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 第十五章 赶尸

    赶尸人

    死不完的人，收不完的尸。

    人为何会死呢，很简单，因为生。生就会伴随着死，而死同时也会伴随着生，生死轮回，因果之道。我见过良莠不齐的活人多了，还是喜欢和心如止水的死人呆在一起。他们结束了这一世的轮回，即将开始下一段往生，好的坏的各不相同。

    多希望人人可以跳脱出这低等的六道轮回，当然，很难。

    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很多人从湘西背井离乡前往南樾境地讨生活。相较于昏暗的中原，南樾之地还是相对太平富足的。可去的人多了，死的也就多了。湘西的祖祖辈辈有个传统是落叶一定要归根，否则就成了异乡的孤魂野鬼，不得超生转世。

    我在湘西经营着一个义庄，顺便干点仵作的活。经常会有死于外乡的人被送到我的义庄里来，可长途跋涉之后的那些尸身多数都已经腐烂的惨不忍睹了。别说我分不清张三李四，可能连他们的家人临终一眼也不能确认看的是谁，我实属不忍心这些客死他乡的人们回到家的时候竟是这副模样。

    多年义庄仵作的经验，已经令我对尸体了如指掌，知道如何对他们进行防腐处理，也学过一些术数去镇压驯服怨念重的亡魂。于是便和乡亲们商量出一件事来，我去把客死各地的湘西子弟接回来，也叫做赶尸回乡，当然家属需要支付我一笔不小的费用。

    记得第一次赶尸任务是在五年前左右，去的便是南樾都城。

    我挑了村里一个熟悉山路的引路人，两个精壮大力的扶尸人，一行四人即刻启程。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南樾负责和我接头的人以及尸体已经在乱坟岗等待了。因为赶尸必须在夜间进行，且要最大可能的避开一切生灵，所以在即将入夜的时候约在乱坟岗是最好的选择。

    接头人将五具白布包裹的尸体排列在地上，随即便给了我五份他们的名册本。检验完成付给那人银两后，这阴森空寂的乱坟岗上就剩四个活人五具尸体，透心的凄凉。

    事不宜迟，我赶紧吩咐他们把白布揭开，取出准备好的药粉均匀的涂抹在整个尸身上。这是深山里好几种草药混合研磨出来的粉末，能有效的防止肉体腐烂，并且这些草药还有独特的香味可以防止蚊虫的叮咬。

    接下来便是将尸体扶起，脸对着前面一人的后脑勺依次坐着，若是遇到僵硬太严重的那就放在最后。而后用两根细长有弹性的竹竿从他们的腋下依次穿过，再用麻绳将他们的大臂和手都牢牢的捆在竹竿上，这样一来赶路基本上就差不多了。

    每人的头上戴一个大大的斗笠，尽可能的遮住死尸的眼睛。额头再贴上一道黄符，那可是用黑狗血画上去的镇魂图，为了防止小概率的诈尸行为，对付一般的小鬼野魂都不在话下。一切就绪，咱们就该启程了。趁着夜色赶紧上路，白天只能住在死人客栈，可不能出现在这世间。

    引路人走在最前面，掌着灯，辨别方向。扶尸人一前一后的扛着竹竿。我则站在队伍中间，左手摇着“归魂铃”，右手向空中抛一把纸钱。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弥漫在黝黑的乱坟岗，我大喊了一句：“亡魂归家，生人敬避，起！”扶尸人稍稍用力，五具尸体应声起立，跟随着引路人的节奏往家的方向去了。

    惨白的月光下万籁寂静，山间小路上就只有我们这样一群人匆匆赶路。那五具尸体被竹竿的韧性弹着忽上忽下，就像他们在一蹦一跳着，诡异万分。

    不对，这万径人踪灭的乱坟岗怎么有婴孩的啼哭声。

    萧酉鸡

    我是谁，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师父说今年我已经五岁了，还说命不好的我能偷偷摸摸的过活了五年很不容易。那人一般都能活多少岁呢，活到最后是什么呢？打从记事起我就住在这里的义庄，哪也没有去过，谁也不认识，甚至连这个所谓的“师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

    村子里别的小孩子都蹦蹦跳跳的嬉戏打闹，为什么我走路却是一瘸一拐的根本跑不起来呢？他们还会叫身边的大人们“爹娘”，为什么我没有呢？那些小孩子个个白皮肤大眼睛小嘴巴，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又黑又丑呢？偶尔见到附近有嬉游的小孩子们我也想加入他们，可为什么他们都不和我玩，边跑开边说我是妖怪是傻子呢？

    还有家里为什么摆放着那么多他们口中的“棺材”呢，我只知道里面躺着的都是一动不动的人。他们不会说话不会陪我玩，真没意思。有一次我背着师父还偷偷摸过他们的手，那可比冬天的河水还冰冷呢。师父在的时候还好，他若是去外地接活的话，义庄里就剩下我和一个伙计。他除了一天做两顿饭，其余时间都在忙着做棺材，我只能自己坐在门口斜靠着墙抬头看天，真没劲。

    不过，还是有我比较喜欢的日子的。那就是时不时的会有一帮子头顶白色帽子，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来义庄接棺材走。一般会有一个领头的男人走在最前面，手里会拿着白纸裹着的木棍，到了要接的棺材面前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下来。而后师父和伙计便会用力的推开棺材上厚厚的木板喊上一句：“亲人至，瞻亡灵！”

    这时那一帮人便开始大哭大叫的朝着棺材蜂拥过来，一个挤一个的伸头往棺材里探，像是里面有什么宝石等着他们去抢一样。为首的男人加上伙计努力的维持着秩序，旁边摔倒的，泣不成声坐在地上的乱做一团，我着实看不懂他们是在干嘛。待人们渐渐冷静下来，师父叫上一声：“闭！荫佑子孙！”

    随即伙计们便重新把棺板推盖了回去，又拿出九根粗长的钉子把棺材钉的严丝合缝。“亡魂归土，仙人引路！”此时唢呐声响，众人的哀嚎又开始此起彼伏。

    几位精壮的男人抬起棺材便向外走去，领头人边走边朝天上抛洒白色的纸。待走出一段距离后，会有穿白长袍的人过来客客气气的给师父些银两，有的时候还会塞给我一些小糕点。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很多次，不知道他们在干嘛，但就觉得挺热闹挺好玩。

    还记得有一次，义庄的伙计不知从哪抬回来一个人，虽然是白布裹着的，可是上面还是染透了鲜红的颜色。他们边收拾边在嘀咕，这人已经血肉模糊脸面目全非了，还会有人家来认领吗，来了也认不出了吧。这个人在义庄一躺就是大半个月过去了，我也感觉到奇怪了，一般来说住进我们家的人不出几天就会有一帮子披麻戴孝的人热热闹闹的给接走呀，这人怎么好久了还躺着不走呢。

    那一晚师父很早就睡着了，我却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准备起床去屋外看看星星。突然想起了住在家里很久的那个人，我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怕惊醒了师父，他一般不太愿意我过多的接触家里的客人。

    走到他的棺材边上，还没见到人就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草药味道。听师父教过伙计，这样的草药可以让人保持干净，还能防止蚊虫的叮咬。棺材的盖板只盖上了一半，我捏着鼻子伸头往里面望去，黑黝黝的只能看见一条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像极了粽子。不好玩没什么意思，我刚准备走，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女娃！”而后这棺材里便坐起来一个人，直勾勾的看着我。

    可是他也不像是个真人，有点虚有点透明的那种感觉。我就傻傻的看着他：“你声音小点，师父睡觉了，不要把他吵醒了！”

    那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就半坐着面色白白的：“你能听见我说话？看得见我？”那人问道。

    “啊，能啊，现在屋里不就咱俩没睡觉了嘛？”我也有点好奇了：“以前来我们家的客人都不说话的一直在睡觉，怎么就你会说话呢？”

    突然我发现他本来惨白的脸上似乎一下子红了，于是又问道：“你觉得很热吗，要不你下来我们一起去屋外，那边凉快！”

    不知怎的，他双手掩面似哭似笑的说道：“感谢皇上，感谢神仙，感谢菩萨！我死后还有魂魄，而世上也确有通灵之人！”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好像菩萨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一转脸正色道：“女娃，鄙人可否求你一事？我前些时日死于非命，家人皆不得知，现又容面尽毁，怕就算有家人寻我也难以相认。若你能代我告知家人，必定感恩戴德！”说着他还哭了起来。

    一时间我也不知所措，回头看看师父有没有醒来一边说：“好好好，你快说，一定帮你传话。”待他交代完便听见师父的咳嗽声传来，我赶紧回了卧房。

    第二天一早，我便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师父。师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去找到伙计说了些什么，就见那伙计匆忙的出了门。

    晌午刚过便有一帮穿着白长袍的人来到了义庄，接的正是昨晚那口棺材。我又见到了他，这次他是笑嘻嘻走到我面前，然后蹲下身来用手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头，嘴里一直在说着谢谢我什么的，脸色也不那么白了。

    我很是不解，便问师父：“他是要去哪里？”

    “继续去轮回转世。”师父目送他们回答我。

    “那他说的‘死’又是什么呢？”我追问。

    “生。因为死缘于生，而生又缘于死，循环往复。”师父说。

    何为轮回，何为生死，我好像渐渐懂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