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其他小说 > 驴秀才讨债 > 第一章 砸驴入江湖(四)

第一章 砸驴入江湖(四)

    驴屎运到此还没结束,不久,高行长亲自发话,把柜台里的荣锦调到了信贷科来“发光发热”。这信贷业务是银行业务的核心,那是多少银行青年梦寐以求的岗位,对比银行的出纳员,两者简直就是弼马温和齐天大圣的云泥之别。荣锦从一楼的出纳科直接调到四楼的信贷科,别人都过来祝贺,说他连升了三级,荣锦这时也不再用嘴角微笑了,而是裂开大嘴,露出板牙,憨笑着感谢着大家。

    很快,荣锦收敛了笑容,他已经感到运气后面的压力了,金鼎商厦还赖着银行两千万贷款,高行长点名让他去清收。没去问整个信贷科有多少不良贷款,但就这两千万就让他感到窒息。三年柜台生涯让钞票给他留下了深刻清晰的概念,当他在信贷报表上呆帐贷款那一栏看到一串长长的数据时,感到这座银行整个金库已经被洗劫一空,留下的只有后脊梁上彻骨的寒意,他曾为了区区一千元短款而掉冷汗、焦躁、失眠,如果有一天短款换成这些数据时,他肯定会感到世界末日已然来临,焦急难过得不想活了。

    但这些数据对于制表的综合员冯丽艳、审表的王科长乃至阅表的高行长来说,也不过是在眼前飘来飘去的一长串数字而已,高高在上的他们早已麻木不仁,至于这汗牛充栋的现金是怎么变成呆帐报表上虚无缥缈的数字的,又怎么能变回本来的样子,无人能给出答案。用信贷科最帅最潇洒的信贷员满超——-江湖人称“小温侯”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时代进步的牺牲品,改革的代价,收回来是奇迹,收不回来才是正常。

    “不良贷款和现金短款没有本质区别,短款要努力去追,不良也要玩命去讨,这样才能收回,我这样理解对吧?”荣锦问,

    小温侯对着空中打了一个响指,大笑道:“如果这些陈年老帐能收回来,除非有邪门歪道的巫师巫婆出现,或者点石成金的仙人神人下凡,否则正常人用正常方法绝对收不回来,要用奇招儿、鬼招儿,凭过运气才行,这回就看你驴秀才的本事和运气了!”

    小温侯一甩长发,潇洒离去,徒留荣锦一脸蒙圈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连两天荣锦都在研究信贷档案,那天他向金鼎原来的信贷员外号“老学究”的张春涛问询一些情况,顺便请教了一个问题——-“信贷员应该先学什么?是规章制度还是客户信息?”

    这位老学究三十多岁,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是个科员。出乎意料,老学究说了句:“都不是。”荣锦不解,忙问为什么。老学究慢条斯理地答道:“规则和档案里东西都是死的,小学毕业的就能一看就会,你说有什么需要学的?到时候花几分钟看看就够了。”

    “那应该先学什么?”荣锦瞪大眼睛问,

    老学究翻了翻老式黑框眼镜下面浑浊的眼球,嘴里吐出一个字:“屁!”

    “什么?痞还是屁?”荣锦有点发蒙,

    “痞是地痞流氓的,咱们的叫屁!”

    “怎么会是屁?”

    老学究推了一下掉在鼻梁上的眼镜,缓缓说道:“咱这一行有个外号,叫万金油,也叫万能胶,什么难的事,咱都能化解;什么高的人,咱都能交上,可这最基础的功夫就是这个‘屁’。别小看了‘屁’,可是涵义丰富,学问深刻啊!可以是掇臀捧屁,也可以是放屁添风,还可以是说屁话,做屁事,强调一下啊,这个屁话可有讲究,它既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更不是没用的话,它就是个屁话,你懂了吗?”

    荣锦摇摇头,老学究也跟着摇摇头,然后摇晃着身体走开了,嘴里还小声叨咕道:“就是个小屁孩儿,屁也不懂。”

    看来这位学究对“屁”很有研究,不过信贷员和屁有那么大关系吗?这让荣锦真的难以理解,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悟性。很多年后,荣锦才明白这“屁”的涵义,这里面固然有不认真、不正经、不驯服的层面,也带有顽皮、幽默、个性的意味,而且还有点功夫绝活儿,都有让人讨厌又喜欢的地方是一种看透不说透、明白装糊涂的混世智慧。

    科长王朝光专门找荣锦谈了次话,头一句就嘱咐以后要面对各色人等,要注意识骗防骗,王科长是个说话有深度,有哲理,且有趣的人,高高瘦瘦,一派道骨仙风,江湖人称“道长”,荣锦问如何识骗防骗,“道长”说这个就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了。荣锦追问他本人是如何做的,道长哈哈一笑,说了两个字:“相面”,听得荣锦的下巴差点儿惊掉。“嘴别张那么大!不管是惊、是喜、是怒,一定闭紧嘴巴,记住,瞪大眼睛多看,管住嘴巴少说。”

    道长这么一说,荣锦一吐舌头,赶紧闭上嘴。

    荣锦刚到信贷科不久,绰号却早已不胫而走,双台的信贷江湖上又多了个愚直偏执的“驴秀才”。听人们叫驴秀才,刚开始荣锦有点不适应,觉得这个名字多少有点怪气贬义,慢慢地他也觉得大家都没什么恶意,而且信贷员就是要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也就慢慢接受了。“驴秀才”此时对新工作充满了好奇,除了勤学好问以外,还喜欢听信贷科的各路神仙在工余时的胡吹海侃、连篇屁话,且都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的,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有用、哪句没用。

    如果说信贷是银行的灵魂,那么信贷员都是银行里神仙鬼怪级的人物,当年的信贷员大部分年龄偏大,学历不高,阅历丰富,口才一流,几乎人人都有江湖绰号,别看对内是普通科员,但对外绝对堪称鬼神,任凭你是多大的企业,任凭你是书记还是厂长,任凭你多大年龄,多深阅历,在信贷员面前,都说了不算。用“浪人”王少波的话讲就是所谓的“小鬼管大王”;那谁说的算,荣锦又刨根问底了,“浪人”一阵浪笑,拍拍荣锦肩头,“自己琢磨吧,但记住啊,不管什么情况,不管企业什么人来说,你只能说两字—-不行!”

    “那谁去说‘行’呢?”

    “驴秀才,你对付驴还行,对付人还嫩点,这还用问,唐僧呗!”

    “唐僧?”荣锦不解,

    “你是大圣,领导就是唐僧,怎么?是不是要体验一下紧箍咒的感觉才承认谁是领导?嘎嘎嘎!嘎嘎嘎!”浪人的浪笑,分贝超高,而且还极具魔性,震得办公室挑高的房梁都跟着颤颤,在这栋办公大楼里面,除了高行长,没有几个人敢这么放肆地大笑。

    当年,信贷新人都要有师傅带的,高行长点名让绰号“包黑子”的老信贷员包法衡带荣锦,包黑子今年五十六了,身体还行,就是眼神不好又不带银镜,眯着的眼神像老猫眼缝里射出的绿芒。荣锦在出纳科时就听说关于他的典故,这个人没上过大学,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是全行盘毽冠军……

    然而这个包黑子让荣锦感觉是信贷科里最不好接近的人,整天黑着脸,几乎没笑过,据说他是有名的收贷高手,很多老大难的欠贷户都让他给收拾了。从跟包黑子的一段时间看,荣锦感觉他收贷确实有些办法,这些办法可以概括为几种,第一种是“理收”,就是晓之以理,好言相劝,这种比较简单,建立在客户比较讲道理,讲信用,有一定还款意愿的前提下的;第二种是“情收”,当客户还款意愿不强,光讲道理行不通的情况下,就要动之以情,包括觥筹交错,把盏言欢,送礼拉拢、利用关系等等;第三种是“武收”,就是撕破脸、下狠手、威胁恐吓、声色俱厉、对薄公堂等,这种清收条件的是要和客户之间非常干净,没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没有投鼠忌器的顾忌,客户也没有丝毫还贷意愿和再次合作的潜力。

    除了这三种办法,那就是“骗收”,美其名曰“智收”:即银行以毒攻毒,以彼道治于彼,在不违法不违规的前提下,利用计谋,蒙骗客户以达到收贷的目的。这是一种很另类的办法,在银行收贷中很少使用,但一旦使用,威力和危害成正比。

    对于上述几种收贷方法,包黑子曾评价说“理收是上策,情收是中策,武收是下策,理、情、武兼施是常策,而这智收是忌策,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要使用。”

    “这样会不会让客户觉得银行的人都很傻,很好骗?”荣锦问,

    “银行的人只要按规则办事,就不会被骗,记住,做银行的要靠规则,而不是靠计谋。”答话的包黑子不会想到,后来他的弟子荣锦无意中竟然把这招“智收”用到了极致。

    包黑子不但表情严厉,而且行为怪异,每次带荣锦到外县催收都要吃最普通的饭菜,住最差的招待所,喜欢住十来个人一个房间、每人只有一张光板床,一副脏乎乎的铺盖的地方,即使信贷员出差食宿报销标准很高。荣锦在吃上还勉强能将就,毕竟也是吃粗粮长大的,就是住宿上感到适应不了,那次去远郊催收欠息,晚上不能回市内,住乡招待所,多人间满圆,只有高级间,所谓高级间就是两张床,床上的铺盖好一点,最显著的就是弹簧床垫,一看这,荣锦高兴坏了,一声欢呼,一个鱼跃飞扑把自己扔到床上,大摊开手脚,身体在弹簧弹出的波浪中上下起伏,真是舒坦无比。他正快乐享受的时候,听见包黑子在旁边叫他:“帮我把垫子撤走。”荣锦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包黑子又重复了一遍,才明白过来。

    “师傅,这席梦思可舒服了,干嘛撤走?”荣锦问,

    “这玩意我享受不了。”包黑子说道,

    看来包黑子是认真的,厚床垫搬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松木床板,包黑子用苕帚扫了扫,铺上单薄的床单,说了声“妥了”,就脱衣躺下,准备睡觉。

    这也能睡着?包黑子的一番操作让荣锦瞪大双眼,惊诧不已,睡意都少了一半。他也听说过一些腰不好的人只能睡光板床,不过这也太“光”了,

    “我去拿个褥子吧?”他体贴地建议道,

    “不用,半夜三更别麻烦人家服务员。”

    “师傅,你看咱都花了高级间的钱了,弄得还不如普通间的条件,这不亏了嘛,能不能睡一宿席梦思试试?我保证你睡了一回就想睡第二回。”荣锦到信贷科几个月了,嘴是“滑”了不少。

    “唉,我是怕啊。”包黑子躺在木板上叹了口气,

    “怕什么?”荣锦好奇地问,

    “怕睡了席梦思,夜里梦西施啊,呵呵。”包黑子也开始说“屁”话了。

    “那不是好事儿嘛,哈哈哈……”荣锦被逗笑了,

    “你还是年轻啊,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包黑子说道,

    “好啊!”荣锦说着在席梦思上弹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感觉更舒服一些,包黑子则开始了他的讲述:

    “解放双台的时候,从教会学校跑出来参加了支前担架队,担架队四人一组,组里人看我身体看我身体单薄,但腿脚还算麻利,就让我去前线选伤员,这选伤员可有学问了,刚开始我什么也不知道,人家告诉我别选太胖的,我就在伤员里面专挑瘦子。那次炮火一停,我就冲了上去,几十个伤员躺在壕沟里,我一眼看中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那个人躺在地上,头上缠着纱布,胸口上躺着血,我跑到他身边,大声招呼后面的组员上来。等他们上来一看,就开始埋怨我挑错了人,我不服,组长大声教训我说,这一看就是个当官的,人小东西多,结果真让他说中了,这是个指导员,个子还没有十四岁的我高,可随身携带的书却有好几箱子,组长跟他商量能不能把书扔掉,指导员坚决不同意,我们只得把他和几箱书一起搬上担架,那一路把四个人累的够呛,走得也不快,快到战地医院的时候,指导员流血太多,坚持不住了,他让我们把他放下来,说自己不行了,把我叫到跟前,问我是不是学生,认不认识字,看我点头后,把怀里的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张欠条,是他打给附近一家百姓的,旁边这些书很多都是跟这家借的,拜托我替他还给人家,组长在旁边直摇头,说他是个书呆子,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这些,他很急,说这是军队的纪律,借东西一定要归还,我连忙答应,他这才放心,临牺牲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担架是我一年多睡过的最舒服的床,辛苦你们了,谢谢。”

    “正义之师也是信义之师!那后来呢?”荣锦问,

    “当时正在大战,我们只能把书箱埋到土里,做了记号,解放后,我们四个人专门雇了辆大车把书送还给了那户人家,带着那家主人在指导员的幕前撕了借条。”

    “帮指导员实现了心愿,可这跟您不愿睡席梦思有关系吗?”荣锦还是不解,

    “我只要一睡这光板,就想起指导员,讨债催贷就像是在帮他完成任务。革命先烈的牺牲为了什么,不是让你去梦西施的,而是让你继续他的使命,实现他的愿望的。看来当出纳当久了真是缺乏想象力,不说了,睡觉!”包黑子说着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不一会儿,这响声就被他的呼噜声覆盖了。

    荣锦倒是睡不着了,身下的席梦思也没有了刚才的舒适,倒像是陷进了泥坑。干脆他也搬开床垫睡床板,尝试体验包黑子的感觉。

    月光透过窗户把如银的光辉洒在两张光板床上,包黑子用老猫一样的眼睛偷偷瞄了瞄床板上的荣锦,嘴角流出一丝笑意……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