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9

    刘华爸爸坚持出了院。医院实在是住不起了,见天都说钱,睁着眼睛望着充满污渍的天花板,耳朵边全是钱哗哗往外流的声音。

    这感觉比骨头断了还让他难受。难受得五内俱焚。

    雪上加霜的是,等他的骨头所有恢复,坐骨神经的后遗症开始有所显现。当他柱上拐杖开始进行恢复训练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右腿有些些不听使唤。

    后来在主治医生一番严肃且认真负责的诊断后,得出结论:他的这次腰部神经损伤影响到了右腿的神经。

    至于能不能恢复,尚且不能得出结论,还得还日后的恢复。等骨伤完全好了,再到医院复查,然后再说神经方面的治疗方案。

    就像终审判决宣布了死刑一样。刘华他爸那七尺高的中年汉子,忍不住哇的哭出了声,后来就索性无所顾忌的嚎哭起来。

    即便周围站满了人,对他来说都变得十分遥远。他像进入到一个只有孤独的自己的异次元空间中,与世隔绝了。

    太苦了,生活太苦了。太累了,活着太累了。只有人到中年的人才会明白,命运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加诸于肩膀上的担子,就像搭在河沟上的一块孤独的石头,摇摇欲坠,又无可奈何。

    拼了老命稳住不掉,就得任由人和牲口的脚在身上踩来踩去。要是一个没稳住掉了,就得成为被人唾骂和抛弃的废弃品。

    他哭啊,这一摔已经把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积蓄见了底,还再遇上个该死的神经问题,这辈子全完了。废了,废得透透的。

    都说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好儿子。想起这个更令他感到心酸。儿子好又有什么用?放眼望去,天底下谁肯来拉他一把?谁肯替他把儿子养大?

    他是靠力气和手艺吃饭的人,两条腿就是他挣钱的本钱,如今连腿都没了,还有什么指望?

    刘华他爸自打出院以后,人就颓了,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满头花白的头发,见谁也不搭理,又开始酗酒。喝完酒就拎起拐杖砸东西。闹得屋里鸡飞狗跳。

    有一天许丽亲眼见到刘华爸爸将一根拐杖扔出来打鸡,那拐杖带着熊熊的势头,虎虎生风的,狠狠的砸到了院子里的泥地上。吓得躲避不迭的小母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咯”的叫,劫后余生的代价,以空中缓缓飘下的三根粗大的羽毛剧终。

    当时刘华和许丽刚把他家的木门打开。见到这一幕,刘华的脸色一沉,赶忙伸手拦住许丽,说:

    “你别进去了,小心他又扔什么东西砸到你。”

    但却听到屋内他爸粗哑的声音喊:

    “是许家女娃子来啦?进来坐。”随后听到他卡痰的声音。

    许丽转身望向刘华,刘华微垂的脸庞看不到表情,但少年阴郁的心情,却是实实在在的写在脸上的。

    许丽跟着刘华进了屋。过去朴素条理有序的家如今变得一片狼藉。院子里到处都是鸡鸭拉的屎。

    屋里的四方桌上,长条登上,藤椅上全部乱七八糟的堆着东西。

    这两父子住的地儿连他们家鸡窝都不如。

    刘华他爸住的那间房更是一股怪味,本来就受潮的水泥地板上,到处都是他吐出来的痰,一片黏湿。分明床前给他放了一个专门吐痰的盆,可他偏偏一口痰都不往里吐,全给吐到了地上。

    “许幺妹,你这个女娃娃不错,心地好。叔也是看到你长大的。以前总是穿一条膝盖上绣着蝴蝶的天蓝色裤子,头上扎两根翘辫子。跟在你妈屁股后头。这一转眼呀,都长成大人了~”

    说道这里,他像勾起了伤心的往事,眼里浸上了泪水,喉结在脖子上滚来滚去的,半天没有说话。

    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眼眶凹陷,脸颊凹垂,面色青黄。胡子像野草一样丰盛的长在脸上。与过去判若两人。

    刘华嫌恶的,有些冷冷的对他说:

    “她是来找我借书的。晚上吃面哈。我吃了饭要回学校去上晚自习,你准备一哈儿,我先给你上药。”

    说完就带着许丽出来了。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许丽才惊觉刘华他爸那屋里,还有股浓重的酒味。

    “你爸他还是挺可怜的~”许丽拉了拉正在弯腰收拾的刘华的衣服。少年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写满了忧郁。转瞬之间,忧郁就变成了愤怒:

    “你不要同情他。他是自作自受。你不晓得他去干了什么~”

    刘华愤怒的语气很重,但音量还是压得很低:

    “你不晓得他干了啥子。算了,不说了。总之,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天天只晓得喝酒,我都跟他吵了无数次了。他就不听。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儿?哼~”

    少年说得来气,赌气似的拿了书就领着许丽离开了他那无比凌乱的家。

    两少年并肩走在乡下小路上,走着走着,刘华就哭了,开始只是“哈~”“哈~”的叹气,也许是吹气也不能制止眼里涌动的泪水,之后就索性啜泣起来,伸起细长的胳膊,挡在眼睛上,哭得肩膀一下一下的颤动。

    那瘦弱稍显贫瘠的肩膀上还有一块没有洗干净的老印记。少年身上的衬衣有些泛黄,但很合身。更显得少年的身体修长。

    少年的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有时候挺羡慕你的。我宁肯像你这样~哎~我就不送你了~”

    说完少年一转头就往回跑。像一阵风,少年迈动那弹力十足的长腿只眨眼的功夫就跑得没影儿了。

    许丽怔怔的望着他跑远的方向。有些难过,又有些担心。

    彻底躺平的刘华爸爸似乎意识到自己无论过去多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结局。似乎觉得过去的那个辛苦劳作的自己像个十足的傻逼。所以在人生决计不可能翻盘的时候选择了坠落,用自我放逐的方式。

    他任由自己的情绪支配,想骂就就骂,想砸就砸。他随意烂酒,趁刘华不在家的时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也能磨到小商品部去买酒。他整日烂醉如泥,放弃了人生任何性质的思考。把所有难题和现实的困境统统甩给了他的儿子。

    许丽知道刘华想说的是什么,他爹的事情传遍了十里八村,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岁小童,除非痴傻,哪个不知道?

    她也知道刘华羡慕她什么,相比于许丽的病母那样简洁利落的辞世,刘华父亲这样的状态的确是个沉重的负担。

    好几次,许丽会远远看到刘华推着他家那辆老式的,已经开始生锈的凤凰牌自行车,在车的后座上垫上旧毯子,让他爹坐在上面,推着他,慢慢去医院复诊。

    生活带给了刘华他爸不近人情的打击,他顺势又将这份不近人情的打击踢给他的儿子。这对过去父慈子孝的父子,在岁月的磋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刘华爸爸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用几乎算是反向修养的方式,居然也彻底的扔掉了拐杖。治疗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甚至是敷衍了事的。他认命似的顺其自然。他的右腿的神经常常发痛,肌肉却迅速萎缩,终于变成了瘸子。

    他依然不修边幅,依然瘦骨嶙峋,依然烂醉如泥。

    人生就这样了呀!

    他逼得高二的刘华一放假,就马不停蹄的出去干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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