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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冷灶

    腊月二十九,辽西大宁府锦州,锦州军的军营中,一名披头撒发,穿着破旧棉衣的罪囚正搬着干草进入马厩,天空飘着小雪,一阵寒风吹来,将这名罪囚的披散的头发掀开了些,隐隐露出了他左脸上被烙印的那个囚字。这是被发配到辽西充军的张恪,他们这些罪囚说是发配到边关充军,其实就是最为罪奴来军营服苦役,身强力壮的若是碰上战事可能会被编入敢死队,去当炮灰,若是能斩首一人还活下来倒是可以脱罪入军籍,不过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像张恪这样的世家公子更不再其列。

    张恪他们当初从燕京一路向东出了山海关,之后没有去大宁,而是一路沿着海岸线到了锦州,九月初就到了这里,那时的锦州还没有这么冷,天还没有下雪。一开始张恪和父祖兄弟六人都被送到了锦州军的军营中,因为他们的罪名是里通蒙古,在这时常与蒙古人厮杀的锦州军军营中自然是被敌视唾弃的,到这的前三天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还时常被鞭打,张恪的祖父张琰因为年事已高,干活用不上力气,鞭打谩骂受的也最多。不过到了第三天夜里,突然有几名军士将他们六人带到了一间还算完整的破屋内,让他们单独居住,还给生了火,之后的日子里没有人再打骂他们,分配的活也是喂马砍柴这一类不太累的活。但张琰毕竟是六十七岁高龄,入冬之后天寒地冻,腊月初的一场大雪之后终于是病倒了,不过看管他们的军士没有为难他们,还叫来营中的大夫给张琰看了看,允许张琰的五个儿孙每日留下一人在房中照顾,不过毕竟是在这锦州冰天雪地之中,天气寒冷加上缺医少药,张琰的病还是一日比一日更重了。

    张恪一趟趟的往马厩中搬运干草,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校场中发出一阵欢呼万岁之声,张恪不由得好奇的往那边望了望,今天一早锦州军指挥使就在命人校场中擂鼓集结军士,凡是无须值守哨戒的兵士都过去了,不知干些什么,看了两眼也看不出什么,张恪赶紧继续搬运干草去喂马,这些日子虽然没人再鞭打他们,但是来往的军士看他们不顺眼白上几眼吐上口吐沫骂上几句还是没人管的。

    张恪今日要给马厩里的二十匹马喂足草料,清理粪便。锦州军虽是步军,但因为位处与蒙古人交战的最前沿,还有有二百骑精锐游骑用来警戒周边,哨探情报,这些游骑都是一人双马,张恪今日照顾的就是一什游骑的战马。张恪将干草抖散加到食槽内,然后又抱起一袋大豆,将大豆撒到草料里,还要往草料里撒些盐巴。

    干完了这些,张恪站在食槽旁边看着这些战马吃东西,此时马厩中没有其他人,只跟这些牲畜待在一起,张恪觉得放松很多。因为天气寒冷,马厩的门窗在入冬前特意加固过,马厩内还烧着炉子,比张恪他们一家住的破屋子还要暖和几分。忽然,马厩的门从外面打开,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年轻的汉子,此人手上拎着一个小布袋,进入马厩后抖了抖身上的雪,用脚提上马厩的门,朝着张恪走来,走到离张恪还有五六步的时候将手中的布袋抛给了张恪:“诶,张恪,接着,给你们的。”张恪急忙接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面饼,几大块麂子肉还有一个小葫芦,张恪问道:“韩伍长,您这是?”

    韩熊,锦州军哨探游骑中的一名伍长,天盛七年出生,再过两天就二十四岁了,他是这辽西本地人,出生时这里还在蒙古人的统治下,他家是本地的一户猎户,据说他出生那天,他爹在山里看见一只熊,回家后看见儿子出生了,就给儿子起名叫韩熊,后来韩熊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娘因为害了风寒死了,他就跟他爹两个人相依为命,等韩熊长大一点,就跟着他爹一起进山打猎,练就了一身打猎的好本事,按韩熊的话来说,你就算把他扒光了扔进林子里,一年后他能把自己吃胖十斤再出来。韩熊十七岁那年的冬天,他跟他爹一起进山打猎,却不想碰见了一头饿醒了出来找吃的的熊瞎子,他爹为了让韩熊逃命,自己死在了熊掌之下。韩熊逃命后也没想着找人帮忙去找那熊瞎子报仇,他爹总跟他说,他们这些猎户,从林子里讨食吃,迟早一天也要将这一百多斤再还给林子,这就叫做天道循环,所以猎人死在林子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人可以吃鹿,那熊自然也可以吃人。爹死之后的第二年,锦州军招兵,韩熊就参了军,后来因为有一身在野外求生藏身的本是,被选入了哨探游骑,到今天已经是一名快六年的老兵了。

    韩熊今日面带喜色,对张恪说道:“这不快过年了吗,给你们一家子准备点吃点,那个葫芦里是酒,你家那位老爷子估计也就这两天了,临走之前再给老爷子喝口酒吧,不是什么好酒,凑合喝吧。”

    张恪抱着布袋子深深地给韩熊鞠了一躬,说道:“多谢韩伍长!”韩熊摆了摆手,口中哼着小曲去看他的那两匹马。张恪见韩熊心情如此之好上前几步问道:“韩伍长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韩熊一听此话,脸上笑的更灿烂了,转身一屁股坐在马槽上,挥手让张恪靠近点,张恪走到韩熊身边就听韩熊说到:“发饷了。”说完此话韩熊的话匣子更是藏不住了:“哎呀,世子殿下来辽西了,一下子把两年的欠饷都发下来了,指挥使大人还说世子殿下交代快过年了,每人多发一个月的饷,像外边那些入伍有两年的大头兵没人都拿到了五两的饷银,而我一月六钱银子,本来我都没指望能发了,现在”说到这韩熊停顿了一下,脸上笑的跟花一样,拍了拍棉衣胸口里的荷包接着说道:“足足十五两的足银,外边那群兔崽子已经成伙的约着请假去锦州城里大吃大喝逛窑子去了,哎呀,明日我也要请假去城里吃点好的。”

    张恪听到韩熊此话顿时明白了刚才校场中为何会爆发欢呼万岁之声,原来是发饷了,别小看这五两银子,那可是五千枚制钱,在这锦州城中,普通的烧酒二十枚制钱就能盛一斤,十个士卒找家小馆子敞开肚皮吃喝加一起也花不了一两银子,这些兵士们岂能不开心。不过张恪马上意识到有些不对,连忙问道:“韩伍长,您刚才说世子殿下?王上册立世子了?”

    韩熊看着张恪迷惑的样子说道:“你还没听说啊?也对,我也是前几日才听说的,据说是九月份的时候王上立了王长子殿下为世子,后来不知怎么的,世子殿下就来咱这辽西了,好像还要待上几年的样子,不像是马上要走,哎呀,这下可好了,世子殿下在这边,起码这几年的饷钱应该不会欠了。”

    张恪听完韩熊的话心思急转,想起那日他们离开燕京上路时,在城门口碰上骑着马的燕行云,想着燕行云为他们祖孙六人开口让他们避免在路上受到差役的苛待,如此他们六人才顺利到了锦州,现在又听到燕行云被册封为了世子,又来了辽西,张恪觉得有些不对,但此时骤然听到这些消息,脑子还是有点乱,有些理不清。

    张恪让自己先不去想这些,看着兴高采烈的韩熊问道:“韩伍长,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韩熊随即说到:“你问。”

    张恪想了想然后问道:“韩伍长你也知道我们祖孙六人的罪名是里通蒙古,出卖燕国,我们来到这辽西时都想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在这里,一开始也确实受尽打骂,但后来情况突然变好了许多,韩伍长可知原因,可是有人打了什么招呼?”

    韩熊听到张恪此问也不意外,笑着说道:“你可还记得你们刚到我手下时,我向你问过是否认识我们指挥使大人。”

    张恪点点头:“但我和我的父祖确实都未曾见过指挥使大人。”

    韩熊接着说道:“这就对了,你们这样的罪过,敢下令不要为难你们的,除了指挥使大人,那就只有指挥使大人的上面,而在这辽西,能使唤动我们指挥使大人的除了王命也就只有定远侯王公武大人一人了,虽然你祖父说跟我们王公武大人只见过几面,没有深交,但我还是笃定,不许为难你们的命令是王老将军下给我们指挥使的,不过这也是我猜的,毕竟向我这样的一个小伍长,一年也就见上我们指挥使大人几面,话更是一句也说不上。”

    张恪点点头,他们日子好过后,他们祖孙也猜测过可能是谁在照顾他们,猜来猜去也只能是想也许是定远侯念及当年同朝为官,交代了不要为难他们,张恪看着韩熊又问道:“可是韩伍长,在下还有一问,即便有上官交代了不许刻意为难我们,可这些时日愿意真的照顾我们的也只有韩伍长您一人,毕竟我们顶着通敌卖国的名头,韩伍长您就不怕牵连您吗?”

    韩熊狡黠一笑说道:“我只是没有苛责你们罢了,该干的活也没少让你们干,你们又怎么会连累到我呢,至于为什么比其他人对你们更好一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烧冷灶,对反正先来无事,你们又没什么油水可榨,又有人保你们,那我为何不烧烧你们的冷灶呢?”

    听到韩熊如此说,张恪无奈的笑了笑说道:“韩大人,我们这冷灶可是结了冰的,您大概是烧也白烧。”

    韩熊拍了拍张恪的肩膀:“张恪啊,我倒觉得未必,我虽然没讲过王公武大人,但对这位老大人的脾气也略有耳闻,他可不会轻易救人,而且这些日子我也观察了你们祖孙六人,除了你和你爷爷外,就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当然你和你爷爷也没好到哪去,说你爷爷通敌,我觉得那老头多半是干不出来的。”

    韩熊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者说,烧你们的冷灶又不花我的钱,我只是拿你们当个人看罢了,今天这一袋子饼和酒肉也是我从伙房拿的,又不花老子一文钱,对我又没坏处,而就算我天天踹你两脚,骂你两句对我也没啥好处,我爹从小就跟我说,对自己没好处的坏事不要做,对自己没坏处的好事要多做,例如在林子里打猎,你要是已经打够了猎物,回家路上又看见一只掉在陷坑里的獐子,那你一定要放它一命,你不放它,它也只能烂在原地,进不了你的肚子里,但你放了它,它下的崽儿也许就会在来年让你不会饿死。”

    张恪赞叹一声:“令尊有大智慧!”

    韩熊哈哈一笑:“有什么大智慧,我和我爹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再说这两个月你不也在教我识字吗?这袋子饼就当是我的拜师费了。”

    张恪也是一笑,说到:“目不识丁未必没有见识,读书万卷也可能鼠目寸光,不过韩伍长,您这烧冷灶烧的如此坦诚直白,将自己的人情说的如此功利直白,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韩熊说到:“我读书识字不如你,可是摸人性情你远不如我,就拿你来说,我越是如此坦诚直白功利,将来你万一有复起的那一天越不会忘了我,越会感激我。”说完韩熊跳下马槽拍拍张恪的肩膀说道:“好了,喂完了马就回去休息吧,这两日年节没什么大事,你们每天把这二十匹马看好就行,我走了。”说完,哼着小曲走出了马厩。

    张恪拿着布袋回了居住的破屋,门窗破损的地方用破布简单的封堵了一下,但还是漏风,屋内烧着一堆柴火,让屋里稍稍有了些暖和气,火上架着一个陶罐,里面熬了些稀饭。屋子里张恪的父亲伯父和两位兄长都回来了,围着躺在茅草垫子上病重的祖父,张琰前两日整日昏睡,只能勉强喂些水米进去,今日精神却好了许多,意识清醒了过来,能勉强说上几句话,众人都知道这怕是回光返照,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年关了。

    张琰回到屋内,将布袋中的小酒葫芦拿出来,将面饼和肉交给在火边照看的兄长,张恪拿着酒葫芦来到祖父身边,张琰看到张恪过来,眼睛亮了几分,向着张恪伸出手,张恪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坐在老人身边,将祖父稍微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将酒葫芦喂到祖父的嘴边,张琰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张琰又清醒了几分,开口问道:“恪儿,这是哪来的?”

    张恪将今日在马厩的事及韩熊所说的燕行云被册立为世子和来到辽西一一告诉祖父,张琰听完,眼睛一亮,本来浑浊暗淡的眼眸中又重新燃起了精光,思考了一会儿后,张琰握住张恪的手说道:“恪儿,这是你的机会,这是我们张家的机会,那日世子殿下在燕京城门为我等说了话,那就证明世子殿下相信我等是被奸人陷害的,现在他又来了辽西,恪儿,你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你懂吗?”

    张恪紧紧握住祖父的手说道:“祖父放心,我懂,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肯定会牢牢抓住,为我张氏一族,为祖父洗清冤屈,带着我们张氏一族重返燕京。”

    张琰却摇了摇头,看向屋内的其他人说道:“都过来!”看到儿孙都凑到身边后,张琰说到:“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治学还可,但非为官之才,将来若是恪儿有复起的那天,你们帮不上他,反而只会拖他的后腿,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锦州城外了,将来若是能够昭雪平反,除了恪儿以外,你们不得返京,不得为官,就在这锦州城安家,在此治学,把张家其他人也都接到这锦州城,听明白了吗?”

    张琰的两儿两孙跪在老人身边,哭着哭着说道:“儿子(孙儿)记住了,谨遵父亲(祖父)教诲!”

    张琰看着屋顶叹息道:“年关难过年年过,今年这年关,老夫怕是过不去了。”

    祥嘉十四年腊月二十九,曾经的大虞资德大夫正治上卿燕王行在御史台右御史大夫张琰,以一个罪囚的身份病死在了锦州城外军营中的破旧茅屋中,死后只得一席草席裹身,草草埋在了锦州城外的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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