隔音让她的呼喊被阻挡在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迷宫内的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景象，无法知晓外面的声音。菲丽丝踉跄着向前行进，她的步履很慢，却又很坚定。
终于，她站到了桌前。白色的方桌。一侧是她，另一侧是姬朝。
她甩了下头，把浸湿的碎发甩到额旁，露出双眼，对着姬朝微笑了一下。
姬朝举起手。枪口对准菲丽丝的额心。
手枪的蓝色光芒，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菲丽丝的嘴角向上扬起，随后放下。她的眼尾悲伤地向下耷着，眉毛却又舒展开。她的目光中没有任何畏惧，相反，她棕色的眼瞳投射出矛盾的绝望与坦然。
姬朝平静地注视着她，手臂仍然笔直地伸着，握着的枪没有半分颤抖。
菲丽丝的目光让她停滞，一种对于万物生灵的悲悯感情席卷了她。
心中的弦颤抖着。她不明白，却又已经在太多的人身上看到相似的神色。
人们对于这个世界，似乎已满心绝望。离别时的眼神，都同样地如此哀伤。
困惑、又或许是挣扎、又或许是触动、混乱的情感在她的悲悯中乱窜，她已经无法意识到自己正被那种感情牵动。
涣散的意识，凝聚又吹散。
姬朝，你爸不太会表达，但他是爱你的，记住了噢。
陈明对着她挑了挑眉。
门关上的前一秒，姬恒白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他双唇紧闭，什么都没有说。目光却很深、很远……
雨打湿了姜诉程的头发，浸透他的眉眼。他转过头来，苦笑着说道：你要活下去。姬朝。你要活下去。
那些曾经不解的情感，具象的神色，悬而未决的场景，突然被赋予了意义，突然开始被缓慢地接收。她与生俱来的悲悯主导着这一切，让平静的水面下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
姬朝注视着菲丽丝。
然后，她放下了握着枪的手。
菲丽丝咧开嘴，撑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许钦凌惊恐地注视着玻璃内发生的一切，她瞪大双眼，强忍着呐喊的欲望。但是悲愤在她体内膨胀，几秒后立即猛烈地喷发：“姬朝！”
菲丽丝向前靠近，把手伸向姬朝手里的枪支。
姬朝低着头，平静地注视着菲丽丝的动作。
“姬朝！”许钦凌猛烈地拍打着。坚实的玻璃甚至没有因她的拍打而产生一丝震动。
“不能把枪给她！姬朝！！！姬朝！！！！！！”
事件的猝然反转让所有人措手不及。错愕已然袭击阿玛斯和多眀妮卡。姬朝的动作让多眀妮卡的内心重新燃起一丝希冀，而阿玛斯却感到心脏似乎随着枪支即将易主开始四分五裂。
许钦凌疯狂地左右扫视，试图找到任何入口，失败。她尝试在系统关闭战训，灰色的按键表示她已然没有了权限。眼前的玻璃从未如此可怖，她明明就在姬朝的面前，却仿佛和她相隔银河之远。
“姬朝！”许钦凌双手一下接一下地重锤着玻璃，但只是蚍蜉撼树，“姬朝——开枪！！！姬朝……”理智已经从她身上完全消失，她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双目死死盯着枪支。
菲丽丝握住了枪柄。
然后，姬朝松开了手。
“姬朝……”悲伤让她哽咽。她的心脏正在滴血。即使早已知道这次战训有可能为她带来这样的悲惨结果。但真正要面对它时，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一切。
阿玛斯转过头去。他的嘴角下拉，嘴唇颤抖。
菲丽丝接过枪。抬头望向姬朝。
她再次微笑了一下，笑容有点牵强。
“你知道吗？姬朝。我以前想成为一个画家。”菲丽丝自嘲地耸了耸肩膀，目光中摇荡着憧憬。
姬朝沉默地谛听着。
“但是DA出现之后，我就知道，这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悲伤终于击倒了她，菲丽丝缓慢地举起枪。双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失去了所有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往前走……我时常质疑自己，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泪如泉涌，决堤的哀伤使她崩溃。她拧着眉头，五官皱成一团，困惑又悲恸。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她无力地摇头，“为什么……一切突然都变得无法挽回了呢。”
姬朝凝视着她。她的神情如此绝望，又无奈地讪笑着。
菲丽丝拿枪的手腕轻轻内转，枪口朝向她自己。
“祝你好运，姬朝。”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菲丽丝满溢的复杂情感，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一瞬间把姬朝吞没。
“啊，好想回到家旁边的公园，坐在河边再画一副画啊！”她爽朗地大笑起来，目光上移，好像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
砰——
温热的液体，溅上姬朝的前额。又穿过眉毛，一路蜿蜒，流到她的眼前。
菲丽丝倒在地上。双目仍旧睁着。解脱的笑容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灵魂似乎已经穿透灰色的墙壁，回到家旁的河边。
姬朝定在原地。她错愕地看着菲丽丝，完全无法回过神来。
复杂的情感一阵接着一阵刺激着她的神经，心脏被攥住，口鼻也被闷上。胸口的巨痛让她寸步难行。
胸前明明没有伤口，为何她会感到如此痛苦，甚至无法呼吸呢？
“不……”
玻璃外，多眀妮卡瘫倒在地上，她无法遏制地泪流满面，死死盯着倒下的菲丽丝。直到电子女音响起，它冰冷的声音，刀子一般剜着她的心口。
“已检测到[菲丽丝]失去生命体征。战训结束。本次横向战训的获胜者为[B3-姬朝]；本次横向战训的获胜者为：[B3-姬朝]……”
女音不徐不急地播报着，语气仍然安宁温和。
“不……不！！！”
玻璃缓缓向上升起。
姬朝仍旧站在原地，直到多眀妮卡冲到了菲丽丝身边。她跪在地上，抱起菲丽丝的尸体，用手将她的眼睛合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她的臂膀握得那样紧，菲丽丝的身体贴在她的怀里，脸部被挤得有些变形，但是笑容仍旧停留在她的脸上，多眀妮卡的痛苦她已经无法回应了。
血从她的太阳穴汩汩地流淌下来。多眀妮卡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直到她的脸上也沾染上菲丽丝的血液。
姬朝仍旧站在原地，直到阿玛斯过来将她拉开。
“我们必须赶快回宿舍。”阿玛斯似乎是众人中最早恢复理智的，他拽住姬朝的臂膀向门外走去，“清理遗体的人马上会到场，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一切。剩下的，许钦凌会解决。”
说到这句时，阿玛斯看向许钦凌。察觉到他的目光，许钦凌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向姬朝说了句“快走”，然后小跑向中央摄像头。
阿玛斯的步伐很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离了场地。一路上，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菲丽丝倒地的身影。
血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姬朝察觉了他的异常，把目光投向他，他才露出了一个标准“阿玛斯”式微笑。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有点难以沉下心来，同时，他又担忧自己紧张的情绪会传递给姬朝，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一点，暂时是成功的，直到指示灯亮起，黑色的轨道门向两侧打开。
“横向战训场地已准备完成，请进入。”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审阅室，有一面是玻璃，剩下三面都是墙壁。玻璃正对着一个宽阔的，大约较审阅室低了一米左右的灰色空间。空间一直向远处延伸大约一百米，内部被宽度各异的墙体隔开，留出一道又一道错综复杂的折线道路。
而它靠向审阅室的这段则有一块矩形高台，高台高出地面半米左右，却略微低于审阅室，其上放置着一把已经设置完毕的电子手枪，手枪的握柄处闪烁着蓝色点光，表示它已经被激活。
姬朝看见站在玻璃前的许钦凌迅速地转过身来，她穿着B1级别的制服，双眼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涌出难以遏制的悲哀。
她的眉毛向两侧垂落，眼睑轻微地抖动着，下半张脸又被勒令不能有多余的神态，倾泻的情感只能短暂地从她的双眼中擦过。
她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做出噤声的动作，下一秒又快速地弯曲手指，擦过嘴角，仿佛刚刚只是有什么飞屑落到唇上，她把它掸掉罢了。
“姬朝。菲丽丝。请站到我面前。”许钦凌压着声音说道，她尽量不显露出任何感情。
与他们进入的门相对的另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相同的门。一位与她身高相仿的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和阿玛斯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她与阿玛斯一样，拥有健壮的体魄，也与他一样拥有同样复杂的神色。
“横向战训，是指同级别虚位军官进行共同战训，与隔离战训不同，这次战训可以知道对方的名字。”大约半小时前，阿玛斯这样和她说。
对面是菲丽丝，她身后的应该是她的后勤。
“怎么样？昨天的呛水好了吗？气管还有没有异常？”阿玛斯微微弯腰，紧握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询问。
姬朝点了点头。
“饿吗？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看到他们在交谈，对侧的士兵也将菲丽丝叫了回去。直到五秒后许钦凌再次发话：
“姬朝。菲丽丝。请站到我面前。”
阿玛斯拍了拍姬朝的背，他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悲伤。
“去吧。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紧紧地抱了抱她。
菲丽丝也与自己的后勤拥抱了一下，然后她们一左一右面对着许钦凌站好。阿玛斯和对面的士兵则同样背着手站在刚刚进来的门前，似乎在守着门不让人出入。
许钦凌的目光飘忽在两人的头顶。她的眼神涣散，尽量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以避免与姬朝产生眼神接触。她们已经被分开了好久，她之前甚至不知道姬朝是否还活着。昨晚她收到管理处的随机指派，要她负责督察一次横向战训，直到今天早上，管理处才透露战训人员的姓名。看到熟悉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复杂的情感如地震一般，快速粉碎了她内心在这一段漫长的独行时光中建立的高楼大厦，坍塌的废墟几乎要把她压垮。她甚至没有时间找个地方一个人冷静，只能被迫带上未收拾好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墙面，沉重地呼吸着，以掩盖内心涌动的情感。
“姬朝。菲丽丝。你们好。我是你们此次战训的督察，B1-许钦凌。”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要平静下来，大腿却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
“接下来由我为你们讲解这次战训的规则。”
她感觉到大腿的经脉都在抽搐，因而不得不用力绷紧双腿，以抵抗这样的生理现象。
“这是你们的第十次战训，也是唯一一次横向战训。横向战训与你们之前的隔离战训、小组战训均不同。隔离战训是单独的，小组战训则是互相合作，横向战训指你们两方需要互相比较，横向竞争，只有一人能取得胜利。”
“也就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也抖得更加厉害，好在制服的布料隐藏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你们两人之中，只有。只有一人能存活。”
菲丽丝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后把头快速地转向自己后勤的方向，后勤士兵不敢与她对视，咬着牙低下头去，悲痛笼罩着她。
“看来多眀妮卡没有告知你，菲丽丝。”许钦凌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她用这句无关紧要的话来作为跳板，恢复语气的正常。
“你们这次战训的内容是‘迷宫’。迷宫内设置了各种障碍，你们可以用之前战训所获得的技能破除障碍，同时，请保证自己不要被迷宫内巡逻的机械守卫捕获，它们会对你们进行电击，这将消耗你们的体力和精神。迷宫的出口正对着我身后这块高台，如你们所见，高台上放着一把已经设置完备的电子手枪，只要抓起它，就可以立即进行射击。请注意，手枪不是模拟的，而是真实的。我再强调一遍，手枪不是模拟的，而是真实的。”
她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指甲已经嵌进肉中。说了那么多字，她已经精疲力竭，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会宛如刀片一般从她的喉咙划过。她尽量深刻地吸气，以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你们的目标，是率先走出迷宫，走到高台，拿起枪支，射击另一方。”
她呼吸急促，几近哽咽，却又必须保持面不改色。
“获胜的判定标准，是另一方失去生命体征。”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寂静的战训室，任何声音都在此湮没。
“……”她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再强调一遍，获胜的判定标准，是另一方失去生命体征。”
“所以，你们必须尽快走出迷宫，拿到手枪，然后击杀另一方。”
许钦凌紧咬着牙齿，导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抖动。
“‘迷宫’战训是你们的最后一次战训。完成后，你们的战训任务就到此结束，你们的预期等级会变为实际等级，军方将会颁发对应的军章，你们能够正式成为黑塔军官。”
终于说完了全部的话语，心中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砰地断裂，无休止的绝望没有了围挡，肆无忌惮地在她体内汹涌。她像在亲自将姬朝送上绞刑架，又亲口判处了她的死刑。绝望、担忧、不安、悲痛、无力、自责……这些感情拧成一团，死死地束缚她。她只能祈祷姬朝能够赢得这场战斗，或许杀人的愧疚和惶恐在生存面前会显得轻盈，即使需要背负上这些，她也希望姬朝能够活下来。
“原来……这就是……灰色地狱……”菲丽丝怔然地喃喃着，她转过头去，与她的后勤对视，“妮卡……所以你们把它叫做地狱……因为这里死过很多人……又有很多人在这里杀过人……对吗？”
多眀妮卡点点头，然后移开了视线。
死亡的阴郁笼罩着整个战训室，空气中突然飘散起一种刺骨的寒冷，把每个人的骨髓都浸润得发冰。寂静让窒息的气氛不断发酵，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声变得愈发沉痛，酸涩的绝望侵占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率先说话，没有人指示下一步。许钦凌沉默地看着地面，她放空的大脑无目的地将自己脚尖的轮廓勾勒了一遍又一遍。有几秒钟，她的心率降下来，一旦她怔然想起自己处在怎样的环境中，接下来又将面对什么后，不安和悲伤便快速地重新袭来，让她的心脏开始紧张地飞快跳动，带动着全身都盈满一种醉酒的酸胀感。
“战训即将开始。”
电子女音清泉般的声音，从未显得如此可怖。
阿玛斯凝视着菲丽丝。这个年轻女生的状态貌似很不好，她呼吸急促，眼神飘忽，同时双手紧握，不断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后勤，显然，这次战训的内容让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姬朝显得过分平静，她的眼神仍旧空阔，如静止的水流一般停滞在前方。
作为后勤，他一直对姬朝很有信心。然而这一次，他已经很难说出“信任”这一词了——他完全无法判断在生死面前姬朝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任何对于结果的猜测都显得过分残酷。菲丽丝的状态不佳不能让他感觉到任何欣喜，从立场上，他绝对希望姬朝能够赢得这次战训，从心理上，他不希望有人在今天死去。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探求第三条道路，可惜现实不会为他的悲痛而产生逆转，注定你死我活的结局就会在几小时后揭晓。
“战训通道正在分配中……已接入管理处网络。”电子女音又再次响起。
“已由管理处授权随机。本次随机结果为：B3-姬朝，A通道。B3-菲丽丝，B通道。请督察人员确认。”
许钦凌将两人带到相应的门前。她行走的速度很慢，以至于菲丽丝刚就位，下一声指令便立即响起：
“请督察站立于中央摄像头处，进行核验。”
许钦凌缓慢地走回刚刚站立的地方，她的双腿宛如注铅般沉重。
“核验成功。”
“正在对战训人员进行核验……核验中……核验通过，请通行。”
吊轨门在两人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条黑色的通道，射灯均匀地排列在通道顶部。姬朝冷静地向前走去。
她背后的目光，似乎想要将她留住。可是无济于事。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无顶的房间，三面灰色的墙壁拦住了她的所有去路，顶部射灯的冷白光芒倾泻下来，以一种特定的角度照射着这个迷宫。她微微仰头，看见审阅室单向玻璃将她和外界阻隔开，白色的玻璃面被制成磨砂的质感，无法从其上看见一丝迷宫的镜像。
面前的屏幕开始自动扫描她的面部。核验完成后，她身后通道的门立即关闭了。一声沉闷的“砰”声后，整个场地归于寂静。良好的隔音让外界没有办法对迷宫进行干扰，在此处，一举一动发出的响声都被不断放大。
机械守卫的电流声，诡异地时有时无，又夹杂不知何处发出的着滴水声。
“迷宫战训即将开始。菲丽丝、姬朝。请做好准备。”电子女音的声音，在此处似乎比外面更加亮，伴随着空灵的回声。
“五、四、三、二、一……”
数字1被播报出的同时，她面前的墙体向下沉降。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引入眼帘。均匀的灰色让这个四方空间显得更加压抑，中央的地面摆放了一把电子狙击枪。枪的尾端被铁链锁死在地上，让人只能将它拿起，却不能带离这个空间。
枪支的周围地面上，靠近墙体的部分，分布着一些窄长凹槽。她迅速地仰头望向高处的天花板，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喷头。就在她拿起地面上狙击枪的瞬间，水流哗地从高出喷薄而出，仅仅不过三秒，她的全身就被淋得湿透。同时，微弱的弹锁声从她的右后方传来，她快速地扭头并扣下扳机，空气子弹从靶子中央的十字处穿过。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第二个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升起。她再次迅速地扣下扳机，同时将身体的重心放到踩着中央金属十字的右脚上。
雨水愈发迅疾，钢针一样刺着她的脸颊，她却没有时间去擦拭。靶与靶升起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会在她的前方和后方同时弹出。她不得不放弃一部分狙击的精度，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对两个靶的射击。枪械的重量和雨水的冲刷让她的右臂不停颤抖，弹起的靶却变得越来越密集，她的视线已经糊成一片，难以辨别出靶子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的脸不再感受到刺痛。喷淋设备停止了运作，最后一个靶也随之倒下，沉入地板中。
手中的狙击枪震动了几下，指示灯便熄灭了。
姬朝将双脚分开站立，然后缓缓下蹲，把枪支放到地上。她单膝跪在地上，又在下一秒用双手撑住地面。随着她的动作，留在她袖管和衣裤中的雨水哗地淌到地上。
明明没有携带任何器具，水的重量却压着她的脊背，让她很难站起来。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原本封闭的两面墙壁，正在缓缓下沉，打开新的通道。
“滋——”墙壁消失在地面的瞬间，电流声响起，随之亮起的是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红色射线。
左边的通道已经被天罗地网般的激光覆盖，光线的分布过于细密，导致连灰色的墙体都被映得发红。右边的通道则空无一物，在五米开外被另外的墙体遮挡住，看不出尽头是否死路。
姬朝站在岔路口，她扫视环境，随即往左边走去。
她的左腿率先跨过地面上的激光，腰部却险些触碰到低处的射线。她弯下腰，俯着身向前挪动了一步，身后的激光却突然开始上下摆动！
她猛地抽回右腿，随之而来的是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左边倒去，她左臂绷紧，指尖发力，抵住粗糙的墙壁，她的指节甚至因此向外弯折。好在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现在，她的重心完全落在左脚上，右脚悬在空中，上半身也有些不稳，她的腹部紧绷着，随即细密地抽搐起来，呼吸也因此变得困难，。水的重量让保持平稳变得更加困难，成串的水珠滴到地面上，留下不规则的深色圆形。
“啊——”菲丽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另一侧传来，同时，姬朝抓住机会，找到落脚点，让悬空的右脚重回地面。
一切都在一刹那发生，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警铃立即发出短促而尖锐的警报，过穿透力极强的铃声凌虐着人类脆弱的双耳。红色的灯光从另一侧弥散过来，紧接着。一种不祥的，崭新的声音开始响起。发动机的嗡嗡声，夹杂着轮胎滚过地面的低频噪音，同时还伴有清脆的金属碰撞。几秒后，巨大的电流声刺开空气，菲丽丝闷哼一声，接着砰然倒地。
同时，姬朝面前的另一束激光开始前后移动，光束穿过她的脖颈，警报瞬间响铃，这次是在她这一次，刺耳的声音像钢针一样扎着她的鼓膜，她向前趔趄了一下，猛然间看见机械守卫从刚刚的岔路口疾驰而来。他金属制成的结构原生而扭曲，周围一圈有类似电锯带的锐利边缘正在嗡嗡运转，这表明人们看见他只能逃离，而非与他搏斗。
姬朝猛地向前奔去。红色射线密密麻麻地从她身上各处穿过，警铃一层叠着一层，震耳欲聋。守卫的轮毂在平滑的地面上转动得如此之快，探测到即将追上她，守卫打开了手中的电击枪，滋滋的电流声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面前几米处就是岔路口，她已经没有时间判断哪条路是正确的。匆忙中，她扫到右端的道路由一块围住的水域制成，只有游泳才能通行。她立即转向，冲到水池前，猛地扎了下去，随后快速往前游动。
机械守卫的电击枪由它自身供电，与它浑然一体，没有绝缘部分，因此无法在水上电击水下。然而，身后响起的落水声让姬朝不得不回头查看情况，守卫竟然关闭了电击枪，随后跳进了水池！
它伸出尾桨，发动机的响声被水淹没，白色的水花将它快速地往前推，与姬朝的距离也顷刻缩短到一米之内。它身上的锯环仍旧有力地运作着，把水面翻搅得水花四溅。
姬朝侧头用余光查探距离，同时守卫的锯刃干脆地划开了她的鞋底。革制鞋底竟然就这样被削下来一角！追逐不能够再进行，她毫无胜算，于是立即潜入水中，猛地踩蹬池底，同时划动手臂。
时间好像瞬间静止。她听到发动机的嗡嗡声在头顶擦过，同时，锯环的锐利切面斩断了她的几丝头发，断列的发丝随着水流从她背后荡走。
“……”她重新露出水面，猛吸了一口空气。此时的她，已经从水下绕到了守卫的身后。果然，守卫虽然在水中游动得飞快，却难以做到瞬间调转前后，只能一点一点地在原地游动。姬朝转过身，向来时的方向游去。几秒后，她扶住水池的边缘，用双臂的力量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水里拖了出来。
警铃响完最后两下，戛然而止。守卫的发动机也瞬间静息，它立即失去活力，进入巡视状态，不再继续掉头的任务，而是缓慢地向水池的尽头游去。姬朝尽量小心地走到角落，她用背靠住墙角，捂住嘴以降低呼吸的音量，然后沉重地吸气吐气。
许钦凌紧贴着玻璃，她注视着迷宫内发生的一举一动，包括刚刚的一切！
机械守卫究竟被注入了何种程序？！为什么在电击失效的情况下仍在追赶？
她的双目被怒气覆盖，手掌紧紧贴住玻璃。她努力地遏制着自己的动作，压抑内心排山倒海的质疑。她能去问谁？谁又会在意？如果被发现系统随机到了她带姬朝的战训，她们又会收到怎样的处分？
忍！只有容忍！无尽地忍耐！她在这一秒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恨，对自己的痛恨！她只能站在这块玻璃前，只能用双眼注视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用目光追随着姬朝，看见她正从死路退出来，走向另一条路。她的衣服全部湿透，步履缓慢而迟钝。她爬入沙池内，寻找下一道门的钥匙。
姬朝感到细密的白沙浸入她的鼻腔，她不能吸气，不然细沙会呛到气管。浸透的外衣增加了与沙子的摩擦力，她闭上眼睛往低处摸索，直到沙子完全把她淹没。
视力此刻已经失去意义，她摆动双脚，不断往下，触及底面后，她开始挥动双臂，大幅度地搅动细沙，直至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物件。她一把握住钥匙，随后往上爬去。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挤空，眩晕感从头部蔓延向四肢，心脏也炸开般猛烈跳动，她本能地深吸一口气，沙子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她的鼻腔和口中，强烈的摩擦感带着一阵阵刺痛让她被迫清醒过来。同时，她的手离开了沙的束缚，被空气包围。在意识模糊不清的边缘，她紧紧扯住池沿，把疲惫的肢体拖了上来。
耳边传来很嘈杂的声音，一会像是很多人在说话，一会又像电车和飞行器驶过。刺耳轰鸣和尖锐的人声搅拌混合，忽大忽小。渐渐地，她听到一些有意义的声音，
我不%&￥想死……救命……谁来@。/-*救救我……**@%#%……姬朝，你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自己。
姬恒站在门的后面，他的目光很深很远。
嗡……
姬朝唰地睁开眼，刺眼的亮白灯光炫目至极，机械守卫的发动机声正尽在咫尺，她不得不从地上猛地站起来，然后迈着趔趄的步伐向声音的反方向狂奔。由于起身的速度过快，她的心脏咚咚地在胸腔里失律击打。混沌的黑暗从她的视线里压下，致使她分不清道路。灰色、灰色、灰色，墙壁、墙壁……出去的道路究竟是哪一条？
嗡……嗡……
她跑过几个设置着装置的房间。这些房间大多都是一些逻辑思辨，或者反应力的考察。她通过得很迅速，而机械守卫的追赶也畅通无阻。
均匀的，微微泛蓝的灯光出现在目光尽头处。是出口。此时的她已经精疲力竭，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继续前进。机械守卫仍旧紧追不舍，阴云一般地一直追随着她的路线。
又是射线。她能够透过射线看到尽头的高台，台上手枪的蓝色灯光仍旧不徐不急地闪动着。
嗡……嗡……
这里的射线颜色与开头处不同，发出荧绿的锐利光芒，分布比之前的更加松散。姬朝将手缩进袖口，然后把衣袖伸向激光。没有任何声音，如此快速，如此轻松，衣袖被激光利落地削掉一角，残块布料飘摇着落到地上。
嗡……嗡……嗡……
她扛不住守卫的电击，也没有时间规划路线了。她压低身体穿过第一道激光，机械守卫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拐角。它通体的金属映出射线的绿色，看见姬朝后，竟然刹那加快速度朝她袭来。
她已经置身激光内，守卫却仍旧被激活，说明激光的伤害无法针对金属。那么这一道道绿色光芒也完全没办法保护她，反而会让她死亡。逼近的守卫已经没收了她的选择权，她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跨过第二道激光。
扫视的结果让她笃定这些光束都是固定的，这或许是此时此刻唯一的好消息。接下来的激光分别位于她的肩膀和膝盖处，这意味着她必须单脚穿过它们。
姬朝扶着一侧的墙壁，光束的电流声从墙体深处传来，灌入她的左耳。她率先抬起右脚，匍匐上身，跨过膝盖处的激光，随后，她将左手手贴着墙体向前平移，以预估光束的高度，另一只手则向腿部伸去，拎着小腿的裤管，把腿提了过来。
“滋滋——”机械守卫举起了电击枪。
三根笔直的光束横陈在她的面前，她骤然回头，看见守卫已经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第一道激光。它们之间近得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守卫腹部的电路结构，以及扭拧的电线旁的每一根钢柱。如果在此处被电击，她无疑死路一条。
第四场战训时，阿玛斯曾教她如何穿越障碍。当时的她反复练习多次，直到腿部酸痛难忍，无法直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更多的机会。没有训练的软垫，绳索，没有失败后的重来。
守卫狰狞地挥舞着电击枪，她毫无退路。
脚踝处率先发力，衣料很沉重，所以蹲的幅度要更大。手臂交叠向前，仿佛跃入水中，腹部紧绷，核心收紧，保持双脚的并立，腿部要绷紧。
她看着激光从她的鼻尖扫过、随后是脖颈，腹部，大腿。她短暂地瞥见双脚处的守卫，它已然伸出电击枪，向前举起，只是没能碰到她。刹那间，眼前的场景脱离了正常的方向，视野开始旋转。最后的结尾，是离她越来越近的灰色地板。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鼻尖刚好触碰到粗糙的地面，好在有手臂的隔绝，让她不至于用脸刹停。勉强直起身后，她回头看见守卫停留在了最后一道激光处。几秒后，它停止了追逐，重新进入巡逻模式，掉头离开了。
姬朝尝试着站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一些新鲜的血液从她的袖管出慢慢渗出来，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又急遽变为深红。受损的前臂骨骼已经没法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她只能翻身，仰面朝上，试图首先坐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大片的温热液体开始在背部纵横流淌，没有了衣物的庇护，她鲜血淋漓的脊背暴露在空气中，。
姬朝意识到没能完全避开刚刚的激光，背部的剧痛已经被一种持续的刺麻压制，密布的神经正在成片地一阵阵抽搐。她翻过身，让背部朝下，接触到地面的血肉立刻尖叫起来，火辣的灼烧感从背上急遽地爬遍她的全身，似乎有亿万只蚊虫正在叮咬她的血管。
她凭借着仅剩的神智坐了起来，几秒后又倒了下去。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沉没下去，最终归于寂静。眼前的场景像有迷雾一般，她用双手挥散，雾气却又立即聚拢过来，灯光不知怎的开始闪烁，黑和白在她眼前交替出现。
一些无意义的画面在她面前闪过。推倒的积木、窗外下的雪、灰尘、雨伞、无垠的草地、落日下的水面五彩斑斓，草很柔软，能被风弯曲，好大的雪，接住她的身体。玻璃、到处都是玻璃，眩光，反射，走廊，很多灯、迷宫……
她再次睁开眼，看见一大块玻璃正在她的不远处，她被排山倒海的灰色包裹着，除了这块玻璃，还有眼前的高台。手枪，蓝色的光芒，呼吸一般。呼——吸——
她勉强用手肘支撑着地面，终于坐了起来。
正在往前走，她的确正在往前走。她的双脚在摆动，却又不受她控制，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但能看到自己离高台越来越近……她用手撑了下地面，站上了高台。现在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掌了，触碰到地面的一刹那，有一点冰冷。接着，她开始听到声音。
手枪的蓝色光芒，呼吸，呼——吸——
她拿起手枪的同时，左前方传来“轰”的声音。她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菲丽丝正摔倒在地上。她全身湿透，头发凌乱，嘴唇苍白，右腿似乎又受了伤。她如姬朝一样十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高台走来。
抬头的瞬间，她已经看见了站在桌旁的姬朝，以及空荡的桌面。
枪正在姬朝的手上。这却没有让她停下脚步。
湿透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目光，姬朝直视着她，却看不清她的神色。
“菲丽丝！”
玻璃外，多眀妮卡已经冲到了玻璃前，大声呼喊，试图让声音穿透玻璃，提醒菲丽丝别再靠近。
“菲丽丝！她有枪！她已经拿了枪！！！”
“多眀妮卡！”阿玛斯仍站在门处，喝止多眀妮卡的逾矩举动。
她甚至没有时间转头，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菲丽丝身上。良好的隔音让她的呼喊被阻挡在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迷宫内的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景象，无法知晓外面的声音。菲丽丝踉跄着向前行进，她的步履很慢，却又很坚定。
终于，她站到了桌前。白色的方桌。一侧是她，另一侧是姬朝。
她甩了下头，把浸湿的碎发甩到额旁，露出双眼，对着姬朝微笑了一下。
姬朝举起手。枪口对准菲丽丝的额心。
手枪的蓝色光芒，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菲丽丝的嘴角向上扬起，随后放下。她的眼尾悲伤地向下耷着，眉毛却又舒展开。她的目光中没有任何畏惧，相反，她棕色的眼瞳投射出矛盾的绝望与坦然。
姬朝平静地注视着她，手臂仍然笔直地伸着，握着的枪没有半分颤抖。
菲丽丝的目光让她停滞，一种对于万物生灵的悲悯感情席卷了她。
心中的弦颤抖着。她不明白，却又已经在太多的人身上看到相似的神色。
人们对于这个世界，似乎已满心绝望。离别时的眼神，都同样地如此哀伤。
困惑、又或许是挣扎、又或许是触动、混乱的情感在她的悲悯中乱窜，她已经无法意识到自己正被那种感情牵动。
涣散的意识，凝聚又吹散。
姬朝，你爸不太会表达，但他是爱你的，记住了噢。
陈明对着她挑了挑眉。
门关上的前一秒，姬恒白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他双唇紧闭，什么都没有说。目光却很深、很远……
雨打湿了姜诉程的头发，浸透他的眉眼。他转过头来，苦笑着说道：你要活下去。姬朝。你要活下去。
那些曾经不解的情感，具象的神色，悬而未决的场景，突然被赋予了意义，突然开始被缓慢地接收。她与生俱来的悲悯主导着这一切，让平静的水面下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
姬朝注视着菲丽丝。
然后，她放下了握着枪的手。
菲丽丝咧开嘴，撑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许钦凌惊恐地注视着玻璃内发生的一切，她瞪大双眼，强忍着呐喊的欲望。但是悲愤在她体内膨胀，几秒后立即猛烈地喷发：“姬朝！”
菲丽丝向前靠近，把手伸向姬朝手里的枪支。
姬朝低着头，平静地注视着菲丽丝的动作。
“姬朝！”许钦凌猛烈地拍打着。坚实的玻璃甚至没有因她的拍打而产生一丝震动。
“不能把枪给她！姬朝！！！姬朝！！！！！！”
事件的猝然反转让所有人措手不及。错愕已然袭击阿玛斯和多眀妮卡。姬朝的动作让多眀妮卡的内心重新燃起一丝希冀，而阿玛斯却感到心脏似乎随着枪支即将易主开始四分五裂。
许钦凌疯狂地左右扫视，试图找到任何入口，失败。她尝试在系统关闭战训，灰色的按键表示她已然没有了权限。眼前的玻璃从未如此可怖，她明明就在姬朝的面前，却仿佛和她相隔银河之远。
“姬朝！”许钦凌双手一下接一下地重锤着玻璃，但只是蚍蜉撼树，“姬朝——开枪！！！姬朝……”理智已经从她身上完全消失，她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双目死死盯着枪支。
菲丽丝握住了枪柄。
然后，姬朝松开了手。
“姬朝……”悲伤让她哽咽。她的心脏正在滴血。即使早已知道这次战训有可能为她带来这样的悲惨结果。但真正要面对它时，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一切。
阿玛斯转过头去。他的嘴角下拉，嘴唇颤抖。
菲丽丝接过枪。抬头望向姬朝。
她再次微笑了一下，笑容有点牵强。
“你知道吗？姬朝。我以前想成为一个画家。”菲丽丝自嘲地耸了耸肩膀，目光中摇荡着憧憬。
姬朝沉默地谛听着。
“但是DA出现之后，我就知道，这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悲伤终于击倒了她，菲丽丝缓慢地举起枪。双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失去了所有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往前走……我时常质疑自己，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泪如泉涌，决堤的哀伤使她崩溃。她拧着眉头，五官皱成一团，困惑又悲恸。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她无力地摇头，“为什么……一切突然都变得无法挽回了呢。”
姬朝凝视着她。她的神情如此绝望，又无奈地讪笑着。
菲丽丝拿枪的手腕轻轻内转，枪口朝向她自己。
“祝你好运，姬朝。”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菲丽丝满溢的复杂情感，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一瞬间把姬朝吞没。
“啊，好想回到家旁边的公园，坐在河边再画一副画啊！”她爽朗地大笑起来，目光上移，好像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
砰——
温热的液体，溅上姬朝的前额。又穿过眉毛，一路蜿蜒，流到她的眼前。
菲丽丝倒在地上。双目仍旧睁着。解脱的笑容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灵魂似乎已经穿透灰色的墙壁，回到家旁的河边。
姬朝定在原地。她错愕地看着菲丽丝，完全无法回过神来。
复杂的情感一阵接着一阵刺激着她的神经，心脏被攥住，口鼻也被闷上。胸口的巨痛让她寸步难行。
胸前明明没有伤口，为何她会感到如此痛苦，甚至无法呼吸呢？
“不……”
玻璃外，多眀妮卡瘫倒在地上，她无法遏制地泪流满面，死死盯着倒下的菲丽丝。直到电子女音响起，它冰冷的声音，刀子一般剜着她的心口。
“已检测到[菲丽丝]失去生命体征。战训结束。本次横向战训的获胜者为[B3-姬朝]；本次横向战训的获胜者为：[B3-姬朝]……”
女音不徐不急地播报着，语气仍然安宁温和。
“不……不！！！”
玻璃缓缓向上升起。
姬朝仍旧站在原地，直到多眀妮卡冲到了菲丽丝身边。她跪在地上，抱起菲丽丝的尸体，用手将她的眼睛合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她的臂膀握得那样紧，菲丽丝的身体贴在她的怀里，脸部被挤得有些变形，但是笑容仍旧停留在她的脸上，多眀妮卡的痛苦她已经无法回应了。
血从她的太阳穴汩汩地流淌下来。多眀妮卡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直到她的脸上也沾染上菲丽丝的血液。
姬朝仍旧站在原地，直到阿玛斯过来将她拉开。
“我们必须赶快回宿舍。”阿玛斯似乎是众人中最早恢复理智的，他拽住姬朝的臂膀向门外走去，“清理遗体的人马上会到场，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一切。剩下的，许钦凌会解决。”
说到这句时，阿玛斯看向许钦凌。察觉到他的目光，许钦凌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向姬朝说了句“快走”，然后小跑向中央摄像头。
阿玛斯的步伐很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离了场地。一路上，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菲丽丝倒地的身影。
血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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