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4

    手术刀的刀刃碰撞着台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手术台被刀锋划出了一道道裂口,露出其中的乳白粉质。在这场金属和岩石的较量中,无疑是金属取得了胜利。

    奥托没有停止。他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将紧握的刀刃砸在手术台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原本光滑的面板已经留下了丑陋的不规则凹坑。

    他失败了。他游离地看着实验室内来往的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中央的手术椅上。

    绝望的痛苦一瞬间被点燃,挫败的火焰刹那间燎烧尽他的所有神智,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喉头也翻滚着带刺的鲜血。

    他迅速调转手腕,用手术刀的刀柄划过他的左腿,酸痛感顺着刀柄行进的路线快速跟进,最后在脚腕处戛然而止——电子脚铐正发出微弱的光亮,幽绿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极了人的喘息。

    姬朝应该被杀掉!

    奥托死死地凝视着已经被麻醉而陷入昏迷的姬朝,这是个残次品,他为她倾尽心血,但是她却耍了他:她失败了!也招致了他的失败!她该死,或他们都该死!

    有什么能比得到再失去更痛苦?他费尽心思地给白胚捏出形状,日以继夜地绘制纹样,他用自己的血液为她上色!他像个天真的儿童,幻想自己能够得到完美的佳作,于是他把她放进锅炉烧制,她却意外地、突如其来地在锅炉中裂开!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白胚早就存在裂隙,他根本不用为她呕心沥血!现在,在他一位即将成功的前一秒,她却告诉他:我是残次品,我无法合格——她难道不该死吗?

    该死!该死!

    他再一次举起手,用更大的力道猛地往腿上划去。皮肤随着衣物一同起皱,顿挫的痛感让理智挣扎着出现。

    他应该砸碎她!将她重重摔在地上,看着她四分五裂!然后再把她丢进酸液里,让她的每一寸骨骼都消失殆尽,唯有如此,她的存在才能被抹除。只要她活着一天,只要她的尸体仍然能被看见,即使是残存的一丝头发,也是在提醒他,他究竟有多失败!他的判断有多么的错误!他的行径则多么可笑!

    杀了她!杀了她!

    奥托把手术刀刺向大腿,这一次是刀锋。皮肤被锋利的刀刃划开,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溢出。直率的痛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层面纱,火辣的刺痛让他的神智破土而出,重新占据高峰。

    他看向电子脚铐,监测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它正在收紧,此刻又缓缓放开。

    更可恨的军备处。他眯起眼睛,想起昨天赫尔曼的丑恶嘴脸。他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他的技术,却又同时下达掩体的指令。他说派人来辅助他进行记忆清除,实际上是防止他在人后动手;他说要以姬朝为例教学清除的步骤,然而受试体选谁不可行?说到底,军备处根本不差这一个掩体,赫尔曼一定也想处决她。只不过他料到他一定会起杀戮的决心,因而故意要她活下去。军备处在逼他低头,迫使他服从。

    真是恶心。奥托将手术刀从腿中拔出。金属制的电子脚铐,此刻却像沾满粘稠体液的臭虫,在他脚腕处蠕动,简直令他作呕。

    “奥托博士。”有人走到他面前,“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只是把手术刀扔到台面上,随后闷头往中央走去。他逼着自己想点别的事情,比如说派来几个助手一起做清除也是好事,记忆清除总归要推广开,有人帮忙确实更加省力。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一个人不行。

    姬朝闭着眼睛。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苍白,繁重的设备几乎淹没了她的整个身体和头颅。

    免于眼神交汇让他稍微放松。虽然假情假意,但赫尔曼告诉他掩体大多会在冷山死去,将这样一个丑陋的残次品丢给白塔也并不是很差的选择。

    屏幕上显示着记忆区域的影像,系统已经按照功能做好了划分,封闭线段、图形交替出现。脑神经的三维也被在一旁唤起,全息投影正缓缓地在空中漂浮,连结的神经宛如微型烟花,以亿为单位存活又消亡。数据有些复杂,几位助手有些茫然地扫视着屏幕,不知该把目光聚焦在何处。

    奥托审查了一遍所有器械和影像,确认无误后指示:“推入连结溶解剂。”

    一位助手有些慌张地从手术推车中抽出药剂,注射器已经被他提前装置好,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记忆清除,紧张的情绪让他更加集中神智。他轻轻捧起姬朝的头,将针头插入她的太阳穴,然后缓缓按动拇指。安静的实验室内,连皮肤被刺破、药剂汩汩注入是声音都可以被听见。

    “等待五分钟。”奥托踩下计时器,他用话语解释着程序。

    “时间到后。首先清除陈述性记忆。”

    奥托转向屏幕,开始用按键进行操作。他控制着姬朝头上安装的清除仪器的微型电流,精密地绕过核心区块,一点一点地消除掉她脑中的记忆。电流经过的地方,神经细胞的示意体在屏幕上萎缩,并从鲜艳的橙色快速变暗,在脑海中凋亡。

    军备处的备注里要求他保留关于闵家的记忆,这使得这一环节变得漫长。他的眼睛发酸,手指的灵活性也逐渐下降。实验室过于明亮的灯光很容易让人的双眼发白。他扫视了一眼沉睡的姬朝,癫狂的情绪却在霎那趁虚而入,令他急遽清醒。他不得不立刻收回视线,停止手上的动作,十几秒后,他恢复到完全理智的状态。

    “接下来削弱外显性记忆……”

    “之后进行合理性润化……”

    “强化反上溯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蓝的天空逐渐被夜色吞没。而在黑暗完全占据主导前,黑塔的灯光已然提前亮起。或冷或暖的光线在空气中交织,扫荡的高聚能射灯划破天空,黑暗紧追着它缝补。隐形防护墙底部绿色的微弱光芒点缀着整个黑塔,为草地缝上闪烁的装饰。

    军备处战训的人员在草坪上等待指令,他们呐喊着口号,声音雄浑高亢。夜巡的军人穿着军装来回走动,他们的军服安装上了夜灯,以显示出他们的身份。下沉广场上,一些人民在嬉笑打闹。几个小孩绕着喷泉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繁多的灯光把正片广场照射得有如白昼。

    实验室内没有窗户、没有交互屏幕。绝对的安静笼罩着这个地方,但无法让来往的人走动不发出脚步声。现在,门被打开了,夜色伴随着遥远的拉练呼喊飘散进来,也带了一丝有雾的寒凉。记忆清除即将结束,几位穿着白褂的人员进进出出地交流着数据,或是整理资料,或是搬送器械。人们各司其职,气氛显得忙碌而松缓。

    “最后。强化条件反射。”

    奥托把椅子转过来。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一片空白的姬朝,这让他的情绪不那么扭曲。他一颗接一颗地摘掉触点,把密针管从她的颞部拔除。随后关掉了电源。

    明亮的顶灯照射得她的皮肤皓白,发青的血管在眼下和脸颊隐隐透出。她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双唇,灰黑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睁开了双眼。

    塞兰斯凝望着顶灯,她并未清醒过来,燎眼的炽白灯光也没能够让她的瞳孔急剧手缩。她涣散地注视着天顶,漆黑的眼珠被扎在眼眶中静置。

    “你以后就是塞兰斯·勃朗特。”奥托平静地说道。

    她听到声音,却仿佛置身深海,只能听懂海浪的哗啦。

    她要游上去。

    荧荧的绿光在海面上方跃动,她张开双臂,向光芒处行进。海水把她往上托举,同时,蛛丝一般的细线缠绕她的下肢,似乎不想要她离开。

    绿色光芒越来越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纠缠的丝线缓缓地放开她。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熟悉声音再次响起,他沙哑地低吟着,仿佛古老的咒语。

    海面波光粼粼,碧蓝的海水被海浪击碎成无数的碎块,它们紧密地贴合,又不断地闪烁。她把手伸向海浪,伸出海面……

    凛冽的寒冷空气让她的手臂发麻,好像有雷电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她奋力地伸向绿色光线,那竖光芒森林一般深邃,照耀在碧蓝的海面上。

    “跟着我念……”光芒向她伸出了手。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她把头伸出海面,大口地呼吸着。海面上空无一物,一望无际的海洋,逐渐从远处开始凝结,冰棱快速向她进攻,瞬间便把她牢牢禁锢。突然,冰面开始褪色,天空也一层层地愈发明亮,世界仿佛一瞬间进入极昼,天地都变得炫目。她闭上双眼,却听见急剧增加的刺耳蜂鸣……

    她猛地睁开眼。纯白色的墙壁、纯白的天顶。

    刺眼的灯光照射着她的面庞,她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眸在这样夺目的皎洁光芒中被映照得剔透,宛如绿色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你……是……塞兰斯·勃朗特。”绿色的眼睛这样说道。

    她漠然地平视着前方,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金属制的机器,血管中流淌着冰冷的血:

    “我……是……塞兰斯·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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