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其他小说 > 伟大的孤独者 > 第十五章 一个人的冬天 3

第十五章 一个人的冬天 3

    子孟镇。还是那么湿冷。

    砍收完毕的甘蔗地,有些漏出了黄色的泥土,农民燃烧甘蔗叶后留下了黑色的灰烬,紧紧地覆盖在苍茫的大地上,来年定随着雨水渗入泥土,滋润着新生的甘蔗。

    冷,这个冬天很冷!

    那些日子,老江放学后习惯把自己关在宿舍内,瑟缩在床上,静听窗外的呼呼寒风的低吟。

    这个冬天,确实太冷!

    新年后的一个周五,子孟镇已经足足有一周时间没见到太阳了,每天早上老天都阴沉着脸,一到了傍晚便下起凄厉的冷雨,雨点敲击窗台,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会响到夜色渐起,有些会淅淅沥沥到天明。

    冷雨夜,凄厉风,惊闻在梦中。这人世间的风雨有时只对着同一个人拍打,多么不公,多么可怜,却又无可奈何。

    这天夜色正浓时,老江依然无法安然入睡,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于是他起身,想温上一碗米酒以浇愁入眠,可酒刚刚满上酒手机便突然响起。他一看桌子上的手机——是弟弟打来。深夜接到的电话,通常不会平常。

    “阿哥,阿爸病了,抽个时间回来看看。”

    果不其然,事之将至。阿弟在电话里对阿爸的病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是没什么大障的。

    令老江不安的是,他从弟弟的云淡风轻里听到出不祥——自己的这个阿弟向来做事稳重,他说“抽个时间回来看看”,也许已经到了不得不看之境地。

    他的心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起床,更衣,出门,上车,启动车子,他要连夜赶往老家。因为父母年老,小幸离世的消息他一直并没有告诉家里,现在阿爸又病倒,这事是绝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一路上,老江开得很快,把黑夜与疾风都抛在了车身之后,但不论车子如何疾驰,却怎么也甩不掉心中的忧愁。他的大脑犹如一台高速运行的电脑,想着许多许多伤心的过往和许多许多未知的将来。

    飞驰的车轮把手表上的时针带来到了凌晨三点的位置,依旧是寒风中夹杂着小雨。老江把车子稳稳地停在老家门口的那棵大树下。借着车灯,他清楚地到眼前的那棵老树在风雨中柔弱地飘摇着,枝与叶都显得那么消瘦,连树干也是容颜沧桑的模样,老江的心一紧,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

    院子里的灯早已熄了,但大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里射出。他轻轻地推开那两扇木门,跨过门槛,走向厅堂。阿爸已经睡了——他的床已搬到了厅堂——把老人家的床搬到厅堂意味着什么,老江心里十分清楚。

    看阿爸的床,他不禁悲从中来。厅堂上只开着一盏小电灯,阿妈和阿弟还在客厅里候着,见到风尘仆仆归来的城子,他们的心中多了一些安慰。

    老江问了阿爸的情况。原来阿爸半个月前就病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阿爸刚刚病倒的那几天,阿弟就一直说要给阿哥打电话,让他回来,但阿爸始终不同意——一个老党员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他说阿哥的工作一定很忙,况且阿哥也不是个医生,放下工作赶归来也无多大益处,便一直没有阿弟告知阿爸的病情。

    听到这些,老江把头昂起,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他对阿弟说现在就把阿爸送到县城的医院去,但阿弟阻止了:“阿爸的情况,这些天来愈发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疼得厉害时他总是不停地呻吟,有时还说着一些不成句的话——你进门前半个时辰他还在说着的,我给他吃了花后稍稍好了一些,现在能入睡了。就让阿爸好好睡一下吧,等天明了再送往医院。”

    老江点点头,默认了。

    黑夜,无边的黑夜还在继续,外面的风还在吹着,雨还在下着,那棵老树一定也在忍受风雨的摧残,无奈地在风雨中摇摆着。

    熬到天明,看到日出,让新的太阳重新把自己萦绕,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老江坐到了阿爸的床前,看着,守着,直到无边的黑夜渐渐散去,直到希望的黎明渐渐来临。

    雨停了,天亮了,阿爸也醒来了。看到城子回来,他很是激动,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直立起来。

    “阿爸,您醒了!”

    “城子,你怎么归来了?”

    “阿爸,您病得厉害,也不早告诉我。”

    “我没事,不过是小毛病罢了。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必紧张——我的身体我清楚的。”

    “阿爸,您看你都病成这样的了,还说没事。我们都知道您老是老党员,坚强,但也不应该不告诉我您的病情。”

    “人一旦老了,就跟机器一样,大小都会有些问题,不足为虑!”

    “别说了阿爸,我们给您煲了些粥,趁热吃。吃好了我和阿弟一起送您上县医院去。”

    老人家一听,浅笑道:“上医院?不必的!你阿弟已经给我抓了不少药——还挺有效果,无须上医院,再说了也没有必要花那个钱。”

    说着,老江已经捧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到了阿爸床前:“阿爸,别说了,先吃早餐,完了我们送您上医院,这您可得听我们兄弟两的,至于其他的,您用不着操心,我们一切都给您安排好,放心吧!”

    老人家听了,知道自己拗不过孩子,浅笑着说好——一名老党员永远在脸上保持着的乐观。

    乐观是一种多么可贵的态度,可有时候乐观只能是一种态度,改变不了什么。来到了县医院后的不到两小时,阿爸就陷入了昏迷。经过了医生的及时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可怕的消息并不会为此而不来。医生的一番细致检查后,得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结论:肝癌,晚期。

    老江抓住医生的手迫切地问道:“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老江的世界瞬间惊雷轰鸣,风雨交加。他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想着应该以一种什么表情或者什么态度面对阿爸。

    终究是要面对的!他回到阿爸的病房,坐下,看着床上那瘦弱的阿爸,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的皱纹犹如院子旁老树的树皮,有着深深浅浅的树的沧桑纹路,那双手,那双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把自己举上肩头的有力的双手,如今却如冬天的枯树枝般干瘦,像失修的路基,像干瘪的稻穗,又像是经历了寒霜的甘蔗,也像贫瘠的土地。

    阿爸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他觉得难以置信,想想小时候那个强壮能干的阿爸,再看看病床上的瘦骨嶙峋的阿爸,两者之间的过渡似乎仅仅用了一夜的时间。

    在医院的两天时间里,阿爸几度陷入昏迷,几度在迷糊中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老江的心在每一分每一秒里煎熬着,他不无法预料阿爸会在哪一次昏迷之后就再也醒不来——而且他惊恐地感觉到那时间也许不会太久了!

    终于,噩耗来了。

    那是来到医院的第四天,天空中挂着难得的太阳,风很轻,天微冷,那晚照的夕阳柔和地从病房的窗台射入,温暖着冰冷的病房。这时,阿爸从昏迷中醒来,他坐起身子,用有神的眼睛从着城子:“儿啊,我睡了多久?”

    老江坐到阿爸的身边,惊讶又欣喜地回答道:“阿爸,这次你睡了整整一天了。”

    老人家摸了摸肚子,无事一般似地说道:“难怪,难怪我觉得肚子饿极了。”

    “阿爸,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准备去。”

    老人家醒来后突然显得精神矍铄,脸也有了红润的血气,像是大病痊愈的样子:“我想吃我们家里养着的土鸡,最好是白斩——原汁原味的白斩鸡味道才好。对了,再给我带上一些家里的米酒——我记得家里的桌子下就放着一壶。”

    “阿爸,酒就不要了吧,您现在还在住院里呢,酒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沾的,绝不能违了医嘱——这是医生再三强调过……”

    “放心吧,我的身体我清楚,我现在哪也不疼哪也不痛,想想,我这病应该是好了。现在我就特别想吃家里的大肥土鸡和米酒,想想都馋!”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自阿爸病以来,就能得见到他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过笑容。

    看到阿爸如此这般乐观,大家心里也暗暗高兴。老江没有多想,也许阿爸病情真的已经好转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马上打电话给家里的阿妈,说让她杀一只大阉鸡——白斩,还特别交代说阿爸的病情好转了,嘴馋想吃。说完,他便一人快速驱车回了60余公里外的家里。

    到了家,阿妈已经把白斩鸡准备好了,米酒了准备好了,想着阿爸已经好转,也许明天后天就能出院回家,于是他把阿妈也带上了,一起奔赴医院,一起接阿爸回家。

    来到了病房里,兄弟两把酒肉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老江一手拿着一壶米酒,一手轻轻地拍着阿爸的手,轻轻地叫唤着已经睡下了的阿爸,可无论他怎么叫,老人家都没有任何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他伸手靠近阿爸的鼻孔,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他慌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壶米酒,像是抓住生的唯一希望。

    他赶忙叫来医生,医生一番检查后,转身对他们摇摇头。

    一旁的阿妈与阿弟泣不成声!

    老江的双眼顿时被泪水模糊,手中的那壶米酒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壶碎了,酒洒了……

    悲伤、痛苦、无奈,惊恐,深深的自责,沉沉的离殇,长长的幽恨,好像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紧紧网住,使他难以呼吸,连抽泣都是那么无力,无法抑制的心碎的泪水烫伤了他绝望的脸。病房里徒留阿妈妈苍白的呼唤与痛苦声……

    父子阴阳两隔,是谁也无法测量的失亲距离。

    三十年,弹指间,可堪回首?西风凛冽,易水萧寒,亲人一去恨绝长,料得哪年孤坟枯草荒!足以令人难以呼吸的阴翳笼罩着整个家。

    那几天,老江与阿弟一起料理阿爸的后世。他的老家信奉道教,丧事的操办一切依照道教的规矩来,第一天通知亲朋旧友,第二天正式操办,第三天中午正午时分“出山”,在一群道公演奏的古老道家乐曲中,由长子拿遗像开路,八仙抬棺,亲友护送,一起前往墓地,前往那永隔生死的荒凉墓地。

    丧失操办完毕。老江无力地从坟地回到家里,平时觉得拥挤的小平房却显得实在太空,太空,看着厅堂上阿爸的遗像,似乎昨天还是父子相聚,今天却已经阴阳两隔,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闪现,不禁悲从中来,他难以抑制心中悲切,任由泪水肆虐……

    月明一轮,星稀几点,乌鹊南飞去,绕树三匝矣,却那堪,何枝可依?悲也,悲也!

    那晚,入冬以来第一次看到圆月,冷冷的清光倾斜,照入方方的天井青砖上,老树的枝丫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影子如水中浮萍。

    母子三人,坐在厅堂里。作为长子,老江尽量不显出悲伤的模样,与阿弟聊着些什么。

    他坐在天井旁边,点了一支烟,与同是坐在天井边的弟弟说道:“阿弟,阿爸是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他的弟弟是个县里的公务员,平时不抽烟,但今天他也学着阿哥点上了一支,边抽边咳嗽了几声,回答道:“其实,阿爸三个月前就病倒了——确定患上癌症也是在三个月前。那天快吃晚饭的时候,他从灶台端出一盘菜来,出来还没有两步就突然晕倒下了,昏迷不醒——就在这天井边上。”说着他指了指树影婆娑的天井一角,然后继续说道:“是邻居七伯的儿子把阿爸送到了县医院。医生全面检查后就确定是患上的癌症。阿爸倔强,不让阿妈告诉我们,特别是不想让你知道。每二天醒来,医生说还有最多三个月的时间了,阿爸就坚决要出院,拦也拦不住。”

    “那后来呢?”

    “对于坚决要出院的阿爸,医生也没有办法,开了许多药,让定期服用。回家后不到十天,阿爸就再次晕倒——在院子外面的那棵老树下,那次是三叔发现的,然后马上送到了县医院。就是那次,阿妈妈才偷偷告诉我阿爸的情况。”

    “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

    “阿爸的脾气你知道,他说这个病已经是这样了,你在深圳工作太忙,而且还去都安支教去了,怕你会分神,耽误工作。他总说,他是名老党员了,什么也不怕,这人老了,该来的都会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你的工作,他还说你支教工作意义重大,马虎不得。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告诉你。”

    “真糊涂,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们一起说服阿爸让他到医院接受专业治疗,也许今天也就不会……”他不再往下说,怕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

    “阿哥,那是癌症,医生说了,没得治……”说道,阿弟昂起了头,他双眸里天井上空明月的轮廓突然模糊起来。

    老江又沉默了,只是不断地抽着烟,一支又一支,地上的烟头好像散落的一棵棵庄稼种子,孤独,寂寞。

    看阿哥沉默,弟弟继续说道:“后来,阿爸第三次昏倒,我知道或许阿爸的时间不多了,我才偷偷把这个事告诉了你。阿爸太要强了,他一辈子做事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唯独会担心他的那枚党徽丢失。有一次在病床上醒来,他找不到自己的党徽,硬是让我回家给他找来——好像是是什么贵重的传家宝。他常常说,这点病算不了什么,等他回村以后,还要和老乡们一起生产,一起劳动,一起创造幸福的生活……我知道他已经迷糊了,常常说胡话——他以为自己还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村支书!”

    老人家是名老党员,邓公提出“改革开放”那年他就当上了村里的支书,一干就是二十余载,在那个火红的干事业的年代里,他把青春献给了自己的工作岗位,献给了那片山村热土。迷糊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常说的就是那段峥嵘岁月。

    老江继续说道:“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多少钱?”

    弟弟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回答道:“住院,医药费,还有这几天来的开销一起有二十余万,我的工作卡里只有十万,现在还欠着三叔、七伯、二舅等他们只计有十余万。剩下的,我答应了一年内还清……”

    弟弟没有打算让哥哥与他一起偿还那十余万的债务,但以他一个人的工资想要在一年内还清承诺下的钱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想问哥哥要钱先还上,哪怕算是借,但他还是欲言又止。

    老江何尝不知道,关于阿爸的事,那些钱应该是由他这个做大哥的出,现在却让弟弟出,这是不应该的事,他道:“阿弟,这些钱本应该由我来出的,现在却倒要你出,是我的不对。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想,一年内应该能还上。”

    阿弟在心里一震:没想到的是原来阿哥也没有钱。

    弟弟以为哥哥是完全可以现在就能将那十余万的债务还清的,没想到他也要等上一年,他倒有些理解不了哥哥了,他在一线城市深圳工作,工资要远高于自己在小县城工作的工资,这些年来他没买车,没买房,也没有存款,他的钱去哪了?

    老江继续说道:“阿弟,你放心吧,剩下的钱我一定能如约给三叔、七伯和二舅他们还上。”

    月夜的清光照在他身上,那条黄狗静静地爬在他的旁边,那些烟头也静静地散落在冷冷的地上。老江开始陷入了另一种悲伤与迷茫中。他在深深地自责,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是正确的吗?自己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个大学生,而且是毕业于著名的西大,那些年村里村外所有的亲戚与朋友都认为他将来会有个锦绣前程,定能飞黄腾达,可现在自己却一事无事,没有在城里买房,也没有车,更可悲的是现在阿爸去世了,竟拿不出一分钱来,还欠着左邻右舍的不少债务。

    这样的大学生合格吗?他想,自己辜负了村里乡亲们对自己的期望了!

    理当三十而立,但却因“不上进”遭结发妻子无情抛弃;理当四十而不惑,但现在却不知道自己近半生来走的路是对是错。

    莫说村里的乡亲们理解不了,他自己也有些理解不了自己了!自己寒窗苦读,考上了重点大学,可走了半生,工作毫无起色,家庭支离破碎,生活无车无房,存款寥若星辰,可悲可叹的是阿爸逝世竟拿不出一分钱来操办,不孝啊,不孝!

    迷茫,彷徨!

    是否该像别人一样,生而努力工作赚钱?是否该像别人一样,生而全力为己为家?是否该像别人一样,生而存钱买车购房?面对这样的生活窘境,情以何堪?年逾不惑,却是孑然一身,碌碌无为,伊何底止?

    夜深沉了,忧伤却比夜色更深沉。冬天冷冷的月光照在天井上,天井犹如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带着寒光。屋外,除了吹过树梢的风声,偶尔会传来寥寥几声犬吠。母子三人还在厅堂昏黄的灯光下坐着,无法入睡。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