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5.
“找凶手？”白晨没听明白。
去找凶手？他们现在不就是在找凶手吗？还是说，徐文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徐文把头转过来，笑着看着白晨，手依旧托着脸颊，“没有必要藏着，能解答的我们都会给你解答。”
他的笑容给白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白晨不由得放松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一松弛下来，虚弱感和疲惫感同时如决堤潮水般涌进她的身体，白晨控制不住地长舒一口气。
短短的一天，她的大脑已经被不断更新迭代的问题挤得酸胀难耐。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略加组织后，首先问出了那个目前她最关心的问题：
“尸体失踪和你们有关吗？”
这是白晨眼下最关心的、最难解开的谜团。从史奇和孙涂二话不说送她来执安医院，再到执安和理事会打哑谜似的对峙，最后到陈叔莫名其妙的一通发言，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似乎都指向了这个问题。显然，这是一把关键钥匙。
徐文也如自己承诺的一般坦率，笑道：“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果然如此。白晨心想，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容我问一句，为什么这么做？这可是犯罪。”白晨严肃起来，语气已经不太客气。即使是实习执安，白晨从小便建立起来的，并在她人生中不断加深的对这份职业的敬畏、对法律的敬畏，仍然使得她无法理解徐文他们对待法律的这份洒脱与漠然。
她自诩的这份正义，在这个所谓的理事会面前，似乎成了云淡风轻的笑谈。
“管他呢，执安都放我们走了，那就不算犯罪。”副驾上的史奇玩着手机，毫不在意地回答。
“家属不配合，手上没情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当下最高效便捷的手段。”徐文狡黠地笑笑，白晨突然觉得这股笑容有些刺眼，有些令她反感。
“我还是不理解，”白晨坚定地摇摇头，“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我作为合作人，是有权利透露消息给你们的，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
“这跟尸检报告没什么关系，我们这么做主要是便于调查。”开车的孙涂插话。
“怎么便于调查？”白晨咄咄逼人。
“那我问你，你们执安在掌握尸检报告后，原本的下一步是什么？”史奇从副驾转过头来，反问白晨。
“查案发现场周边便利店的录像，查周边五金店的定制客单，查周边租房的记录，这是我原本的计划。”白晨立马条理清晰地头头是道，毫不退让地盯着史奇的眼睛。
史奇和白晨对视一会，也没说什么，默默回过了头。
“不错，”徐文却笑着点点头，似乎白晨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内，“这些确实是你们眼前的突破口，但是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白晨有些不服气，自己在线索匮乏的情况下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调查方向，在徐文嘴里，似乎变得相当轻松。
“如果顺着这些寻常的手段真的能破案，上头为什么会决定让我们来插手这个案子？”
“……因为……”白晨皱眉，这也是她目前想不通的一点，“……这件案子比较……反常？”
“可以这么说。”徐文一脸“你终于开窍了”的欣慰。
反常吗？白晨心里默默承认了，确实很反常。从见到理事会的那一刻开始，似乎这些反常的事就开始发生：反常的家属，反常的执安，反常的陈叔，反常的……尸体。
与其说是“反常”，倒不如说是“异常”。
“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尸体的事情，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白晨又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个……”徐文难得地犹豫了一下，面露苦笑。他看了眼前座的孙涂和史奇，两人也回头看了眼他，三人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什么看，看路！”史奇突然意识到和他们对视的孙涂手头正在开车，伸手就是给孙涂肩膀上来了一拳。孙涂也反应过来自己分神了，连忙回过头，低声骂着调整了一下方向盘。
史奇清了清嗓子：“咳咳——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对你二十年来建立起来的……认知，有些……颠覆。”他摸着络腮胡，一边斟酌措辞一边往嘴外挤字，说得白晨云里雾里的。
“什么意思？”白晨疑惑。大部分的谜团在徐文他们的解答下，逐渐一一明朗起来，她已经大致摸清了这次合作的来龙去脉。但唯独尸体是怎么失踪的这件事，她硬是想破头皮也没有半点头绪，似乎答案遥不可及。
她也想过几种可能，但似乎那些寻常的答案，在这间“异常”的事件中，根本经不起深思和推敲。唯一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徐文看着白晨疑惑的神情，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将视线慢慢移向白晨身边的那个，从开始到现在都没什么存在感的神秘女孩。
白晨似乎想到了什么，这股从上车前就慢慢生长起来的、朦胧的异常感逐渐膨胀到了极限，占据了她的全部身躯，同时而来的，是达到峰值的“异常”感所滋生的莫名的恐惧。
徐文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笑容，此刻在白晨眼里也似乎变得阴森起来，但她很清楚，徐文的表情本身没有变，变的是其他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感觉到，她正在接近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在其带给她的战栗和悚然的驱使下，白晨顺着徐文的视线，慢慢向左转过头去，看向似乎与世隔绝的，后座的那个角落。
白晨看见，那个黑衣女孩慢慢地把在卫衣帽的阴影笼罩下的脸抬了起来，微微侧向她。
此时太阳已落山，穿过车窗玻璃的光线已经变得微弱而冰冷，使得车内的一切氤氲在模糊暧昧的黑暗里，但借着这即将入夜的残余光线，白晨终于勉强看清了，女孩在卫衣帽下，慢动作般扭过来的脸。
那与夏莉的脸完全一致。
白晨瞪大了眼。
白晨的瞳孔感受到了大脑情绪上的变化，开始放大，放大，放大到足以表达出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恐惧与震惊。她捂住嘴，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涌，想冲进她的食道。她的身体已经麻痹了，大脑也完全宕机，根本思考不了——
眼下，为什么这张白天只在照片中看到的脸，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是单纯的长得像？双胞胎姐妹？恶作剧？化妆？还是……
死而复生？
完全思考不了。
在重复的假设——否定——再假设——再否定中，白晨逐渐放弃了无谓的思考，就这么和“夏莉”大眼瞪着小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没多久，也许是很久，一只手突然搭在白晨右肩上，像是用力按住了白晨快要飞升九霄的意识。
“没事的。”徐文的声音在右边响起。
白晨回过神来，她猛得回头，看到前座的孙涂和史奇脸上的无奈和担忧，又看到身边徐文安慰的微笑。
她又看向女孩，她这次看清了女孩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困惑，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一种……悲伤。
女孩……不，夏莉，像是害怕让别人看到以这种方式存在的自己。
“……夏莉？”白晨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更像是在问自己。夏莉看到白晨的反应，下意识把头低下来一些，但一双眼睛仍带着复杂的情绪，偷偷看着白晨。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好不少。”徐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无法理解，就不要尝试理解，而是去感受。”
去感受？
虽然不明白这番话的含义，白晨还是试着放松下来，暂时将眼下所有的不合理、以往对世界的认知，统统丢到了一边，重新去思考、去感受这整件事。
死而复生。
无关是否合乎道德、合乎科学、合乎法律、合乎常识，只是去思考感受，这件事倘若在本身已经成为现实、产生了影响的基础下，她该去思考什么？
白晨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夏莉真的死而复生，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尝试理解，而是去感受”。
当用这种思考方式去看待整件事，白晨突然想通了，为什么尸体会“自己打开门”，从手术室离开；为什么为什么整个执安上下，都对理事会抱有露骨的敌意；为什么陈墨多次表达对理事会的不信任；为什么理事会在国家内拥有与执安平起平坐的特权……
所有不曾解决的问题，似乎都因为眼前的夏莉，迎刃而解。
所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似乎都因为眼前的“异常”，顺理成章。
当白晨开始以新的思考方式来看待这件“异常”，白晨发现，很多事情突然向她呈现出了她不曾看到过的一面。
首先，理事会拥有“异常”的能力。眼前的夏莉也许是他们的能力之一，但绝对不是他们唯一的能力。
其次，政府和执安对理事会的能力是知情的。这就表明，政府已然把理事会当做了处理“异常”的一颗棋子。
那么，在这两个事实下，理事会和执安的合作意味着什么？
这是否意味着，这次的事件，也是超出政府和执安能力的“异常”事件？而作为执安代理合作人被强行安插在两者之间的自己，为什么又对这双方都默认的“异常”一无所知？
白晨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庞大的阴影始终浸在黑暗与迷雾交织的未知里，不见其全貌。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好像不足以去揭开这团谜。
因此，眼下的最优解，只有像理事会和执安一样，默认“异常”的存在，继续追查，等待双方中的任何一方给自己一个谜底。
白晨从冥思状态回归到现实。夏莉已经转过头去，仍闭口不言。史奇看着手机，孙涂开着车，徐文看着白晨，三人都没有开口，都在默默等待白晨的回复。
“我明白了。”白晨点头，像是已经接纳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前座的孙涂和史奇对视一眼，两人像是有点惊讶于白晨的适应速度。徐文倒仍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悠闲样子，微微颔首，看向车窗外：“应该快到了吧。”
“凶手在哪？”白晨问。她已经弄清了此行的目的，理事会必定是向夏莉本人询问了凶手的信息，而这些情报，比起执安循规蹈矩的调查方式，确实足以让目前的案子有突飞猛进的进展。
白晨心想，若所有凶杀案的受害者本人都能活过来、成为破案的助力，世界上可能就不会有所谓的“悬案”一说了。
“如果夏莉小姐说的没错，凶手应该已经在准备接近下一个目标了。”孙涂回答。
白晨皱起眉头：“连环杀人？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夏莉小姐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的第二个目标，大概率是她的朋友，田芸。”史奇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抱着臂，侧着头对后座的白晨说着。
“为什么？”白晨追问。
“因为……”白晨身边传来一声细小孱弱的女声。她转头，看到夏莉把脸转了过来，第一次开了口。
“因为那天晚上，是我救了她。”夏莉声音很小，颤抖着，像是恐惧，像是自责。
“发生了什么？”白晨声音柔和下来。
夏莉没有立刻回答。白晨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放在了夏莉的背后。左手传达回来的触感，是一瞬间的冰凉。
感受到了白晨的触碰，夏莉冰凉的身子微微一颤，随着一阵紧绷，但很快又松弛下来。夏莉的身体因无声的啜泣而抽动起来。
身边这个女孩逐渐强烈起来的悲伤情绪让白晨手足无措，同样，她对这个身体娇小、按年龄可以算得上是她妹妹的女孩，也莫名地唤醒了心里的怜爱，她抚摸着女孩瘦小的背脊。尽管有太多问题想问这个女孩，但白晨选择了沉默。
“那天夏莉小姐和田芸小姐去了酒吧。因为夏莉小姐那段时间刚结束了一段恋情，她们那几天都会在晚上去喝酒。”徐文脸上少见地没有笑容。
“那她为什么要说谎？”白晨自然指的是夏莉的母亲。夏莉在旁边，她也不好指名道姓。
白晨有些恼怒，夏莉的母亲，那个审讯室里的妇人，果然是向他们说了谎。连续几天的情绪失落和宿醉不归，在假期时间，每天和女儿住一起的母亲不可能会察觉不出异常。
徐文知道白晨指的是谁，但他没有回答白晨，而是眯着眼看向窗外，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也许以后会得到解决。”徐文叹了口气。
一车人陷入沉默，夏莉隐隐的抽泣也被汽车行驶的噪音一声一声地吞没。待夏莉情绪稳定下来，汽车的行驶速度也渐缓，车窗外的夜景被高楼和树影遮蔽起来。车似乎开进了一个小区。
不久，慢速行驶的车停在了一栋居民楼下。
“是这里吗？”孙涂转头，低声问着夏莉。夏莉在他们的注视中微微点了点头。
徐文看向史奇，史奇低声说：“老湛他们绕了一圈，说看过了，附近没什么可疑的人。”
徐文看了眼面前的居民楼：“让他们待楼下，我们两个上去看看。”
史奇点点头，在手机上敲了几下，随后，两人打开车门下了车，留下了孙涂、白晨和夏莉三人在车中。
白晨看向车窗外，另一辆理事会的车就停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此时也下来三人。借着路灯，白晨勉强看清了那三张熟悉的面孔。
白晨看了眼车内的主控面板，时间显示为七点十四。
“我们不用下去吗？”白晨问孙涂。
孙涂将车熄火，关了近光灯，车内登时陷入了模糊的昏暗。孙涂没有急着回答，他打开车窗，拿起手边的玻璃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像个老干部。
把水杯放回原位后，他回头看了眼白晨，朝她咧嘴笑着：
“我们的任务是在这等着，其他的，就交给他们吧。”
去找凶手？他们现在不就是在找凶手吗？还是说，徐文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徐文把头转过来，笑着看着白晨，手依旧托着脸颊，“没有必要藏着，能解答的我们都会给你解答。”
他的笑容给白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白晨不由得放松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一松弛下来，虚弱感和疲惫感同时如决堤潮水般涌进她的身体，白晨控制不住地长舒一口气。
短短的一天，她的大脑已经被不断更新迭代的问题挤得酸胀难耐。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略加组织后，首先问出了那个目前她最关心的问题：
“尸体失踪和你们有关吗？”
这是白晨眼下最关心的、最难解开的谜团。从史奇和孙涂二话不说送她来执安医院，再到执安和理事会打哑谜似的对峙，最后到陈叔莫名其妙的一通发言，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似乎都指向了这个问题。显然，这是一把关键钥匙。
徐文也如自己承诺的一般坦率，笑道：“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果然如此。白晨心想，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容我问一句，为什么这么做？这可是犯罪。”白晨严肃起来，语气已经不太客气。即使是实习执安，白晨从小便建立起来的，并在她人生中不断加深的对这份职业的敬畏、对法律的敬畏，仍然使得她无法理解徐文他们对待法律的这份洒脱与漠然。
她自诩的这份正义，在这个所谓的理事会面前，似乎成了云淡风轻的笑谈。
“管他呢，执安都放我们走了，那就不算犯罪。”副驾上的史奇玩着手机，毫不在意地回答。
“家属不配合，手上没情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当下最高效便捷的手段。”徐文狡黠地笑笑，白晨突然觉得这股笑容有些刺眼，有些令她反感。
“我还是不理解，”白晨坚定地摇摇头，“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我作为合作人，是有权利透露消息给你们的，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
“这跟尸检报告没什么关系，我们这么做主要是便于调查。”开车的孙涂插话。
“怎么便于调查？”白晨咄咄逼人。
“那我问你，你们执安在掌握尸检报告后，原本的下一步是什么？”史奇从副驾转过头来，反问白晨。
“查案发现场周边便利店的录像，查周边五金店的定制客单，查周边租房的记录，这是我原本的计划。”白晨立马条理清晰地头头是道，毫不退让地盯着史奇的眼睛。
史奇和白晨对视一会，也没说什么，默默回过了头。
“不错，”徐文却笑着点点头，似乎白晨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内，“这些确实是你们眼前的突破口，但是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白晨有些不服气，自己在线索匮乏的情况下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调查方向，在徐文嘴里，似乎变得相当轻松。
“如果顺着这些寻常的手段真的能破案，上头为什么会决定让我们来插手这个案子？”
“……因为……”白晨皱眉，这也是她目前想不通的一点，“……这件案子比较……反常？”
“可以这么说。”徐文一脸“你终于开窍了”的欣慰。
反常吗？白晨心里默默承认了，确实很反常。从见到理事会的那一刻开始，似乎这些反常的事就开始发生：反常的家属，反常的执安，反常的陈叔，反常的……尸体。
与其说是“反常”，倒不如说是“异常”。
“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尸体的事情，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白晨又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个……”徐文难得地犹豫了一下，面露苦笑。他看了眼前座的孙涂和史奇，两人也回头看了眼他，三人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什么看，看路！”史奇突然意识到和他们对视的孙涂手头正在开车，伸手就是给孙涂肩膀上来了一拳。孙涂也反应过来自己分神了，连忙回过头，低声骂着调整了一下方向盘。
史奇清了清嗓子：“咳咳——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对你二十年来建立起来的……认知，有些……颠覆。”他摸着络腮胡，一边斟酌措辞一边往嘴外挤字，说得白晨云里雾里的。
“什么意思？”白晨疑惑。大部分的谜团在徐文他们的解答下，逐渐一一明朗起来，她已经大致摸清了这次合作的来龙去脉。但唯独尸体是怎么失踪的这件事，她硬是想破头皮也没有半点头绪，似乎答案遥不可及。
她也想过几种可能，但似乎那些寻常的答案，在这间“异常”的事件中，根本经不起深思和推敲。唯一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徐文看着白晨疑惑的神情，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将视线慢慢移向白晨身边的那个，从开始到现在都没什么存在感的神秘女孩。
白晨似乎想到了什么，这股从上车前就慢慢生长起来的、朦胧的异常感逐渐膨胀到了极限，占据了她的全部身躯，同时而来的，是达到峰值的“异常”感所滋生的莫名的恐惧。
徐文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笑容，此刻在白晨眼里也似乎变得阴森起来，但她很清楚，徐文的表情本身没有变，变的是其他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感觉到，她正在接近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在其带给她的战栗和悚然的驱使下，白晨顺着徐文的视线，慢慢向左转过头去，看向似乎与世隔绝的，后座的那个角落。
白晨看见，那个黑衣女孩慢慢地把在卫衣帽的阴影笼罩下的脸抬了起来，微微侧向她。
此时太阳已落山，穿过车窗玻璃的光线已经变得微弱而冰冷，使得车内的一切氤氲在模糊暧昧的黑暗里，但借着这即将入夜的残余光线，白晨终于勉强看清了，女孩在卫衣帽下，慢动作般扭过来的脸。
那与夏莉的脸完全一致。
白晨瞪大了眼。
白晨的瞳孔感受到了大脑情绪上的变化，开始放大，放大，放大到足以表达出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恐惧与震惊。她捂住嘴，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涌，想冲进她的食道。她的身体已经麻痹了，大脑也完全宕机，根本思考不了——
眼下，为什么这张白天只在照片中看到的脸，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是单纯的长得像？双胞胎姐妹？恶作剧？化妆？还是……
死而复生？
完全思考不了。
在重复的假设——否定——再假设——再否定中，白晨逐渐放弃了无谓的思考，就这么和“夏莉”大眼瞪着小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没多久，也许是很久，一只手突然搭在白晨右肩上，像是用力按住了白晨快要飞升九霄的意识。
“没事的。”徐文的声音在右边响起。
白晨回过神来，她猛得回头，看到前座的孙涂和史奇脸上的无奈和担忧，又看到身边徐文安慰的微笑。
她又看向女孩，她这次看清了女孩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困惑，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一种……悲伤。
女孩……不，夏莉，像是害怕让别人看到以这种方式存在的自己。
“……夏莉？”白晨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更像是在问自己。夏莉看到白晨的反应，下意识把头低下来一些，但一双眼睛仍带着复杂的情绪，偷偷看着白晨。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好不少。”徐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无法理解，就不要尝试理解，而是去感受。”
去感受？
虽然不明白这番话的含义，白晨还是试着放松下来，暂时将眼下所有的不合理、以往对世界的认知，统统丢到了一边，重新去思考、去感受这整件事。
死而复生。
无关是否合乎道德、合乎科学、合乎法律、合乎常识，只是去思考感受，这件事倘若在本身已经成为现实、产生了影响的基础下，她该去思考什么？
白晨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夏莉真的死而复生，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尝试理解，而是去感受”。
当用这种思考方式去看待整件事，白晨突然想通了，为什么尸体会“自己打开门”，从手术室离开；为什么为什么整个执安上下，都对理事会抱有露骨的敌意；为什么陈墨多次表达对理事会的不信任；为什么理事会在国家内拥有与执安平起平坐的特权……
所有不曾解决的问题，似乎都因为眼前的夏莉，迎刃而解。
所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似乎都因为眼前的“异常”，顺理成章。
当白晨开始以新的思考方式来看待这件“异常”，白晨发现，很多事情突然向她呈现出了她不曾看到过的一面。
首先，理事会拥有“异常”的能力。眼前的夏莉也许是他们的能力之一，但绝对不是他们唯一的能力。
其次，政府和执安对理事会的能力是知情的。这就表明，政府已然把理事会当做了处理“异常”的一颗棋子。
那么，在这两个事实下，理事会和执安的合作意味着什么？
这是否意味着，这次的事件，也是超出政府和执安能力的“异常”事件？而作为执安代理合作人被强行安插在两者之间的自己，为什么又对这双方都默认的“异常”一无所知？
白晨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庞大的阴影始终浸在黑暗与迷雾交织的未知里，不见其全貌。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好像不足以去揭开这团谜。
因此，眼下的最优解，只有像理事会和执安一样，默认“异常”的存在，继续追查，等待双方中的任何一方给自己一个谜底。
白晨从冥思状态回归到现实。夏莉已经转过头去，仍闭口不言。史奇看着手机，孙涂开着车，徐文看着白晨，三人都没有开口，都在默默等待白晨的回复。
“我明白了。”白晨点头，像是已经接纳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前座的孙涂和史奇对视一眼，两人像是有点惊讶于白晨的适应速度。徐文倒仍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悠闲样子，微微颔首，看向车窗外：“应该快到了吧。”
“凶手在哪？”白晨问。她已经弄清了此行的目的，理事会必定是向夏莉本人询问了凶手的信息，而这些情报，比起执安循规蹈矩的调查方式，确实足以让目前的案子有突飞猛进的进展。
白晨心想，若所有凶杀案的受害者本人都能活过来、成为破案的助力，世界上可能就不会有所谓的“悬案”一说了。
“如果夏莉小姐说的没错，凶手应该已经在准备接近下一个目标了。”孙涂回答。
白晨皱起眉头：“连环杀人？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夏莉小姐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的第二个目标，大概率是她的朋友，田芸。”史奇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抱着臂，侧着头对后座的白晨说着。
“为什么？”白晨追问。
“因为……”白晨身边传来一声细小孱弱的女声。她转头，看到夏莉把脸转了过来，第一次开了口。
“因为那天晚上，是我救了她。”夏莉声音很小，颤抖着，像是恐惧，像是自责。
“发生了什么？”白晨声音柔和下来。
夏莉没有立刻回答。白晨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放在了夏莉的背后。左手传达回来的触感，是一瞬间的冰凉。
感受到了白晨的触碰，夏莉冰凉的身子微微一颤，随着一阵紧绷，但很快又松弛下来。夏莉的身体因无声的啜泣而抽动起来。
身边这个女孩逐渐强烈起来的悲伤情绪让白晨手足无措，同样，她对这个身体娇小、按年龄可以算得上是她妹妹的女孩，也莫名地唤醒了心里的怜爱，她抚摸着女孩瘦小的背脊。尽管有太多问题想问这个女孩，但白晨选择了沉默。
“那天夏莉小姐和田芸小姐去了酒吧。因为夏莉小姐那段时间刚结束了一段恋情，她们那几天都会在晚上去喝酒。”徐文脸上少见地没有笑容。
“那她为什么要说谎？”白晨自然指的是夏莉的母亲。夏莉在旁边，她也不好指名道姓。
白晨有些恼怒，夏莉的母亲，那个审讯室里的妇人，果然是向他们说了谎。连续几天的情绪失落和宿醉不归，在假期时间，每天和女儿住一起的母亲不可能会察觉不出异常。
徐文知道白晨指的是谁，但他没有回答白晨，而是眯着眼看向窗外，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也许以后会得到解决。”徐文叹了口气。
一车人陷入沉默，夏莉隐隐的抽泣也被汽车行驶的噪音一声一声地吞没。待夏莉情绪稳定下来，汽车的行驶速度也渐缓，车窗外的夜景被高楼和树影遮蔽起来。车似乎开进了一个小区。
不久，慢速行驶的车停在了一栋居民楼下。
“是这里吗？”孙涂转头，低声问着夏莉。夏莉在他们的注视中微微点了点头。
徐文看向史奇，史奇低声说：“老湛他们绕了一圈，说看过了，附近没什么可疑的人。”
徐文看了眼面前的居民楼：“让他们待楼下，我们两个上去看看。”
史奇点点头，在手机上敲了几下，随后，两人打开车门下了车，留下了孙涂、白晨和夏莉三人在车中。
白晨看向车窗外，另一辆理事会的车就停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此时也下来三人。借着路灯，白晨勉强看清了那三张熟悉的面孔。
白晨看了眼车内的主控面板，时间显示为七点十四。
“我们不用下去吗？”白晨问孙涂。
孙涂将车熄火，关了近光灯，车内登时陷入了模糊的昏暗。孙涂没有急着回答，他打开车窗，拿起手边的玻璃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像个老干部。
把水杯放回原位后，他回头看了眼白晨，朝她咧嘴笑着：
“我们的任务是在这等着，其他的，就交给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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