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历史军事 > 苇歧传 > 三十三章 撤离

三十三章 撤离

    纪襄大惊,伸手想要去挡,距离太远,只是徒劳。

    一只白玉无瑕的手忽然出现在弹弓底部,轻巧又恰到好处的在向易手上一托,向易手上失准,飞镖偏出,在卢巡和士兵脑袋之间掠过,扎进墙壁上挂的佛画上,正中佛祖手中智慧焰剑。

    “小小年纪,说下手就下手,以后长大了还有谁能管得了你?”公子低头嗔道:“没个轻重,这是你该管的事儿吗?”随即劈手下来,竟是夺去了向易弹弓。向易不肯甘休,仍然倔强的瞪视着卢巡。

    卢巡没有料到向易真的下死手,阴恻恻的看着向易。

    “卢巡顶撞长官目无军法!还愣着干什么?带走带走!”阿由拜如梦方醒般大叫一声:“把他拖出去等待处理!”

    卢巡不再说话,只是几个人把他拖出厢房。纪襄远远看着卢巡,眼神中透出一缕悲凉:“对不起……”

    可卢巡已经走远,听不见了。

    几个士兵见危机解除,连忙急赤白脸的把向易围在一起:“你不要命了?”

    “要不是有人架着卢巡,就冲他刚才那个架势,你还能有个好?”

    向易有些鄙夷,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尖。

    “虽然卢巡突然来这么一出确实没想到,但阿易你这么冲动,也同样出乎我意料。”纪襄说。

    “反正他要动你,我就是不同意。”向易鼻孔里出气。

    “纪襄你别太往心里去,赵酆死了,我们大家都不开心。赵酆和卢巡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现在他心里想必最难过,一时冲动,你别跟他计较。”身旁一位老兵劝慰道:“我们现在还没有脱离险境,不能被他分散太多精力。”

    “嗯。”纪襄点头:“我懂。公子,刚才的事情多谢了,让你看笑话了。”

    “这些不重要,一定要走吗?”公子摇了摇头,忽然问道。

    “一定走,回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一个人扛,责任全算我的。我不能拿一千多个兄弟的命做赌,希望你能理解。”纪襄看着身后的兄弟,沉沉说道。

    公子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他点点头,说道:“哎……好吧,既然你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也只好君子成人之美了。离开元宫寺后,我会让属下一路跟随护送大人的部队离岸。”

    “多谢公子好意。”纪襄没有虚假的推脱。

    公子伸手拍了拍纪襄的肩膀,他的话已说完,也没有再留在此处的必要了,于是淡淡对着诸位欠身,就如来时一般,款款踏步离去了。

    “纪襄。”走到过道转角处,公子忽然停了一下,称呼了对方全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乱世中生存并不容易,很多事情没必要硬让自己扛。我爱惜你的才能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不要埋没了自己,希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等到那时,我会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你。”

    元宫寺后院

    “得得得,分给他们一点儿就行了,你哪来那么大同情心?”向仁在分发银钱的士兵中间来回走动:“咱虽说也是吃军饷的人,但过的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日子,自己兜里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吗?你们是不是喂的太饱?连这几箱银子都看不进眼里了?”

    眼见着一箱银子已经分发完毕,有几个士兵上了头,甚至还想开第二箱,向仁心疼的跳脚。

    向增默默的看着场院里的人群,站在邵林旁边。

    邵林按着剑柄,细雨扑在军袍上,整个人冷冽如刀。北方阴云密布,雷声如车滚,那是长崎战场的方向,此时暴雨倾盆,风雨声如泣如诉,隐隐飘荡至山间。

    “老邵,这些和尚真的要杀光吗?”

    “不知道……我刚才虽然嘴上说着军法处置,可真轮到下令了,怎么着都有些犹豫。”邵林说道:“刚才我在地下室亲手杀了住持,但看智沉方丈的样子,又觉得这些僧人也不尽然是住持之流。”

    向增嘴巴一撇:“关键时刻婆婆妈妈,要不说你当不上副千户呢。”

    “你能你能,副千户都屈才了,你该当万户。”

    “扯淡!”向增依旧看着人群,脸没有转向邵林:“这些年轻人拿了钱是不会走的,他们肯定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咱们怎么处置这些和尚。纪襄不在,队里你说的算,具体怎么弄弟兄们一个个都听你的。”

    “老邵!别磨蹭了!”向仁走到向增和邵林面前,指了指跪坐成一排待宰的僧侣们,劝道:“元宫寺出了这么大动静,这里不能久留。要是等纪襄过来弄清事情原委后再决定,恐怕没那么多时间了,现在兄弟们人困马乏,不堪再战,如果再被长崎来的追兵困在这座山上,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向家老爷子一身虎胆,力气全遗传给了老大,智商全遗传给了老二。向仁说话其余两个兄弟是听的,向增赞同的点头:“我弟说得对!”

    邵林转头看着这两个百户,苦笑了两声:“嘁,怎么到这种事儿上了纪襄反而不在了。”

    “那就杀!”邵林声线猛然冷若冰霜。

    元宫寺上下仅剩三十七口活人,全都在雨里跪着,有些人叫骂不止,有些人低头啜泣,各种各样,堪称人生百态。

    向仁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大喊:“百户有令,元宫寺拥兵自重,滥用私刑,袭击军队。今被我军占领即算我朝国土,按我朝军法,寺内上下僧人皆斩!”

    元军士卒听令后纷纷举刀,动作整齐划一。

    “今晨见阴云盘聚北方不散,便猜长崎将佛法王法俱衰,兵革祸起,众生将造新恶业果。如今当真应验,也是佛祖有灵。只是没想到竟会殃及我元宫寺,元宫寺自作孽,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智沉方丈跪在排首,面色悲戚,苦笑一声。

    邵林亲自行刑,他挑眉盯着方丈:“怎么?你跟住持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将军又不是我寺僧侣,如何得知我跟住持是一伙的?”方丈淡淡回到。

    “你跟他不一伙,那为何处处出言维护他,甚至还要替他圆谎呢?”

    “将军既然不是我寺僧侣,那又如何得知我跟住持不是一伙的呢?”方丈又回答道。

    邵林闻言一怔,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将长剑架在方丈脖子上,面色沉静:“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的事,大部分都不可能一眼看穿。你比住持更加稳重,也算是个能听懂人话的人,元宫寺的住持如果是你来当,这个寺未必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师。”邵林忽然停顿了一下:“害怕死亡吗?”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方丈眼神中露出一丝对邵林的怜悯,他缓缓摇头,不再多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掌间夹着伴身多年的佛珠,佛珠拨动,那是他死亡的倒计时。

    “那就好。”邵林没有读懂方丈眼神中的含义,他长剑挥下,智沉人头应声而落。佛珠啪嗒一声掉进雨里,染着血色。

    元军集体行刑,并排跪着的数十僧人也一同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整个后院地面,观刑的娈童娈女们发出解脱的欢呼声,最后渐渐变成了抽泣,数十衣衫褴褛之人围在一起默默哭泣,场面令人唏嘘。

    冤魂未散,活人悲恸,邵林虽见惯生死,仍然不喜欢看这样的场面,行刑完毕后便转身向正殿去了。

    僧人一死绝,整座大殿一下子冷寂下来,外面带雨的冷风穿堂而过,吹动着经幡哗哗作响,金色飘带扬起落在佛祖的脚上,手上。佛祖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挂着慈悲的微笑,细目半睁,看尽世界一切沧桑。

    “元宫寺并没有真佛,佛祖在天有灵,又怎会坐视僧人欺男霸女,更不会看着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买卖尸体。”向增走到邵林身后,抬头望着佛像,淡淡说道。

    “呵。”邵林笑了一声:“我甚至觉得整个日本就没有佛祖。对了,记得你们兄弟三人就是寺庙出身?”

    “嗯,所以最是不能容元宫寺如此行径。”向增表情严肃,咬膈肌一直在用力,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等雨停,烧了寺庙再走吧。”邵林淡淡的说道。

    “不用烧,寺一空周围町所的流民百姓出于报复也会将这里夷为平地的。他们国内的矛盾,最终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我们可以烧一座庙,甚至可以去把玉台寺也烧了,但全国这么多僧人,烧一个建十个,治标不治本。”

    纪襄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人一怔,面有喜色:“老大?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阿易说了你们的事,就过来看看。”

    “我看你脸色还是很差,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烧退了。”纪襄拍了拍邵林的肩膀,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你去通知一下,军队休息到子时,开拔回营,长崎不打了,我们回去。”

    半炷香后,元宫寺更高的山坡

    身披锦袍的公子居高临下,站在雨中遥望元宫寺,行刑完毕之后,元卒正在后院来来回回的忙碌,处理僧人尸体。公子身后站着成排的黑衣人,在外人眼里,这些黑衣人身份成谜,强大而冷血。隐匿于黑暗,却又往往在战场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及时出现,力挽狂澜。但在公子眼里这些人并不狰狞凶狠,他熟识黑袍下的每一张脸,虽沉默,但恭敬。虽无声,但敏锐。与他们日夜相伴的这些年里,对自己而言他们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理所应当的存在着。无需过多语言交流,一个眼神便能互相体会。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着他们,相应的,黑衣人们也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如同云中月,当明月的光辉足够耀眼,连身旁围绕的云也无法被人看到。然而当明月隐入丛云,连世间最好的天相家也无法找出它的位置。

    “家主,接下来什么打算?”说话的黑衣人身上黑袍与其余人有些许区别,兜帽外沿绣着一圈特殊处理过的银线,只有在特定的光照条件下才会反光。大襟处别着一枚不知什么品种的宝石。

    “我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的字就行。”

    黑衣人在他身侧半步站着,身形挺拔如松。声音约莫四五十岁左右,沉稳而厚重:“不可,随意称呼家主的名讳会降低在他们中的声望。”

    “我不需要称呼来提升自己的声望。”公子的声音轻淡而优雅,他站在黑衣人为他撑着的伞下,目光辽远,看着元宫寺。

    “家主今天的表现,略微有些着急了。”

    “嗯,你说的对。以纪襄的性子,没想到他会拒绝,的确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公子直截了当的承认了,并没有身份不同就迁怒于他,说道:“他这个人很冷静,轻易不会被带进情绪里。但是心里隐藏着一股火焰,一股能把世界都烧尽的火,他现在还能忍着,就看什么时候藏不住了。”

    “最终还是没能让他进攻长崎。支援元宫寺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们死了人,可惜到最后这样的努力白费了。”

    “不算白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即使是父母子女也并不是毫无间隙,钢铁尚能熔铸,真金也怕火烧。”公子的语气轻松,“我们其实已经成功的撬开了纪襄的一个角,不算什么都没有做成。不要小看这一角,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只要他动摇了,哪怕只有微小的一个疑惑,就再也回不去了。”

    黑衣人一怔,语气里多有疑惑:“家主是指……”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连名字都可以舍弃。我说纪襄有将才,绝对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认真的。”

    “是因为长崎一战家主庙算数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么。”

    “对,全部都是输。少贰经资亲自布阵,麾下乃九州最精锐的士兵,四倍于敌,三面包夹。元人背后只有隘口一条路,日本人有天时地利,战斗中少贰氏用任何一路的侧翼封住这条路,元军就只能全军覆没。这是个死局,起码以我的能力这个局破不了。”公子点头,“元军虽最终退守隘口,但从结果来看日军已被击溃,实际上已经赢了。可能连纪襄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赢的吧。不过能从这种险境杀出一条血路,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虽然他差点儿死了。”公子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黑衣人声音没有变化,说道:“将军奋勇,三军用命,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旦上了修罗场,进退都是死,其实没有多少退路的。”

    公子转头看着黑衣人,抚掌说道:“好一个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略微抬头看向天际,远处云山只剩下一半左右,另一半天空澄碧,阳光穿过云层,阴霾淡了不少:“雨停了。”

    山林间雨声渐息,宁静空灵,公子深深吸了一口雨气,带着清新湿润的香味,极为畅快的吐出。山腰处的元军已经开始整队,那些被释放获得自由的人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寺内打砸抢烧,肆意发泄多年积怨。最后他们果然抱来薪柴,点燃了大殿,柴木微潮,点出的烟气黑浓,大火越烧越旺,元宫寺多年经营成空,片时化为灰烬。

    两人一直在山上驻足观望,到子时仍旧没有离开。元军已经列队完毕,正井然有序的下山南行。远远望去,元人的制式甲胄在雨后晴天里反射冷光,矛枪林立,军旗受潮,湿漉漉的缠在枪尖上抖不开。山路狭窄,千余人的队伍拉的老长,先头部队已经到隘口了,最后的尾巴才刚走出寺门。

    “家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急,”公子说道:“宁伯,今日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怕是很难再有机会见到故乡的人了,送送他们。”

    黑衣人沉默欠身,不再多言。

    天幕碧空如洗,公子莹然孑立。风微微吹动起他的长鬓,露出几丝极隐秘的银发。如玉般白皙精致的脸庞透着一抹深邃凉意,神采英拔。他伸出葱削般的手指,以天幕为卷,虚空点划了数笔。

    “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