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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少年

    安承一愣,抬头看向老者,老者面有悲戚之色,随即很好的掩饰过去:“我向来佩服信国公忠肝义胆。他在五坡岭被张弘正俘虏,信国公无论在宋廷还是元廷都有很高的威望,许多旧日同僚找到他,希望他归降,始终誓死不屈。张弘范也劝他数次,甚至许以丞相之位,信国公不为所动,服用二两龙脑自尽,没有死成。后又绝食八日,亦未死。信国公体貌丰伟,秀眉而长目,美皙如玉,如今见面,已然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安承想起远在建德的谢翱,不知谢翱听到文天祥被捕的消息,会作何感想。谢翱虽然不是东平府学出身,但其父谢玥乃闽东经学名家,与师祖宋子贞同师出太学,孟祺是宋子贞的学生,因此安承亦称呼谢翱一声师叔。

    “文天祥是宋廷宰相,被俘后应得礼遇,怎会如此?”

    “据说丞相博禄一开始安排信国公住在驿馆,信国公嗤之以鼻,连床都不睡,不脱衣服坐到天亮。博禄发怒,便亲自审讯信国公,两人当堂辩战,信国公驳倒博禄,如果不是在场有不少重臣旁观,博禄怕是要杀了他泄愤。我去探望信国公时,他自知时日无多,如今只求速死而已。实在令人喟叹。”老者叹息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你手下是有个叫刘济的百户,杭州人吧?”

    安承一愣,知道老者所为何意,他有些心虚,默默点头。

    “刘济的父亲散尽家财支持信国公抗元,甚至把自己的次子送到义军。刘济是为了报你的恩情才跟着你的,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此事你知我知,本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但信国公被俘,很多带着的秘密都被人挖了出来,其中就有杭州刘氏的底细。”

    “刘济跟刘父所作所为毫无关系,他已在军中效力多年,从不省亲,也不曾寄过家书联系,军中很多人都可以作证。”安承解释道。

    “你信,我信,大宗正府的人也信吗?”老者淡淡看着他。

    “证据确凿,他们又怎会不信?”

    “你虽有些心机,但终究还是想简单了。刘济无辜这件事情大宗正府可以信,也可以选择不信。如果不信,刘济被捕,就会连坐你一个包庇乱党的罪责,甚至李庭顺带着也会受到牵连。舰船造好之后大军立即就要远征日本,陛下不愿再看到第一次征讨日本时的结果,若是临阵换帅,你能承担的了这个责任吗?”

    老者五指张开,一枚细小的卷轴被放在桌子上,从外表可以隐隐看出纸面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安承喉结上下涌动,他知道这卷卷轴意味着什么,脸色忽地变了。一股久违的危机感冲上安承脑门,他习惯性的做了个拇指扣按的动作,然而腰带上并没有刀,他一愣。

    老者的眼睛对上了安承的眼睛,眼神里的光芒跟老师如出一辙,他不由得想起了分水县里那一个暴雨倾盆的白天,老师心境如同庙中金光菩提,岿然不动。自己则像那一艘迷失在洄湾里的小舟,茫然又惊惶。

    “谢翱在通缉名单上这么多年,迟迟杳无音讯。现在有人想借着文天祥的名号起兵叛乱,朝廷上下都十分紧张,像谢翱这样在逃的宋臣,又是信国公旧党,捕杀他的行动几乎立刻就会被提上日程。孟祺和谢翱的关系只要往上一查,立刻就会现出端倪,当然了,东平府学会动用朝中的势力为自己开脱。但谢翱并不出自东平,怕是无暇顾及。谢翱是孟祺师弟,你平时管他叫师叔。若是查到你身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安承沉默着。

    老者又一伸手,另一枚卷轴也平放在桌案上,两枚卷轴挨在一起,是铁的不能再铁的铁证。

    “朝中党同伐异日久,是有人想要害我么?”安承紧咬牙关,师叔跟自己聊了这么多,终于现出此番谈话真正的目的了。

    “安承,你自以为投笔从戎,远离朝堂就能离开金殿中的明枪暗箭,如今证明这种想法还是太单纯了些。孟祺没死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虽然禁止宣扬,但内心十分高兴。如今博禄被削官,宰相之位空缺出来。朝中有人提议请师兄出山,担任宰相之职,陛下按住不表,尚未决断。”

    “宰相?老师已经厌倦朝堂,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我何尝不知?”老者说道:“有人想要师兄当这个宰相,就有人不想他当,权力的欲望无休无止,朝中党派林立,都盯着这个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位子。我派人紧赶慢赶,去往东平,就是要将孟祺的两个儿子提前保护起来。他们找不到孟遵孟遹,就只能来找你了,毕竟你是师兄唯一的学生。”

    “师叔……”

    “但是已经晚了,我不是第一个知道孟祺出家隐居的大臣,他们已经对你调查完毕,所以我只能动用了一点非常手段。”老者举起这两枚卷轴,看着安承,眼神慈祥平静,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然后走到火盆面前,将其扔了进去,火舌迅速卷食着卷轴,片刻后便燃烧殆尽了,他拍了拍手,手上沾了些许飞灰:“此物独此一卷,世上再无拓本。朝中人皆知我清修苦节,刚正不阿,但师兄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师兄遭此无端构害,这两件事情现在只存在于我的心里,再没有人可以拿此陷害你,也没有人能够陷害师兄了。”

    安承心中感动,长拜不起。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旁人无关。另外陛下下令东征日本,刘济这人,最好是能让他就待在那边,别再回来了。”老者低头看着安承,语气里看不出情绪:“我与刘济父亲算是故交,次子刘子俊已经在五坡岭身亡。刘子俊为了掩护信国公,说自己是信国公文天祥,结果文天祥也被俘虏,押着文天祥的元军小队跟押着刘子俊的小队碰到一起,都说自己抓到的是文天祥。元军反复讯问后得出真相,烹杀了刘子俊,刘公最看重他的两个儿子,如果刘济再死,杭州刘氏就绝后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师叔正直仁厚,学生定当铭记于心。”

    老者摇了摇手,笑容中略带自嘲:“正直仁厚……可惜朝堂并不需要正直仁厚的人。我年纪大了,性子变不了了,这辈子得罪了太多人,以后能不能善终还得两说呢。但我不希望我的子孙也被这种性格所影响,四子之中三子都已成年,唯有幼子子迪放心不下,性格偏偏又最随我。我教的前三个儿子都平平无奇,他们都不听我的,我才发现人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情做不到。”

    安承抬头看着师叔,忽然觉得他是真的老了,师叔一生叱咤风云,本不会在晚辈面前说这些如同寻常家翁般的话的。

    “你性子稳重,又最识大体,带带子迪,让他不要走我的老路。他今年只有十二,可我随父迁徙,在中原大地风餐露宿的时候,比他还要小上两岁,是时候提前历练历练了。好好待他,也算是今日我没有白帮你罢。”

    “那去日本之事,也要子迪同去吗?”

    “让他跟着你历练,自然是你去哪他去哪。我信得过你,东征日本虽艰难重重,但往往越困难处越能练人,如若他当真有个万一,也是此子命数所致,不会怪你,望你能卸下负担,只当申屠駉是你手下的一个新兵即可。”

    老者说完之后,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安承的肩膀,随后走向后院。

    “师叔!”安承的声音遥遥传来:“师叔今日所作所为,学生铭感于怀,谢谢您。”

    老者没有转头,挥了挥手,算是听见了。

    安承目送老者离开之后,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梳理一番,确定并无遗漏,便轻步走出大殿,第一眼就看见李庭三人站在松树下,不禁叹了口气:“都听到了多少?”

    “不多,就一点儿。”李庭搓着双手:“我们这不正是担心有人偷听,替你在这站岗放哨呢么。”

    安承不想跟他讨论方才的事情,只给了他一个很大的白眼。

    从庆元府衙回营的路上,几人一路无言,纪康踌躇了很久,最终怯生生问道:“大人,我们在庆元,原来是为了要出征做准备吗?”

    安承点点头:“一切以陛下旨意为准,你从来没上过战场,害怕是必然的。”

    “……我上过,当日围捕王夫人的时候我也……”纪康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姜在元捅了一下,自知失言,心虚的低下头去,眼睛却仍然在瞟安承。

    安承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李庭知道他并不好受。和多年共事的同僚忽然站在对立面上,甚至算计与他,任谁心中也不会好受。王黯一事影响深远,处理的虽算妥善,但王黯夫妇情深,在场之人多有动容。

    究其根源此事起自敌人潜入平阳盗取圣旨,导致他们提前出发,白氏及其同党死后,又中途改道庆元。李庭大军本身是要去往福建,与张弘正汇合的。若是并无诸般事端,或许张弘正兵围五坡岭,李庭部队也会参与其中,能够与信国公文天祥战场相遇也未曾可知吧。无奈世间之事大抵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走差一步,就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没有反悔的机会。

    “不知道去年发生的事情,跟如今朝中构陷老师与我,之间有无联系。”感叹间安承自言自语了一句。

    “大人在说什么?”纪康问道。

    “没事。第一次上战场之前害怕是正常的,”安承回过神来,他拍了拍纪康的肩膀:“陆吾应该已经告诉过你停工三日的事了。你的武艺实在太差,我找个人教导你,接下来的几个月你不用跟着我作文书,潜心跟着他练武,争取出征之前能够有所长进。”

    “诺……”纪康懵懵懂懂的点头,“那我能叫钱平一起去吗?”

    “能啊,你们都是新兵,都需要多练。”李庭说道。

    安承走在前面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纪康,人越弱小,惧怕的事情就越多。要想让自己什么都不怕,就要不停变得强大,这样当那些令你害怕的人或事来临之时,自己才有足够的实力去面对。你明白吗?”安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语气像幼时私塾老师般温和平静,纪康明白安承在教导自己,谦卑的称是。

    庆元本无驻军所用的军营,张弘范大军主力南下前往广东,庆元作为中转站,辟出一片地方作为驻军休息之所,新的训练场地尚未修葺,平日的操练便成了问题。申屠致远奉命督造船只,工匠们就地取材,庆元郊外的树林被工匠伐去了一半,都是短而低的树桩,地势也还算不错,李庭让各营自行找空地操练,便成了新兵们常来的地方。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木桩如同一片黑矛耸立,哨塔的地基都是整齐的新石,塔顶没入清晨的炊烟,云烟飘渺,只能看见一点照灯云中摇摆。站在塔上的哨兵们抱臂向下望去,地上五个人分散站开,一高四矮,都穿着训练用的棉甲。

    荀泫的棉甲外套着一片护心镜,他把头发盘起来扎在脑后,双手倒握长刀杵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四方。山风吹着他略显清瘦的身材,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纪康的射术在陆吾的指导下练了一天,弓箭是除了火铳之外上手时间最短的兵器,火铳对于纪康而言太过沉重,无法使用,只有弓箭最为适合。

    一般而言,火铳只需要一个月的练习,掌握最基本的装填和发射便能上场作战,弓箭只需半年,其余兵器的掌握时间都是一年起步。无奈纪康对于射术方面实在是天赋不佳,一天下来连靶边都没射着,安承无奈只得另找人来教他别的。纪康对于习武本身倒也不是太排斥,反正安承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学什么就学什么。学个保命的一技之长,也算是除了寻找长兄以外的头等大事吧,况且母亲尚在家中养病,如果纪康哪天有个意外,家里就彻底只剩下她孑然一身了。

    荀泫是个好老师,营中不少年轻士兵武技都出自于他的教授。军中武技重杀敌,不重形式。经过多年上战场的经验,荀泫削去大部分自己原来耍杂技的那套花架子,刀法更重实用性。纪康身板太薄弱,只能从最基础的体能入手,不练多余步伐,扎好马步,直接练劈刀,第一日练劈刀,五百记纵劈,五百记砍刀,五百记截刀,练完为止。第二日练体能,前面说的三式数量各减一半,但是要纵跳四百下,绕山跑三圈,山并不太大,可三圈下来也有个六七里地。训练以两日为一组,按此循环。荀泫认为勤能补拙,在体力上下点功夫,哪怕武技完全没有天赋,也可以当一个不错的兵。

    “不练了不练了,我们是来学艺的,不是来受虐的,这分明就是体罚,哪是正常当兵的该受的罪?”其中一个士卒忽然把刀扔在地上,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不起来了。他的面庞稚嫩,皮肤泛红,

    “起来,继续!你还差二百七十记截刀,我数十个数,如果你还不起来,就再加三十记截刀。”荀泫皱眉盯着开小差的士卒,语气中多有不满。

    “我起不来,也不想起来。”士卒愤怒的回应到,连续几日的高强度锻炼已经消磨没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士卒搓了搓红肿的眼睛,倔强的拧过头去。

    “这样的训练,只够我当年入伍时训练量的一半。”

    “你当时多大,我多大?”

    “怎么永远都是你有理?”荀泫强按下心里的火,“我当时十三岁,跟你一样大。你还差三百记截刀,五,四,三……”

    “那他呢?”少年指向一名站在旁边,身高比他高一个头的钱平。

    “他的确比你大,三种刀术各比你们多两百记,总共多六百记,有什么可比的?”

    少年语塞,转头又指向另一边的士兵:“那他呢?”

    “啊?”纪康见他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他跟你同岁,你看看人家喊累了吗?”荀泫一把抓过纪康的手,把手掌翻过来给他看,纪康手掌处绑着三四层绷带,有些地方甚至隐隐渗出红色和黄色的血迹,那是血泡被反复磨开的证明。少年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把视线投向最后一个人。

    ”他呢?别人都在练,他凭什么不练?”少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被他所指的人同样也是个孩子,只有十岁左右,是他们当中最小的。光头,只留着一根朝天辫,一身粗布短打,脖子上挂着蒙古儿童常见的珊瑚与绿松石的银锁。单眼皮,鼻子小小的,孩童没有理会少年,而是一直看着荀泫。

    荀泫这次没有回答他,“三百六十记截刀,起来练!”

    少年一看荀泫开始回避问题,立刻咄咄逼人起来:“他呢?他呢?”

    纪康和钱平也都有意无意的被吸引,微微侧目看着荀泫。

    “哦?我知道了!”少年狐疑的盯着荀泫,忽然仿佛悟出了什么东西,他从狐疑变成释然,又变成讶异,他指着蒙古孩子大声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并不是兵,军队里不可能有不满十岁的兵,你是奴隶!而且是荀泫的奴隶!”

    “可是这不正常……因为你是蒙古人,一个汉人怎么会有蒙古奴隶?”少年显然聪慧异于常人,他皱起眉头看着荀泫。

    “谁说我是汉人?”荀泫冷声说道:“还不起来么?再不起来就要变成四百记了。”

    “起来起来,我马上起来。”少年不再抱怨,一叠声的说道,麻溜的站起来重新挥刀。

    “难道你是色目人?是唐兀?回回?还是钦察,吐蕃?你不会也是蒙人吧?可你的下巴太尖,不长胡子。蒙古人毛多,而且下巴很宽。你不像是蒙人。”少年挥着刀,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

    到了这个时候,荀泫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有点想要找安承算账。

    不知他从哪找来这么个少年,好吃懒做,牙尖嘴利。安承交代过此子身份特殊,不能体罚。练兵打骂乃是家常便饭,如今都不行了,自己是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吐吐不出,咽咽不下。刚来个纪康,又来了一样小的,现在童兵都这么常见了吗?朝廷最近是越来越难征兵了。

    他想到此处,狠狠白了少年一眼,独自坐到远处吹埙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少年见荀泫走了,高高兴兴扔下木刀,坐到哨塔的石基上磕起了瓜子。翘着二郎腿,左瞅瞅右瞅瞅,瓜子皮乱飞。

    “喂,那位小奴。”

    蒙古小厮讶异的看向少年。

    “你打哪来啊?”

    “平阳。”

    “我知道平阳,我的意思是你是哪里人啊?”

    “苦盏。”蒙古小厮叹了口气,他有点想走了,可是荀泫没吭声,自己也不好随意走动。

    “哟,察合台?那地方可远着,哎……”少年来了兴趣,他扭了扭屁股,一摊手:“瓜子给你吃,你过来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变成奴隶的?是世代为奴?还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蒙古小厮低下头,“我家没地了,兄弟里我年龄最大,阿爸是把我卖给的军队。”

    “没地了?你们不是游牧吗?羊群走到哪吃到哪。”

    小厮摇了摇头:“不全对,暖和的地方总会有人种地。你知道锡尔河么?”

    少年虽然顽劣,但见识颇广,显然是读过书的人,他点点头:“知道,七河流域嘛,水草丰沃,是你们蒙古的宝地。”

    “嗯,原来可以在靠北的上游种地,我家就在那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年比一年冷,现在只有天山以南才能种地了。我家只会种地,不会放羊,地不能种了就只能饿死,所以阿爸只有把我卖了,一家人才能活。”

    “啧啧。”少年颇为感慨,看向小厮的眼神里也多有同情。

    蒙古小厮低着头,面前的少年顽劣,而且比自己大不少,自己不想激怒对方,而且很少有人跟奴隶搭话,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方才的这番话自己不知道该不该说,手上不安的搓着衣角。

    “你恨么?”少年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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