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吃完早饭,简短地跟小芳聊了几句,我便上班去了。虽然脑袋疼的厉害,但也不敢再贸然请假。这个时候断不可被无良组长抓住小辫子。这种单位就是这样,往往领导的一句话就足以断送你所有的前程,甚至是活路。

    九点钟,进了办公室,老陈已早早端坐在那里。若是以往,这个时间点他应还蜷缩在食堂,弓腰扑在饭盆上吃食,然后再花半个小时晃悠到工位。从这方面来讲,单位今年便要实行的末尾淘汰制简直意义非凡。在我隔壁的叶大仙倒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每天早上九点到九点十五这个时间段,是他入定的仙机,仪式感倒是稀松平常,只需微撅着屁股端坐,手结道印,闭上双目,然后把黄瓜一样的脸拉的老长,像极了一尊博物馆里的蜡像,以致我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一个顽固的便秘患者。一起工作久了,办公室好像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最开始的十五分钟里大家都习惯性的默不作声,只等叶大仙喉咙里冒出最后一声咕噜音,新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开始。就好像古代的早市,一声锣响,立刻人声鼎沸起来。

    于是,座椅嘎吱声,键盘敲击声,水杯碰撞声此起彼伏;中东局势,美苏内幕,朝韩关系的深度解析讨论纷至沓来。在这间办公室里,你会有一种身处联合国安理会的既视感。在这里,上到国际争端,中到地方经济突破口,下到菜市场土豆的价格问题,都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我想来是听的腻了,可能是十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办公室内的这种嘈杂氛围吧,早几年我也曾一度加入他们,胡侃上几句,可如今我已经逐渐厌倦和远离了。那些不属于我生活本体的声音,已很难再真正进入我的耳朵。就好像在一个闹市区,或是一个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即便外界再繁杂喧扰,也似乎变成了一种背景音,根本无从入心。与此相比,我反而更容易被叶大仙的一惊一乍和神经兮兮的言行举止所惊扰。比如他从开水房回来,伸个脑袋悄悄告诉你刚刚在水房有个腐尸过境,比如他无缘无故的突然端坐和念念有词……这些诡事简直是对我精神世界和感官世界的冲击,令人反感至极。

    但,没有办法,这就是工作的代价,碎银几两的代价。想到这些,我也便释然了。

    邮件里,老陈把几份Y项目的接口文件发给了我,责令三天内完成处理。不打开不要紧,一打开我简直要喷出几口老血,这几份文件还是我在住院前交给他做的,现在竟又原封不动的回转来。十几天了,他甚至连一个文件都没有打开过。

    不过这样也好,也免得他做个半成品的烂摊子给我。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是不是主管,又有什么区别呢?从前我是项目主管的时候,他们在我手下做事,每一次交上来的图纸和文件总是错误百出,我修改起来甚至比我亲自做还要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现在呢?现在他是主管,我便更是亲力亲为的出图和写文件。所以,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化。这也是体制内工程单位真正有专业能力的人的生存现状。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戴上耳机,与世隔绝,然后奴隶一样地敲击自己的键盘,晃动自己的鼠标,一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为了生计,工作总归还是要做的,虽然这种工作无异于从马桶里捡硬币。

    也许是太过享受这种沉浸式工作,临近下班之前,我已把十几份文件全部做完了。于是打印上交。老陈像模像样的接过,勾画了几个“的地得”和标点符号,让我修改重新打印。很快我又将完善后的文件再次呈上,老陈略作沉思,满意地点头签了字。不成想等交到组长那里,更是一顿风骚操作,除了技术方面没作任何修改,其他无关痛痒的措词几乎全部被打上了鲜红的叉叉。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与组长大人脸上极度舒适的表情截然相反。组长大人简直像极了一个晚清的昏庸七品县令,而且是连字都不认识只会打叉叉画圆圈的那种。

    我想,这可能就是领导站立的高度和思考的纬度吧,自然与普通员工层次不同。于是,回到办公室我便把近乎被涂鸦一般的文件随手丢在桌上,打算明日一早趁叶大仙禅定之时再细度精髓。我很清楚,这种情况不出意外没个三五次来回文件是断然交不脱的。这不由让我想起了早些年牛群和冯巩的某段相声,大致讲的也是关于一个低级员工上交一份材料,然后各级领导层层批阅圈定。看似工作流程严格把控,实则官僚主义和管理臃肿不堪。不过,从领导的角度,那一个个叉叉和圈圈可不是普通的勾勒,那可是站在战略高度的深度思考。如若不是,领导的权威和功劳何在,价值何在?

    时针终于指到了下午五点,紧跟在一群大爷和大妈身后的我,今天比较靠前的冲出了闸机。说起这个上下班必经的打卡闸机,简直可以说是单位最美丽的风景线。早上,人们进入的时候,个个无精打采的活像被压上刑场的犯人;但傍晚出来的瞬间,就恍如一只只从密林深处飞出的鸟,欢欣雀跃,好不快活。我当然也不例外。钻进车子的刹那,我仿佛瞬间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甚至连街道上的汽车尾气和扬起的灰尘都让我心情舒畅。

    差不多六点样子,我到了小芳那儿,只是当我兴高采烈地踏进卧室的门,我却愣住了。我看到小兰正躺在床上,小芳在给她喂着什么。

    “哦,今早忘了跟你说了,小兰要过来休养几天。”

    小芳似乎有一种即时捕捉我内心活动的超能力,见我愣住,赶忙说道。

    “喔,那……那自然好,是……是得多休养。”

    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我竟有点结巴,脸也火辣辣的发烫。我想,这大约是因为王乐是我的老同学吧。我无形中被自己插上了帮凶的标签。

    小兰的脸苍白的像是一张纸,木木的眼睛没有半点神采,她气若游丝的对着小芳递过来的勺子轻轻的摇了摇头。小芳给她盖上了一层薄被单,拉我出了门。

    我们来到厨房。

    简单询问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小兰首次怀孕,人流手术失了很多血,导致身体极度虚弱。而她,在这个城市也只有小芳一个相熟的朋友。

    此刻,我纵然再愚昧不堪,也能够感受到小兰的心情,这件事对她来说又何止于身体的创伤,精神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可我,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来到厨房里,小芳没有说多少话,只不停地洗洗刷刷,或擦拭灶台。我的心也随着小芳的沉默不语静了下来。是啊,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去找王乐吗?去要那几个臭钱吗?还是要对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进行一场道德审判?

    算了,无心之人无所谓。毕竟,在王乐的心底,他甚至是认为小兰的怀孕原是有心而为之。

    于是,我心里的怒气亦如小芳一样,渐渐化作了不屑。

    后面的数日,白天下班我就早早赶回小芳那儿,从市场买回晚餐所需,晚上便住回家里。杨曼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也落得个清净。让我得以有一份空闲,接做一些网上的兼职,比如替人绘图和代写论文之类。

    说来奇怪,这突然的与小芳分开,我竟有些不习惯起来,整个人失落落的,就像是我的心还停留在小芳的身边,没有跟随着我的身体。于是,每个晚上,夜深的时候,我都会给小芳发去一条讯息:“安!”,小芳亦会回我同一个字。

    而这个习惯,整整持续了往后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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