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1

    弗兰肯斯坦站在审阅室里,他俯视着脚下的实验体。

    这是黑塔专门清扫出来用于进行联合实验的巨大空间。安全起见,审阅室被架空在很高的地方,因而场地里的人显得很渺小,他们正一个接一个死去,有人痛苦地砸着墙壁,想要出逃,然而场地的安防天衣无缝,绝望的人们抬头破口大骂,他们嘶吼,他们张牙舞爪,他们愤怒、歇斯底里。只是距离太远,再惊心动魄的呐喊,传到审阅室时,也变成了微弱的蚊虫微鸣。

    “B1组的死亡时间好像加快了。”佛拉罗戴着白塔带来的防护盔,即使丹尼尔告诉他这是不必要的,他的声音因此带了些混响。

    德安蹲在一旁,脸几乎贴在玻璃上,他有点犹疑地说:“他们好像很痛苦……”

    佛拉罗猛地敲打德安的头顶,他讥讽地说道:“痛苦不是DA带给他们的,好吗?是他们自己让自己变得痛苦。”

    丹尼尔靠着椅子上。面前的四块屏幕不断变化着数值,他目光追随着跳动的数字,神情有些凝重。应照晚站在一旁,用交互屏幕在关键处进行标记。

    “波形有异常。”弗兰肯斯坦走到屏幕旁边。他指了指屏幕上起幅的多重波纹,冷静地说道,“和A组相比,B1的前导时间缩短了。波峰的相差有抖动。”

    丹尼尔认同地点头,“DA传播的不稳定性增加了。应,A组的数据区校出来了吗。”

    “刚出。”应照晚的手掌在交互屏幕上扫过,将A组的区校结果投向中央的屏幕,“缺失部分由管理处模算补上了,准确率在90%左右。不过缺失数据本身不多,占比只在1%。镜皇说整个区校和实际的偏差不超过0.7%。”

    “精度很高啊……”佛拉罗的声音悠悠地飘来。他走过来瞄了一眼数据,又重新站回玻璃前。

    丹尼尔托住下巴,上身前倾,仔细观察着着AB组波形的差异。情况大致在他的预测内,细节之处却有些出入。这说明他曾经的猜想不完全对。

    “奇点的测算呢。”他看向应照晚。

    “比预想快一些。在DAY300出现了奇点。”

    他眯起眼睛,看着屏幕右下角的网状模型,“奇点出现后的递进率目前只用了一种算法,让管理处再追加两种,一种指数发展,另一种并点发展。看一下哪一种更符合A组基数。”

    “好的……”应照晚在屏幕上联系管理处,直到弗兰的声音响起。

    “B1按照这样发展下去,就不会有奇点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动。

    应照晚停下手上的动作,和丹尼尔一起盯住弗兰手指向的屏幕。

    “这块波形的相差接近1:1,目前距离相差平衡还差4096个点位。按照这样的趋势,十二个周期后,相差会抖动为负数,死亡人数将会远超拟存活人数,无法出现奇点。”

    “不考虑抖动概率的话,确实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丹尼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身心俱疲,“实验体人数不够,后期的变化只能交由管理处来演算了。”

    “白塔已经带来了尽可能多的人了。”佛拉罗眯起眼睛,即使他人都看不见,“这么多实验体可不好搞,他们都是些……”

    “佛拉罗。”弗兰抬眼,喝止他的话语。

    “好吧。”佛拉罗摊手耸肩,“才进行到B组,不要太武断了。还有随机率呢。”

    见没有人接他的话,他踢了踢仍蹲在地上的德安。

    德安显然状态不佳,刚刚几人的谈话让他忧心忡忡,他完全无法想象一旦DA被证实依靠精神传播,人为控制将会导致传播速度加剧这样的结果后,白塔将以怎样的立场继续存在。白塔和黑塔会融合吗?白塔高层会怎样决策?来这里之前,白塔从未向他交代过这些,何况目前看来,实验结果远不止于此。他感到心烦意乱。

    “喔,结束了。”佛拉罗看着场地上倒下去的最后一个人,悻悻地说道。与此同时,屏幕传来了提示的“滴——”声,随后,所有数字在顷刻间切换为橙色,表明接下来的均为惯性演算,而非实际数据。

    房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为期一周的高强度观测让所有人筋疲力尽。丹尼尔拿起桌上的资料,神情凝重地起身,快步走出房间。随着丹尼尔的离开,剩余的众人也整理起器械,叮呤咣啷的声音久违地在审阅室响起,还伴随着零稀的哈欠声和窸窣的交谈声。

    弗兰肯斯坦也向门外走去,他同样感到疲累,但他需要去楼上拿一些A组的纸质文件,便于他进行涂写。他步伐虚浮地走上玻璃楼梯,敲了敲前额,抬头的一瞬间,刚好与实验室内的奥托目光相撞。

    奥托坐在房间的中央,他面前坐着上次他带回的人。或许是猜测到他要拿文件,奥托轻仰下颌,示意他进来。

    弗兰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声吸引了那个女生。她快速地回头,平静的目光撞上他的眼睛,募地,她又将头转了回去。

    有什么不一样了。弗兰从她的神情中切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机器在那边。”奥托再次用下颌指了指墙边。“刷你的权限就可以。以后你可以来这里打印你要的文件。比档案室近。”

    确实。弗兰肯斯坦在机器上刷取权限,然后选中要打印的文件。等待的过程中,他转过身,看向奥托与他面前的人。

    “这是姬朝。”奥托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姬朝,这位是弗兰肯斯坦。”

    被称作‘姬朝’的人将头微微偏向他,随后机械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初次见到她时,她正昏迷着,只是偶尔会睁眼醒过来,顷刻又陷入昏厥,即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从她正在因伤口而感到疼痛,而此时此刻,她却好像被摘除了一切情绪,时间在她身上凝滞。

    “你看。我正在锻炼她的动向捕获。”奥托兴奋地指向身后的屏幕,屏幕上挂着一张合成的人类面部的照片,照片的四个角填写了四种选项,每种选项都以不同的方式描述着照片里人类的感情。姬朝的右手上被挂上控件,她的手指分别悬空在四颗圆形按键上,大拇指则抵住控件。每当屏幕上的照片切换,姬朝都会进行选择,选择正确之后,照片和选项都会跳转到下一页。

    她按动手指的速度很快,也未曾失误。“滴滴”的提示音规律地响着,表示她的回答毫无错误。

    “天赋测试时,她的动向捕获和情感反射就是两个极端。但是我把她带回来后,她的情感反射从0跃升到了1~1.2左右。一周前,我通过反上溯环稳定化了她的记忆,你看,现在她的情感反射稳定在0,而动向捕获却高达5!”

    奥托骄傲地微笑道。背景的滴滴声似乎在为他附和。

    “机器人可做不到这样,喜欢钻研人工智能的那些人,他们甚至没办法完全处理指代消解。而对于姬朝来说,这一切都如此轻易,她是有灵魂的,且不会经历任何基因改造。她会是世界上最接近神的人!”

    “打印完成——请合理保管资料。泄露资料将遭到军备处处决。”电子女音在弗兰肯斯坦身后响起。他取出文件,检查了一下并无缺漏,随后向门口走去。

    “艺术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顺着台阶向下走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奥托的笑声,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的余光看见了姬朝正望着他。她的目光从实验室里穿出,一路飘摇,深深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她的五官没有动作,仍然凝滞在原位,只是睫毛轻微地闪动了几下,擦过一丝被囚禁在深处的,隐匿的悲伤。

    11月15日

    整组实验大约经历了一个多月,死去的实验体在激增,实验的结果也随之明晰。

    黑塔的空气里飘散着亢奋,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或者,已经近在咫尺。

    全黑塔公讼定在下午一点。实验室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忙碌地进行着数据的最后核实。在同层楼的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医疗室,气氛却与外界迥然不同。

    佛拉罗靠着墙壁,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表情很不耐。德安蹲在他旁边,目光涣散地盯着对面。剩余几人坐在德安的对面,还有人在来回踱步。

    狭窄的房间,走廊的阳光艰难地挤进来,让空气中的漂浮灰尘变得清晰可见,佛拉罗烦躁地挥手,想扬走这些灰尘,却让它们运动得更加激烈。

    “弗兰呢。”德安愣愣地说道。

    “也在检查数据。”

    “他为什么不担心?”

    佛拉罗冷笑一声,“他就这样。”

    “……怎么办。我们怎么回去白塔复命?”

    沉重的话题被揭开,房间里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实事求是。结果是怎样,我们就怎样说。”

    “我们能活下来吗?白塔会接受?”

    “你就是白塔的人,你接受吗?”

    “接受。”

    “……我不算接受吧。存疑。”

    “有什么好存疑。整个实验我们都参与了。”

    “接受?我们接受没用。领导层接不接受才是关键。”

    “我推测政方能接受,军方不能。”

    “那怎么办?那会内战的。”

    “想开点,说不定都不接受。”

    “那我们这几个接受的人岂不是……”

    冷风擦过,诡异的寂静瞬间占据房间的每一寸。

    佛拉罗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是带着其它任务来的,并且已经完成了。白塔不会不接受他。至于其它人,他不在乎,白塔也不会在乎。

    “别再想这些,我们预测不了领导层的决定。”

    “乐观点吧,说不定黑白两塔直接融合。”

    “那也好,再也不用打仗了。”

    “我恨战争……”

    德安的话语被简短的敲门声打断,弗兰站在门口,他的头发被阳光照得发亮。

    “该去公讼了。”他平静地说,似乎心情没有因为结果即将揭晓而受到任何影响。

    佛拉罗离开墙壁。他跨过德安,从弗兰的身侧擦过,然后走向电梯,剩余几人也陆陆续续地走出房间。

    德安最后一个从地上站起来。弗兰肯斯坦仍在等他,因此他试图加快动作,可是蹲了太久,麻木的双腿一阵痉挛,让他跌倒在地上。他尴尬地急忙扶着墙站起来。

    “嘿。弗兰。”德安跨出门槛时,感到温热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黑塔的选址确实选得很有水准,非常宜居。

    “我们会死吗?弗兰?”他眨了眨眼睛,看向弗兰肯斯坦。

    酸涩的心情在胸口蔓延开,逐渐涌起绝望的潮水。他对事物的走向,总是有隐隐的预感,然而弗兰的沉默,却残忍地将最后一丝希望的幻梦残忍地揭开。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湛蓝的双眼反射出天空的清澈。

    风是干燥的,吹走他的命运。

    或许命运从来都不在他自己手中。他见证了真相,便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知道了。”德安无力地扯出一个乱七八糟的笑容,“走吧。”

    下沉广场被插满黑塔的旗帜,其中最为巨大的则是安装在黑塔塔尖的那一面,它宽阔得可以与天际的云比拟,在整个黑塔的顶端迎着风高昂苍劲地飘扬。

    它在地面上投下大块的影子,随着它的飘动,黑影也在快速游走。因此,德安的视线忽明忽暗,这让他明白他没有选到一个好的位置。他抬起右手遮住阳光,然后在簇拥的大片人群里搜寻空位,影子从他们的头顶扫过,似乎没有地方能够不被黑影席卷。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手,然后把它们插进口袋。好在聚集的人民们都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使得他们身上的白色大褂没有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在下沉广场的外圈,黑压压的军队笔挺地包围着这片地方。如果站在他们中间,自己应该会显得非常扎眼。

    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让他麻木,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直到利奥伯特站上发言台,那是个极其严肃的男人,他猎人般冷酷无情的视线仿佛不能够被任何东西阻挡,精致的黑色制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出黑珍珠样的铁血光芒。

    巨大的黑色地球在他身后转动。地球上精密地刻着所有板块与海洋,“黑塔”的字样被喷泉托起,耸立在地球的最上端。这使得阳光穿过它们时被分割得七零八落。

    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使得他鼓膜发胀,他知道不能抬手去捂,于是安慰自己好在没站在军队旁边。与人民的欢呼相比,军队的声音更加整齐雄浑,即使相隔很远,仍然如海啸一般一波波地席卷而来。

    台上的人调整话筒,随后张口。

    “各位。我是利奥伯特。”

    “呜呼!!!”冲破天际的欢呼声在广场里炸开,黑塔的旗帜也猛烈地摆动起来,让人不禁怀疑是强大的声浪兴成了一阵狂风。

    “哼。”佛拉罗不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我当然知道你是利奥伯特。”

    德安没有去理会,因为他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大屏就在左侧不过五米处。通过屏幕,他能够看清利奥伯特脸部的每一根皱纹,甚至当他讲话时的肌肉抖动,也被记录得一清二楚。

    “2075年11月15日。今天。在DA出现的第6个月。我需要告知黑塔的全体人民,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呼喊便再次响起。

    “黑——塔!黑——塔!黑——塔!”

    德安微微俯下身,试图让拥挤的人群稍微隔绝一些惊雷似的喝彩,同时,他看见佛拉罗插着手,他表情很难看地说:“什么意思。嘲讽我们选错了呗。”

    好在人群的声音惊天动地,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

    “经历一个半月的实验后。我必须郑重地向所有人宣读如下结果——”

    “第一。人为控制DA,会导致传播加剧。”

    密密麻麻的欢呼炸开,像在用力地附和利奥伯特的发言。

    “第二。按照管理处精密的反复演算,奇点的产生会在一个月内完成。有极大概率,黑塔内部能够出现第一位免疫者——”

    “啊啊啊啊啊啊!!!”

    喝彩、每个人都在喝彩。滔天的喝彩,甚至打断了利奥伯特的话语。德安凝视着屏幕,看到他微微抬头,扫视了一圈涌动的人民。他的双眸中折射出钢铁般的意志。

    “免疫者出现后,其带来的,次方辐射效应,最终能够,抵抗DA!”

    鼓舞的气氛让空气都满溢着欢欣。接连不断的呐喊让他的双耳被迫适应。激昂的人群感染了他,奇异的感觉在心头生长,这是DA出现后他从未体会到的。他的脑海前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跟着人群跳动,呐喊,也是不错的选择?

    “因此——”扩音里,利奥伯特的声音带了电流的质感,却无法削弱他语气的坚定,“黑塔作出如下决策——”

    “一。我们宣布,将DeathAngle病毒,正式更名为DeathAngle精神侵入体。人们曾经有过对它的错误认知,现在,它将以最准确的名称被人们战胜。”

    “呜呼!”人民呼喊以回应。

    “二。人为控制手段,会延缓奇点出现。从今天起,黑塔正式取消阻断针注射!所有人,可以在每一天,自由出入权限内区域!”

    “呜呼!”

    德安愕然地看着屏幕里的面孔。他快速地扫视周围的人群,高涨的情感没有半分减灭。

    “黑塔…黑塔取消……直接取消阻断针?”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会死人,我的天……会死很多很多很多人。”

    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德安看向佛拉罗,他正讥笑着,随后冷冷地开口:“你没料到吗,小朋友?你以为D3组-knl支线实验是给谁做的?”

    他愣在原地。双手僵硬地插在口袋里。

    “但是……会……会死很多人。”

    佛拉罗扯了扯嘴角,“你看他们在意吗?不过黑塔倒是挺果断的哈,按照那个线形,头几天确实会死一大片,不过最后会稳定在0.31%,不是吗?”

    “成熟一点。德安。往好的方面想,接下来的几天是黑塔最脆弱的几天,等我们回白塔之后,就告诉上头们这一点,然后即刻对黑塔发起进攻。”

    “佛拉罗!”旁边的医师撇撇嘴,示意他小声些。

    不过并没有人听见这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聚在利奥伯特的身上。现在,他正高举右手,坚毅地陈词着。

    “属于人类的希望曙光近在咫尺!即使这条路必定会有人死亡!各位!我们将踏上亲手选择的道路,即使血肉模糊也要取得胜利!人类的未来属于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狂欢的声浪在扫荡,地面都因此颤抖起来。各种声音,各样的声线,所有人都在澎湃地高声呼喊,振奋的情感让黑塔变得势不可挡。无数张嘴,声嘶力竭地喊着一样的词汇,为相同的事情喝彩;服装各异的身体,瘦弱或是强壮的手,都以和利奥伯特相同的姿态,磅礴地在空中挥动。排山倒海的信念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熊熊燃烧,即使将会以他们的生命为柴料。此刻的黑塔仿佛笼罩在攻无不克的壁垒下,他们的决心显得那么坚不可摧。

    德安木然地凝视着这一切,复杂的情感让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他的神智似乎在这一声声的呐喊中迷失,却又被痛苦的荆棘拴住,无法飞向天空。

    “走。”

    弗兰肯斯的声音从众人的背后响起。

    他周遭凝滞着冷静的气场,与周围的人们格格不入。

    “丹尼尔让我们回实验室。”

    “弗兰。”

    丹尼尔热切地和他拥抱了一下,随后便后退一步,一旁的应照晚随即上前与他握手。

    “感谢各位来到黑塔,协助我们完成本次的实验。各位辛苦了!”丹尼尔笑意盈盈地说道,他的脸上的皱纹因笑容而加深,他却毫不在意,显得精神饱满。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实验室没什么人,大部分人应该都在广场上听公讼,还没有回来,佛拉罗对此有些不屑,而德安则因掌声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动作,微笑?还是微微鞠躬?他瞥了一眼弗兰,发现他在与应照晚握手,最终他还是欠了欠上半身,动作很快速。等他直起身时,他发现剩下几人只是礼貌地笑着接受掌声,并没有人鞠躬,这让他感到尴尬。

    “弗兰。”丹尼尔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是一位优秀的研究者。我很珍惜这次与你的公事,可惜……”

    “没关系的,博士。”应照晚快速接话,彬彬有礼地微笑道,“还会有共事的机会的,对吗,弗兰医师?如果下次还有联合实验,希望你可以再来黑塔。”他耸肩打趣道。

    丹尼尔轻轻颔首,继而说道:“你们去楼上第一间房间签字吧,然后把签完字的文件带回白塔。”

    “嗯。”

    弗兰肯斯坦转过身,剩余几人跟在他的身后。德安恋恋不舍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宽阔明亮的区域,一个半月前,他带着紧张与惶恐的心情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这段时间,他一门心思地将所有精力投入实验中,这使他感受到研究者的快乐,同样,参与实验的所有人也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时候他们会在地板上睡着,有一次他十分疲惫,靠着玻璃昏睡过去,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玻璃外遥远的地面,一瞬间以为自己悬在空着,吓得他尖叫着连连后退,实验室里人们都因他的反应而哈哈大笑起来。

    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摇了摇头。

    呆在黑塔的时光,疲惫如影随形,但他却不能说这让他感到厌恶,因为他仍从其中获得了一些很长时间都没能拥有的东西。

    虽然会显得很傻。德安眨了眨眼睛,他还是在走出门时回头向房间里挥了挥手,房间里的人们挥手回应了他,这让他感到宽慰。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他这样想着,当人们穿着白大褂时,便看不出内里衣服的颜色。黑塔白塔,有时或许没那么重要。

    思绪有些飘忽,他甩了甩头,差点掉了队。

    他小跑几步,走在弗兰身后。

    楼梯是镜面的,不过反射出来的人影却不是很清晰,也被压缩得很奇怪。

    他从没来过这个房间。弗兰却显得轻车熟路。

    房门开着,弗兰肯斯坦径直走了进去,复合椅上空空荡荡,里间的门却关闭着,奥托应该提前将姬朝转移到了里间。

    奥托背对着门坐在长桌旁。桌子上摆着一列空白的文件。

    “你们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表情也略带古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又快速恢复如初,让人怀疑只是自己的错觉。

    “先签电子指纹。”奥托从一侧的墙上掀下一个细长的金属架,其上闪烁的绿色光芒,表明它正通着电。它的外缘是五个方形接口,接口下端有一块微小黑色的镜面屏幕,蓝色细线正在屏幕内侧上下扫描。

    “文件在这里。”奥托拿起交互面板,调出相应界面,吸附到金属架的中央,“右手拇指。弗兰最后。”

    德安首先走了过去。他小心地把手指放在了屏幕上,才抬头扫视文件。其它几人也靠了过来。

    这份文件他们都看了无数遍,并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细小的修改。德安低下头,凝视着蓝色细线正在他的拇指下游走。

    “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啧。”佛拉罗眯起眼睛,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任何一丝篡改的痕迹,但失败了。他略带挫败地说道,“没有问题。”

    “确认你们的拇指紧贴屏幕,三秒后统一采集。”奥托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三,二,一。”

    先是一声“砰”,随后是接连的几声闷响,电光火石间,所有人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金属地面,堆叠着身穿白大褂的,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

    弗兰肯斯坦站在原地,佛拉罗的手就在他的脚边,离他不过几厘米。他把头转向奥托,看见他的表情逐渐四分五裂,慢慢爬上诡异。

    “不要试图改变。弗兰肯斯坦。”奥托哈哈大笑,“你知道这是在黑塔。”

    弗兰凝视着地上的众人。

    “上面要我给他们做记忆清除,他们不能带回任何有关黑塔的信息。”他的神情忽明忽暗,似乎理智和情感在厮打拉扯,而理智正逼迫他说完这些话,“弗兰,我不会给你做记忆清除,你要见证,你要记住!!!”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边说边向里间的门口走去,“我不在乎你会和白塔说什么!我甚至不在乎黑塔会不会灭亡。这很难理解,对吗?这或许很难理解?但你看到塞兰斯,你就会理解了!!!!”

    “滴——”奥托刷取权限,门向一侧打开。

    这是一个更为旷阔的房间,通顶的医疗柜围绕两侧,柔和的白色顶灯在整个顶部通铺开。各式各样的精密器械、奇形怪状的复杂器具,被陈列在一个接一个的玻璃房间中。最中央是一块下陷的圆形地台,地台上摆着一架庞大的医用仪器。姬朝正坐在仪器下的躺椅上。她坐姿松缓,却又有点僵硬,明明察觉了他们进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连发丝都没有飘动,似乎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一切,被无形的枷锁定格在了原地。

    “如果你是我。你就能理解。”奥托手舞足蹈地走向中心,房间过于宽敞,甚至有了些回声,“如果你拥有塞兰斯!你就也能理解!!!”

    “塞兰斯!”奥托蹦跳着走到她的身侧,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缓慢地转头,算是给予了一些反应。奥托激动地搂住她,兴奋地看向弗兰,“你试试叫她原本的名字。”

    弗兰看着她,目光停滞在她的侧脸。她黑色的双眼注视着奥托,只有睫毛轻轻抖动着,透露出她并非机器。

    等不到弗兰的声音,奥托将姬朝的头掰回正面,然后俯身贴近她的右耳。

    “姬朝!!!!!!!!”他的吼叫虽然沙哑,却违和地极其富有力量,排山倒海地在房间里来回穿梭,“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姬朝!”

    没有反应。

    甚至没有因为耳边振聋发聩的喊叫而本能地躲闪。鼓膜的不适也没让她的表情有任何一丝改变。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空灵的视线似乎在空气中涣散,没法聚焦在某个物体上。

    苍白脆弱的皮肤,让她的冷酷的表情显得有些哀悯。

    “她还可以做更多事!!!”奥托幸福地拥抱了自己,然后冲向手术台,拿起手术刀,向姬朝的手臂上刺去。脆弱的皮肤顷刻涌出鲜血,汩汩地顺着她的手臂汇集到肘部,再跌落于地面。她仍旧目视前方,连身体都没有一丝颤动。

    弗兰肯斯坦往前走去,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双眼空无一物,连自己的身影都在其中变得透明,他却从中感受到飘散出的苍凉悲哀。

    “还可以!还可以……还可以更多!更多!”奥托放下她的手,飞溅的血液蹭到他的脸上,他却毫不在意,而是再次冲向了手术台,慌张地寻找着什么。

    “奥托。我看了免疫者的个体预测。”

    奥托像被冰锥击中,手上的动作缓缓地停滞。

    “80%和姬朝符合。”

    奥托的背影一动不动。他将手垂在两边,微微低着头。

    房间里飘荡着古怪的寂静。

    没有人有下一步的动作,微妙的雪花将这块区域侵占。

    “我不在乎。”他喑哑的声音刺破寂静。他的语气格外冷漠,每个字都沉重地往下坠。

    弗兰肯斯坦将视线移向他的手部。他正握起拳头,双手颤抖着。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里迸发出歇斯底里的癫狂。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手术台,然后,他抬起手,把所有东西挥到地上!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他痛苦地嚎叫着,夹杂着器械落地的尖锐金属碰撞声,“我不在乎!我说了我不在乎!”

    奥托抬起头,谛视着头顶的灯光。圣洁的白色光芒抚摸他的脸庞,驱赶他的苦痛。

    “我不在乎!”他猛地一挥手,转过身盯住弗兰,“我不在乎谁死谁活,我不在乎什么免疫者,我不在乎全人类!!!没有人值得我在乎!只有塞兰斯!只有塞兰斯!”

    他冲到姬朝身边,捧起她的头,将自己的头紧贴她的头顶。姬朝的体温让他免于苦难,他感到安心、感到无与伦比的愉悦!”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名字吗?”奥托抬起眼皮,双眸宛如一汪幽绿潭水,泛出诡异的弧光。

    他的嘴角渐渐向两侧拉起,狰狞的笑意跃然脸上。

    “SILENCE,塞兰斯。沉默——神都是沉默的!”

    奥托抬起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弗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摆动。他们的神情显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姬朝失去了什么,只明白自己或许见证了她的改变。

    “她姓什么好呢?”

    奥托突然恢复理智般,瞬间冷静下来。他一手抚摸下巴,目光在房间里流转。募地,他似是在看到了什么,蹲下身将地上的一本医用资料捡起来。

    这本资料没什么不同,封面是几种几何图案的拼贴,奥托却会心一笑,他看着作者的名称说道:“勃朗特?就叫勃朗特吧?哈哈——勃朗特?勃朗特似乎没什么不好。”

    弗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奥托说的没有错,他是见证者。他也只能见证。

    “奥托。”

    第四者的声音突然响起,让这个房间陡然划过一阵不安的阴云。奥托一动不动地倚靠着柜子,只是将眼珠转向肩膀。

    “奥托。汇报进展。”

    利奥伯特的声音正从通讯器传来。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峻,没有任何感情。

    奥托没有回话。他碧绿的眼珠死死盯着通讯器,殷红的血丝成折线状向眼白攀爬,

    “奥托。我说过你必须安装反上溯环。”

    “我们已经争论过这个问题了。”他咳嗽了一声,眼底逐渐浮现出压抑的阴骘,“我说过,你在他们身上做的任何事,都等于给予了白塔研究的机会。”

    “我知道。”

    “你知道?”他冷笑道,“白塔很快会窃取这项技术。这是我的心血。你说你知道?”他从喉头啐出一口痰,又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将它吐在其中。

    弗兰肯斯坦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纸巾里渗出暗红色。

    “白塔没有这个能力。”利奥伯特显然不想再与他争辩,“单是记忆清除远远不够。白塔或许会研究出对抗记忆清除的办法,必须有反上溯环作为二级枷锁。黑塔不能冒这个险。”

    奥托合上嘴唇。他选择沉默。

    “奥托。赫尔曼已经向我汇报了一切,如果不是需要反上溯环的成熟技术,军备处绝不会同意将姬朝交给你。”

    利奥伯特的语气森冷,他手握着命令奥托的筹码,他胸有成竹。

    “处理好之后,把姬朝带回军备处。她会和普通人一起做基础战训,结束后,你可以把她带走。”

    奥托凝望着头顶的光芒,他甚至没有眨眼,导致双眼愈发猩红。

    光芒在眼前晕开,涟漪一般一层又一层,他之前声嘶力竭所求的结果,如今就能够得到了,他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他举起手,看见炽白的光线从他的指缝中穿过,一切都仿佛一场醉人幻梦。

    他微笑,继而缓缓开口:“三个小时。”

    “晚上八点军备处来接人。你不止有三个小时。别出任何纰漏。”

    微弱的一声“咔”,表明通讯被挂断了。

    奥托将视线收回,他的五官沉着地停滞在脸上,似乎恢复到了原来的性格。

    “待在这里。”他抬眼,凌厉的眼神扫过弗兰的面庞。

    他向更朝里的一扇门,打开后,挥手示意姬朝进来。房间内是黑的,没有任何灯光,姬朝顺从地走了进去,黑暗一点点吞没她的身影。

    弗兰肯斯坦注视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头发上的光泽一点点湮灭,在奥托关上门的同时,她转过身体,面庞和一个月以前重合起来。那时他正要离开房间,却感受到她回头一瞬间流露出的悲哀,而此时此刻,连那种悲哀也消失殆尽,她的灵魂似乎已经灰飞烟灭。

    “别想离开。”奥托的声音仍然沙哑,却变得平静。他走出里间,移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

    房间里顷刻归于沉寂,只剩下他站在原地。他看向朝里的那扇沉重的铁门。没有窗口,完全封闭,一片漆黑。而姬朝正站在铁门的后方,站在那片黑暗中。

    黑色的瞳孔,黯淡地平视着前方,没有丝毫情感。

    这是弗兰肯斯坦在那扇门关上前,对她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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