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2

    下沉广场。

    我站在帕翠西娅的身后,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审视这块地方。

    它很大。很有层次,错落的阶梯细密地在边缘处铺开,承接远处的建筑和草坪。巨大的屏幕被安装在建筑的外墙上,此时还没有亮起,更像是墙体被挖去了一块。

    很多人。却异常安静。

    场景显得有些诡异。我的内心漂浮着空旷的不安,有点没有来由。

    利奥伯特站在我身侧,他和我一起注视着帕翠西娅的背影。突然,所有屏幕亮了起来,帕翠西娅的脸在广场的各个角落显现,我才能够看见她的表情。她的脸迎着阳光,显得容光焕发,微眯的双眼慈爱地扫视着脚下的众人,银雪色的短发反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

    无数双眼睛。无数张脸。无数个人。各式各样的服装,制服,还有远方铺开的军队。这样的场景我见过许多次,却只在今天置身其中。人们的呼吸声也被无限放大,搅动得我不安。

    凝重或是惶恐的神色,从人们的脸上显现。他们不知即将宣布的是何种信息,他们的担忧凝聚成了一整片湖水。

    我微微抬头,阳光在双眼中刺出光圈,黑塔的旗帜则昂扬地飘动着。一切都是黑的,黑色的旗帜,黑色的建筑。

    我低头,看向自己漆黑的袖管。相较于C1级别的制服,这套衣服显得更加精致隆重,束袖、护甲,应急拉口,应有尽有。我翻动手腕,看着硬皮质感的护腕牢牢包裹住手腕,乌黑的纹理一直向手背延伸,在指蹼处才停止。

    我仿佛仍旧置身梦境,周围的一切都被紧紧包裹住我的空气墙隔开,他们的声音、洒满草地的阳光、人们的视线,一切一切,全部被阻隔在外。强烈的虚幻感正在随着事件流逝而不断硬化,就连脚下的土地也不再坚实。我伸展着手指,感受制服的边缘摩梭皮肤的触觉,却仍然无法将我涣散的意识集中起来。现在的此刻是真实的吗?还是说我仍在梦中?

    风带来一阵干燥的阳光,连同利奥伯特对我的嘱托。他压低声音说:“不要说多余的话。”

    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好像炸开。我猛然一颤,然后扫视四周,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改变。裹住我的墙体碎裂瓦解了,我坠落到现实中。这不是梦境,帕翠西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发言,我缓冲了几秒,才逐渐听懂她的词汇。

    攒动的人头,他们在我脚下,他们翘首以盼。不同的肤色、发色、异色的双眸。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仰视着,目光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现在,此时此刻,黑塔的所有人民,将会和我一起见证历史的诞生!”

    “塞兰斯·勃朗特!第一位免疫者!”帕翠西娅激昂地高声呼喊,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黑塔,飘到每一寸空气中。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整个地脉都为之一震,我突然趔趄一下,险些没有站稳,但好在最终维持住了平衡。

    持续的、爆竹一样的欢呼和呐喊一浪接着一浪,毫无停止的迹象。大地正在颤抖,人群的激昂振聋发聩,它们穿透鼓膜,直击大脑,就连飘浮的空气也随之震颤起来。

    在我的人生中,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象,从未听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声音。他们的呼喊让我格外清醒,就算此刻我溺亡在深海里,人群的欢呼也会坚定地把我托起来。人们的信念被具象成了声音,如此排山倒海,孔武有力。

    我听到密密麻麻的欢呼声,不计其数的议论。我看见他们雀跃,拍手,他们蹦跳。广袤的声浪海啸一般将我击倒,把我牢牢钉在原地,直到利奥伯特从背后坚实地推了我一把。

    我才回过神来,帕翠西娅的双手已经在空气中举了很久,她正邀请我上前致辞。我看了看她满含笑意的眼睛。双腿推着我往前走。

    一步、再一步,走到高台的中央。

    我的脸瞬间出现在无数块屏幕内,它们围绕着我,更像是什么阵法。我审视着屏幕里的人,她的面庞在清澈的阳光的倾洒下苍白得可怕,黑洞一般的制服缠绕在她的身上,好像正在把她吸入、禁锢。

    她的神色有点茫然,黑色的眼珠恍惚地左右移动,最终停在中心。我张口,便看到她也张口。

    她的迷茫扎下来,直击我的前额,重重地提醒着我。

    我收回视线,看向台下的人群。这又是不一样的视角,和刚刚相比,人群显得更加密集,他们的目光也更加直接地压在我的肩上、我的腿上。他们正在看着我。

    我甚至能听见身后喷泉的水声,溅起的微小水珠落在我的后颈,带来转瞬即逝的冰凉。

    “各位。”我依照着军备处的讲稿,缓缓张口。我的声音似乎在空中分裂成两半,一半属于我,一半属于话筒。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正在急剧减小,带有电流的话筒的声音则浩浩汤汤地来回乱窜。

    “各位。我是塞兰斯·勃朗特。”

    欢呼的人群一瞬间变得很安静。他们默契地默不作声。

    “我……”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第二句的开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突然被扭曲拉长。

    “黑塔是我最初的选择……而今天,我终于可以,以免疫者的身份告诉各位,你们的选择无比正确。”

    正确……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

    “我经历了为期一周的免疫实验,已经被研究院全然核实,我免疫者的身份毋庸置疑。”

    我的语气很奇怪,抑或是话筒的原因。但人群却像刚刚一样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声。他们开心地挥舞双臂,互相拥抱,阳光似乎在这一刻不再是阳光,而是希望的曙光。他们的表情如此幸福,仿佛黎明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脸上。

    我停顿了一会,让庆祝的浪潮肆意流淌,但人们的激昂情绪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我的耳边回响起利奥伯特的声音,他说黑塔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我真的是免疫者吗……人民为了这一天,又究竟等待了多久呢?

    “奇点已经出现,次方辐射即将开始。胜利的曙光终将属于黑塔!”

    脚下的人们跃动着,欢呼雀跃,他们高昂的情绪黏在我的发丝上。崭新的情绪进入我的血液,不可名状的情感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

    我的台词很简短。更多的话需要交由帕翠西娅来说。我站到一旁,帕翠西娅慈爱地看着我,鼓了鼓掌,然后重新站到话筒前。

    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即使黑塔的主事与我近在咫尺。脚下的欢呼声也从未停止。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胜利的天平已然向黑塔倾斜!”帕翠西娅慷慨铿锵地陈词,她坚定地举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人们也举起手臂,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群情激昂,连空气都在瞬间沸腾,信念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直冲云霄。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人类终将战胜DA!胜利属于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黑——塔!黑——塔!黑——塔!”

    “现在——狂欢吧!”

    惊雷突然在高空炸开,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帕翠西娅的身形雕塑般一动不动,她嘴角的微笑定格在每一块屏幕上。银色的礼花从天空中降下,宛若坠落的流星,飘摇着洒向黑塔的每个角落。

    我抬头望去,礼炮的外壳仍然停留在黑塔上空,几秒后,信达体又带着这些空壳飞向管理处。我的脑海中回想起利奥伯特的话语,只是这转瞬即逝的想法立刻被漫天的礼花覆盖。

    阳光给这些发亮的碎片加持上比肩钻石的星芒,明亮的辉光在繁密的礼花间跃迁。气氛随着礼花的绽放被推向高潮,所有人都沉浸在强悍的喜悦中,我俯视着涌动的人群,他们拥抱欢呼、他们伸手握住礼花,他们被银色的碎片覆盖。好像下了一场白日星辰的雨。

    沙沙的摩擦声提醒着我也正置身其中,我低头,看着白银色的闪片从我的手臂旁穿过,有几片则停留在漆黑的制服上,一块微缩夜空便就此生成。

    人们的呐喊是真实的,风与阳光是真实的,礼花的出现又给周围镀上虚幻的布纱。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重新站在大雪覆盖的世界中,当时的我凝视着手上雪花缓缓融化,一如此刻看着银色礼花被风扬起,瞬间飞散在排山倒海的喝彩中。

    “去军备处。”利奥伯特用厚重的嗓音提醒我。我看了一眼帕翠西娅,她的上半身向前倾斜,右手仍然高举在空中。她的身形被银色覆盖,我们虽然相距很近,但繁多的礼花却构成了一道深邃的银河,把我们远远地隔开。

    与广场上的气氛迥然不同,会议室的上空漂浮着高压的阴云。中央的圆桌上,全息投影已经开启,此刻是黑塔的影像。缩小的黑塔建筑群被镀上荧绿虚线,从光滑平整的桌面上拔地而起。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落地窗前,她身着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姿态笔挺。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转过身。我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与利奥伯特相似的坚毅气场,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见过面。

    “坐。”利奥伯特没有称呼她,而是径直坐了下来。

    “是。”她微微点头,坐在利奥伯特的身边,几乎是同时,温德尔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银色西装上还沾染了一些同色碎片,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表明他刚从广场回来。

    “我也去听了。”他温和有力地微笑,大踏步向前走去,经过我时,他对我点头致意:“说得很好,塞兰斯。”

    我仍旧站在利奥伯特的身后,注视着他在中央位置落座。

    “军火组和作战C组的其他人呢。”温德尔调试起身前的设备,各式各样凌乱的数据便在中央的投影上一闪而过,他用了三秒就确认好了所有材料已经准备完毕,黑塔的影像又重新出现在圆桌的中心。

    “作战C组去清点士兵和设备了。军火组应该也在现场。”

    “谢谢你,奎拉。”温德尔耸了耸肩膀,“看来是我来早了。”

    是她。我瞥向利奥伯特的右侧,只能看见她骨骼分明的侧脸,她正平视着前方,正在缜密地思索是否还有缺漏。

    “需要我把……”

    “塞兰斯,坐。”

    我的名字突然从温德尔口中蹦出,我忽地一惊,与此同时,奎拉把视线投向我,她沉稳的目光没有任何动摇,很难看出因为话语被温德尔打断而产生了任何一丝不悦。

    “坐利奥伯特的旁边。”温德尔单手拖住头,“别那么陌生,随意一点。”

    我对温德尔的印象同样渺茫,他在我的记忆中很少出现。因为意料之外地获取了原本的回忆,导致我险些忘记几天前由他主导的对我的测谎。当时他在解释我的身份时添加了非真实的修饰,而利奥伯特阐述时则只选择了真实的部分讲述。我的记忆已悉数找回,这样的信息差距在此刻或许能够成为标尺,度量他们的坦然。

    我走到利奥伯特左侧,座椅自动飘出,坐下时又根据所受压力微微下陷,应该是使用的磁悬浮技术。

    “我来迟了!”

    声音率先从房间外面飘入,紧接着,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年纪不大,穿着设备院的制服,腋下还夹着黑色的文件夹。

    “看来没有。”他讪笑道,然后熟稔地坐到温德尔的身边。

    应该是技术院领事。

    “军火组是不是正在和作战组做清点。”他飞快地扫视周围的环境,立即得出了他的结论。

    “管理处暂时来不了。”温德尔无奈地叹气道,“我们先大致地讲一下整体计划,其它细节可以稍晚沟通。”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又飞速移开了。

    神奇得宛若心灵感应一般,玻璃的颜色骤然变深,镜面的金属板从顶部坠下,牢牢地将阳光阻隔在外。

    房间内的灯光同时明亮起来,中央的投影显得愈发清晰。

    “开始吧。”温德尔端正了坐姿,从容地说。

    他身旁的年轻男人开始点击屏幕上的按钮,我才发现刚刚房间设备的变化或许也是由他操控,随着他的指尖轻盈地在桌上翻飞,电子女音也快速地给出了回复。

    “正在检查检查监视设施。……检查完毕,未检测到异常。”电子女音的声音仍旧清澈得一如往常。

    “正在启用会议记录……会议编号751009-W-战前会议,全程记录已开启。会议由军备处加密中。”

    “副主事,管理处是连接……?”年轻男人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转身看向温德尔。

    “……”几秒的沉默后,温德尔向椅背靠去,“连镜皇。”

    “[管理处][A2-镜皇]……正在连接……已连接。”

    “可以了。”男人点点头。

    “好,开始吧。”温德尔向前俯身,然后调出一块数据面板。

    “各位。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白塔的审判日计划就在明天。”温德尔一挑眉,目光却突然投向我,似乎在确认利奥伯特是否有把事情告诉我,我微微点头,表明我已知道这件事,他便勾起嘴角,收回了视线。

    “事发突然,好在黑塔并不是完全无法应对。”投影上突然出现了复杂的式样,最中心是一个长相酷似信号塔的庞大建筑,它正不断往外传递着什么讯息,几十条弧线正连接着它与它周围错落的小型圆圈。

    “白塔没有卫星,只能依靠发射塔进行操控。我们已经用信达体确认了发射塔的位置。间谍部回报消息,白塔已经在海陆板块交际处安放轰炸战机,战机型号为V3多导弹协激光战机。提醒各位,V3搭载了人脑电波追踪技术。”

    “用V3……白塔这么孤注一掷吗。”年轻男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中央的投影。

    “说得对。”温德尔认同地点点头,“以白塔的运力,大面积使用K3非常勉强。他们定向追踪只能维持12小时,非定向大约在72小时。依照科技院给的数据,以目前探测到的V3数量为依据,审判日的非定向只能维持24小时。”

    “刚好是一天。”温德尔动了动手指,投影的模型逐步放大,将信号塔的顶端的细节悉数展现。

    “研究院已经给出了模式,军备处的数据也交给你了。镜皇,你现在把演算结果给我。”温德尔往后躺倒,眼神瞥向圆桌一侧亮起的屏幕。屏幕上的[已连接]字样缓缓浮动着,上方则是[A2-镜皇]以及深蓝色的[管理处]。

    我与管理处毫无交集,只从日间蕨的口中听说过他们负责人员调度和运输等等琐事,而技术院则负责硬软件处理等等,但现在看起来,一切似乎要比人们熟知的更加复杂。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目的是摧毁信号塔的发射核心。”温德尔的语气森冷起来,投影上,一个光点正不断闪烁,“发射核心在信号塔地下,由三层放射质掩盖。1队的任务是首先突破这几个层级,研究院给的释放装置能够解锁发射核心外的极密度电子束保护层。由于现在无法确定电子束的具体数值,李简,你从设备院调度2-5人和C组3队一起突破到地下,现场调试释放装置,确保激光保护层能够瓦解。”

    “收到。”

    “重中之重。”温德尔话锋一转,“塞兰斯,”他再次看向我,神色仍旧和煦,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冰冷,“你绝对不能靠近放射质层级,即使这个可能性很小……军备处要保证这一点。”

    “收到。”奎拉严峻地回复。

    “镜皇。结果。”

    温德尔的声音变得冷冷的,镜皇没有回应,而是直接将数据投射到了中央,随后显化的投影便逐渐成型。相较刚刚的发射塔,此时的塔周多了许多各异的战斗器械。圆圈的排布也更加遥远,应该是优化之后更加精准了。

    温德尔皱起眉头,神情严肃,他仔细地盯着投影上各项跃动的数据。良久,他的面庞才变得松解。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他站了起来,开始在座位旁来回走动,“V3的使用会消耗白塔大部分运力,这导致他们的信号塔武装大部分只能依靠前置的物理层,他们留给信号塔的战力……黑塔能够在5个队伍内瓦解。每个队伍200个士兵,利奥伯特,你觉得这样够了吗?……”

    众人的视线落在利奥伯特的肩上,他正凝重地看着中央。

    “够。但……”

    “稍后再谈。”温德尔掐断了他的陈述,“关键是剩余7%的运力我们不知道白塔放在了哪里……不过,就算全部压在了发射塔,黑塔派出的兵力也绰绰有余。还有一点需要保证,听说白塔有了新技术‘天顶’……”

    “利奥,额外多调十架高射炮,五架矩阵机,用于摧毁天顶。”温德尔摸了摸下巴,除了谨慎外,他的眉宇间还透出深深的嘲讽“不过是抄袭黑塔隐形防护墙的手段,五架矩阵机绝对可以解决……对了,给作战组留的时间只有1.5~2小时。2小时是最优时间,2.5小时退行到不稳定,3小时是异变时间。军备处必须谨记,2小时内白塔回归支援的战机数量是黑塔能够对抗的最大数值,如果超过3小时,黑塔需要花费的资源就直线上升,死伤率也会指数增长……我相信——在两小时内——军备处能够协调好每个小队的任务与耗费时间,争取最小的伤亡情况。”

    “总结一下,李简核查。”温德尔话音刚落,李简就点了点头,这似乎是会议里的一个重要环节,“白塔‘审判日’计划,明天上午九点启动。审判日任务为依托非定向脑电波追踪,利用V3战机对剩余人类进行无差别轰炸,而V3战机的指挥来源为发射塔内发射核心的脑波追踪。发射塔由‘天顶’保护,发射核心由三层放射质以及电子束保护,我们的目的是破坏发射核心,从而瓦解白塔的‘审判’计划。黑塔此次凌晨开始,具体时间稍后另定,作战最优时长为2小时。”

    “无误。”温德尔说完后,李简也停止了翻阅交互屏幕的动作,快速地回应。

    “关于详细的作战流程,等作战和军火组过来之后再商谈。”温德尔撑住桌子,目光扫视着众人,最后落在我的身上,“塞兰斯,黑塔为你配备作战助理,他已经在门外等你。”

    温德尔的眉宇舒展、柔和,冷色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

    是时候离开。我站起身,距离移门还有三四米远时,门忽然向两侧移动。

    一个身影、黑色的身影。他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眼睛大而清澈。

    他冷峻地目视前方,紧抿着双唇,眼珠缓慢地微移,视线波澜不惊地落在我的身上。

    黑色的军装衬得他的皮肤变得发棕,他正岔开脚,背着双手,镇静地俯视我。

    无尽的时间被折叠成一秒,久远的无处可去的情感终于从远处穿梭而来,报复般狠狠剜着我的心脏。

    记忆构成的无数碎片,从我的身体里重重地穿透,最终一层层地交叠,构成一个熟悉的面容,与眼前的人影缓慢重合。

    阿玛斯!

    我的脉搏开始变得急促,几乎要惊呼出声。不可置信的情感强烈地冲击着我,又不得不因我现在的处境而被迫蛰伏。

    阿玛斯……我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

    我们越来越近,他还……记得我吗?

    我被称作‘残次品’……他作为我的后勤,又遭到了怎样的刑罚呢?

    是否被做了记忆清除?

    还未清晰的大脑再度混乱起来,千丝万缕的思绪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敲打着我曾经溺亡在冰层之下的情绪。然而,眼角的余光告诉我,温德尔正在不远处盯着我,他审视的视线一箭箭地戳着我的脊背。

    叶卡捷琳娜说的对,我大可以告诉所有人我恢复了记忆,黑塔无法对我处刑,但我记忆中出现的其它人或许会遭受本该由我遭受的刑罚。

    甚至连叶卡捷琳娜也包括在内,虽然他似乎已经毫不在乎。

    咫尺之内的距离,却显得如此遥远。漠然本是我最擅长的事情,此刻却需要我极力维持。

    我手脚发酸。

    不能移开目光……温德尔正在监视着我的反应。即使阿玛斯神态冷漠,我却不可遏制地回响起他在我记忆中的每一帧画面。

    哈哈大笑的阿玛斯,拍我肩膀的阿玛斯,戏谑的阿玛斯,忧虑的阿玛斯。

    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神情严峻地将我从战训场带出来,当时我的眼前只剩下血光,就连他忧惧哀伤的神色我也没能察觉。

    阿玛斯……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回忆中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我以为黑塔已经对他处刑,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但他现在就活着站在我的面前。

    四肢僵硬,快要忘记怎么走路。

    终于,门缓缓在我身后关上。会议室冷白的灯光和温德尔的视线一起被阻挡在我的身后。

    微弱的“砰”,是门页合在一起的声响。

    走廊很安静。阿玛斯一言不发,他转身向前走。我跟在他的身侧。

    从军备处回到宿舍楼,我们曾经走过这段路,在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塞兰斯,漫长的路程中,他总会眉飞色舞地讲一些趣事,即使我没有回应他,他也能够把沉默的氛围装饰得鲜亮明媚。

    相较起来,此刻的安静显得那么反常——安静甚至结成细密的丝线,刮挠着我的胸膛,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刺痒难耐。

    我偷偷用余光看着他的侧影。玻璃走廊把阳光分割成潮水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照射得他澄澈的眼眸忽闪忽闪。

    安静的空气在拷打着我,每走一步,脚底就传来粘腻的触感,让我没有力气再往前迈进。

    熟悉的人,相同的道路,一切都变了……

    楼梯,电梯,走廊……我们穿过下沉广场,人已经散去很多,地上还残留着银色的碎屑。

    我放慢脚步,察觉到阿玛斯也同样放缓了步伐。

    单纯的记忆清除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除非是……

    身遭的光线影影绰绰,人来人往,我却没有精力去感触。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宿舍门口。

    识别到我的人脸,门灵活地移开,我走了进去,阿玛斯却还站在原地。

    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他应该进来。

    向房间里走了几步,发现他没有跟上,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仍旧背着手,挺拔地站着,下巴微微上扬。

    眼眶紧绷,牙齿咬得很死。

    我看着他,起伏的心潮缓缓袭来,我的情感如此不堪一击。

    或许……

    我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空中凝结出酸楚的花朵,奇异的连结逐渐显现,感性的信号在滴滴作响。

    他的眉头攒得更紧,嘴角悲伤地向下拉。时间短暂地停滞了五秒,他的双眉哗地炸开。

    “姬朝!”

    他猛地向我冲来,紧紧地抱住我。

    “……”他的拥抱紧得令人窒息,我的大脑混沌一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朝!”他硬硬的头发刺着我的制服,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伴随着他凝重的呼吸。

    “我以为你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改了名字,为什么会换了身份?……我以为你会忘记我……”

    熟悉的声音,甚至带我回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我的心脏在抽搐。

    我曾孤立地漂浮在绝望之海的中心,站在雾气弥漫的无人岛屿上……那么久之后,横亘的空响终于能够在此时由我给出回音。

    “我全都记得。”我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阿玛斯。”

    他点了点头,然后站直了身体。我看见那种标准的阿玛斯式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塞兰斯·勃朗特。”我向他伸出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心领神会地握了握。

    “我以为我走之后,军备处会对你处刑。”得到他的回应,不安的脉搏逐渐冷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似乎什么也没变,今年仍旧是2075年,一切都还未发生。

    “没有。”阿玛斯拉着我坐下,“我被禁食3天,禁闭半个月……”他还未停止生理性的哽咽,就仿佛上了发条般滔滔不绝起来,肢体也变得灵动,“正因如此,我非常担心你的情况。禁闭结束后,你就在整个黑塔销声匿迹,毫无行踪。冷静下来后,我告诉自己,军备处给我的处罚偏轻,这代表你很可能……”他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再次见面。”

    “奇怪的是……”

    “对!我也觉得奇怪……今天上午,当我看到你在台上时,你知道吗?我站在战友们身边,什么都不能表达,我只能不停地深呼吸,直到他们问我是不是身体不适。”

    他委屈地瘪了瘪嘴,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将压抑的感情全部展露出来,“天哪,那竟然是你,他们说的免疫者竟然是你。我非常震惊,很激动,又很高兴,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在奎拉找我之前,我打听到你好像失去了一些记忆,我很难过,姬朝,我很难过你受到了记忆清除,也很难过你会忘记我。”

    “但你没有!”他爽快地拍了拍我的肩,右手比了个大拇指,“我就知道!你总是有办法,不是吗?你可是姬朝,年纪轻轻就被定级为预备中士,你总有办法!”

    我鲜少听到这样的话语,阿玛斯的赞许又很真诚,真诚到我有点手足无措。

    不知如何回答,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向我热络地一挑眉,语气忽地放缓。

    “谢谢你,姬朝。谢谢你没有忘记我。”

    他抬起手臂,低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等他抬起头时,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

    “也谢谢你,阿玛斯。谢谢你做的一切。”

    “好啦!”他抿着嘴,轻轻一甩手,嗔责地说道:“煽情时间结束!”他顿了顿,然后才说道:“还有,关于黑塔让我来辅助……”

    声音越来越轻,他看着有些踌躇,应该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我大概明白军备处的意思。”我点点头,“他们不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就找了一个熟悉我的人来确保我的安全。黑塔信任你,阿玛斯,信任你不会告诉我。”

    “是啊……可能很多因素。”阿玛斯微微仰头,思绪短暂地飘散开来。没几秒,他就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我,“我们之间现在有秘密了,不是吗?”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好像因为这个必须被保存的‘秘密’并不是压在我们身上的重担。

    紧接着,用力一拍大腿,喊道:“我们要讨论一下明天的事情!”

    我看见他提起双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想用这种方法把重逢的复杂情感眨出去。

    “明天我们跟随的是作战C组4队。”他尽力想恢复平和的语气,随即站了起来,进入了工作状态,却不太稳定。他从口袋里掏出交互面板,随后投影到房间的屏幕上。

    “C组4队的出发时间是[1h]时,3队到达之后。4队的队长是费·塔尔基姆。”他指向屏幕。一个发型偏中性的女士出现在了屏幕里,她个子不高,眼神却很犀利,五官骨骼分明,散发出一种冷毅的英气,有些雌雄莫辨。

    “我们一般称她为‘费’。她的等级为B2,军衔中士,在战场上,我们的一切行动听她指挥。”

    阿玛斯点了点屏幕,然后转过头,模仿着费的神色,摆出和她一样的姿势与表情。

    他的模仿很不到位,我有些发笑。

    “她很酷,不是吗?”阿玛斯无奈地摊手,趁机快速地切换掉了屏幕上的画面,好像在变什么戏法,“从方案里看,1队负责破坏地面防御,2队瓦解空中防御,3队破坏发射核心,我们到达后,正常情况下,3队应该已经突破放射质层,正在调试电子束干扰装置,4队的任务是掩护3队,直到5队到来进行掩护撤退。”

    屏幕上,代表4队的红点闪烁着跳动到战场,5队到来后,红点滴滴地飞往黑塔的方向。

    “4队目前会预计会停落在距离战场500m处,随后步行前往。军备处会给我们一辆IK2强装甲车,我和你需要站在装甲车内,等到5队出现。”

    一如我所料,我甚至不用踏进战场。

    “IK2是目前最安全的装甲车,抓地力很强,还有反导系统。”阿玛斯赞同地点点头,“最重要的是全景天窗,要知道,IK2的玻璃抗战等级甚至要高于装甲外壳……说到底,我还没坐过IK2呢,它才刚研制出来一个月……”

    阿玛斯话题转移得有点生硬,他在尽力避而不谈我的任务。

    其实没什么,我知道我是黑塔的一面旗帜。

    “这位学生,还有什么不懂的吗?”他小跑到我身边,指了指屏幕上的各项数据。

    出发时间、流程、所需装备、预计状态、武器……这些项目都详尽地显示在了屏幕上,我大致阅览了一遍。

    “没有了。”我点点头。

    “好的!”看得出来,他想极力调动起房间内正扩大的冷寂气氛,但这是‘战争’自带的阴云,我们无法与它对抗。

    “有问题随时联系。”阿玛斯用力地笑了笑,“我需要赶紧离开,如果待太久,军备处会起疑。”

    “好。”

    “那就祈祷明天一切顺利了——”他搞怪地耸了耸肩膀,“希望间谍部的消息准确无误吧。”

    间谍部。

    阿玛斯的突然提及,如电流一般猛地穿透我的血脉,将我碎裂的记忆瞬间打通,四散的思绪忽然被聚集成具象的画面。他的声音正在随着时间滚动,让我隐含的不安从土壤里显现。

    “间谍部的消息是多久之前获得的?”

    感受到我语气的突然转变,阿玛斯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坐了下来,目光中飘荡着严峻和担忧。

    “断断续续吧……从一个多月前开始?”

    “消息可能有假。”我的话语让房间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我们需要报告军备处。”阿玛斯回应得很快,他不曾怀疑我的判断。

    “利奥伯特?”他摩挲着下巴,得出结论。我拿出交互面板,手里的画面自动投射到了屏幕上。

    [禁用]

    红色的字体,端正地置放着。

    “利奥伯特是A1,我是C1,我没办法联系他。”

    “奎拉?”

    我划动手指往下翻。

    [禁用]

    “不是因为等级……”我看着禁用的字样,缓慢地说道。

    阿玛斯皱起眉头凝视着屏幕,半晌,他开口:“利奥伯特应该是因为等级,奎拉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了个翻页的动作。

    我依照着他的动作翻到上页,随后点开顶端的人像。

    [启用]

    “没关系,打给温德尔更直接。”阿玛斯转过头,我感受到他正在看着我,我抬起头,尽量用表情告诉他我并不因此低落。

    在我手指接触到的一刹那,电子女音就快速地响起。

    “02-温德尔……等待接通。”

    没有忙音,只有寂静。寂静在房间里游荡。

    就在我等到认为温德尔不会再接听时,屏幕上出现了他的正脸。

    他正站在会议室的中间,显然还连接着圆桌的控制台,李简挥手和他短暂地道别,随后大步离开,消失在屏幕里。

    镜头里的温德尔莫名地显得疲惫,他的周围没有其它人,会议应该刚刚结束,或是告一段落。

    “如果有问题可以问阿玛斯。”温德尔双手撑住桌子,低着头,声音有点闷闷的。

    “是关于间谍部的事情。”我站到屏幕前,他应该能够看见我这边的场景,好在阿玛斯已经率先一步走出了房间。

    “说。”

    “情报可能不准确,我想知道关于审判日的消息,是由谁传送回来的。”

    温德尔缓慢地抬起头,他的额前堆叠着一些浅浅的皱纹,他正用目光告诉我,他不会回应我的提问。

    “如果是闵出枂……”

    “塞兰斯。”他摆摆手打断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知道?我错愕地看着他,“闵出枂加入了白塔。”

    如果我的思考成立,如果闵出枂真的是黑塔的间谍,那么一切就都有迹可循,也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在白医生的实验楼时,我看见了她们加入白塔的宣誓,如果间谍部接收到的消息从是从她们手上获取的,那就很有可能……

    “是黑塔的指示。”

    温德尔不徐不急地,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我的大脑像瞬间蒸发。

    思考被拦腰截断,很久之后才挣扎着滋滋连接起来。我愕然地看着对面,温德尔抹了抹后颈,银色的头发反射着冷白灯光。

    强大的冲击直制我往前,但……

    “但是……”

    “够了。”温德尔再次打断我,“塞兰斯,你或许不清楚。所有黑塔间谍都是从天赋测试里立场极其极端的人中选取出来的,并且要通过忠诚测试。他们全部都怀着对白塔的剧烈仇恨,叛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温德尔详尽地向我解释,显得很有耐心。他说完后,留下一句“明天顺利”就挂断了通讯。

    屏幕一片漆黑。我看见站在屏幕前的我。

    我转向门口。

    阿玛斯看见通讯结束,从门口走了进来,“结果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哎呀,那就别理会这些!”阿玛斯跨步站到我的身旁,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把我托向窗户。

    “看。很晚了,该休息了。”他指了指夜空中的星星。

    “阿玛斯,我会记得装作不认识你。”

    这或许是现在的我能给他的唯一承诺,我只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而受到更多牵连。

    “没事的。”他亲切地笑了笑,“无论你会不会记得我,无论你是姬朝还是塞兰斯,我对你的态度都不会有改变。”

    “也是时候往前看了。”他凝视着远方的星空,微笑着长叹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就以塞兰斯的身份重新出发,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露出一排洁白的弯弯牙齿,像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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