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那年

    那年,他十九岁,在立冬那天,他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地方——尚家河村,北上内蒙打了工。

    那年,打工还不很流行,许多青壮年和父辈祖辈一样,习惯了留在村里,习惯了靠种地养家糊口。习惯了一边艰难地靠着黄土地养活着一家老小,一边把家里最好的粮食上交给粮店,供城里人吃。

    那年,被村里人称呼为“二流子”的黄虎突然回到了村里,开着一辆有点旧的小轿车回来了。连摩托车都没有普及的村里人,看见那辆小轿车,一个劲说黄虎有本事。曾经的“二流子”变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能人,让他羡慕了好一阵子。

    那年,他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对着有三百多岁的大柳树发誓,将来有一天,李虎一定要开着一辆小轿车回家,风风光光回家,让村里人羡慕李虎好一阵子。

    那年,他雄心勃勃养散养鸡,整天赶着一群鸡,在荒山野岭中散步,丢儿郎当,在村民的眼睛里,李虎就是一个异类,迟早要被尚家河村淘汰的,就像河里的水会淘汰走泥沙一样。

    那年,他养鸡见过钱,他抱着自己赚来的钱兴奋地对着村口的大柳树喊过,那个时候,大柳树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年,除过村口的大柳树,还有一个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张婷婷,张婷婷漂亮,清纯,善良。他们生活在美丽的童话世界中,星光灿烂的夜晚,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在黑夜里仰望星空,述说着梦幻般的故事,感受着爱和被爱的甜蜜。

    那年,他伤心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鸡瘟,给他的发财梦浇了一场洪水,他什么也没有了,连本钱也没有了。

    那年,鸡瘟没有击倒他,他买了一套养鸡书,反复学习,想从头再来,张婷婷借给他的一万块钱,让他东山再起,他散养的鸡重新有了气色,开始赚钱。

    那年,他真正尝到了失恋的痛苦。因为十八万彩礼钱,张婷婷离开了他,远嫁了别人。

    童话般的琉璃世界突然塌陷,让他措手不及,让他茫然无措,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虚幻,曾经的山盟海誓在金钱的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那年,他哭过,绝望过,连死都想过,可他最终走了出来,他对着村口的大柳树发誓:十年后,他一定要变成村里最有钱的人,风风光光回家!

    为什么是十年?因为他曾经给张婷婷说过,给我十年的岁月,我会让我们变成尚家河村最有钱的人,城里的楼房,小轿车,我们都会有的,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金项链,我会一样不少给你戴在身上。

    十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他之所以说那么长时间,为的是不想食言。宁愿提前实现愿望,也不能到时候兑现不了诺言。

    十年,想想都遥远!

    那年,张婷婷走了,离开了他,那个十年之约也就被风吹走了。

    黄土高原的风很大很大,特别是冬天,西伯利亚的寒风,跨过国界线,穿过一座座高山峻岭,来到尚家河村,依然具有摧枯拉巧的力量。

    那年,他逆流而上,迎着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一直北上,一直北上,来到了国界线。

    那年的除夕,他没有吃团圆饭,也没有守夜,也没有看他最爱看的春节联欢晚会,他蜷缩在一个十多个平方米的彩钢瓦房里,看护着二十多亩大的建筑工地,陪伴他的是一只有两个年头的黄毛狼狗。

    除夕的夜晚好冷好冷,比尚家河的任何一个除夕都冷,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呼呼的吹,外面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凉的叫声,让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他想过母亲,想过父亲,想过家里的猪腿肉,想过猪蹄子,想过有点破旧但能够遮挡寒风的土窑洞,想过热乎乎的土炕。

    黄毛狼狗蜷缩在狗窝里面,睡得很沉,可他睡不着,他想了许多许多,但最后还是回到了一个问题上,他要改变生活,他要变成一个有钱人。

    当种地已经换不来需要的钱财的时候,当养殖带不来他想要的效果的时候,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他最好的出路就是去打工。

    他要改变他的命运!

    张婷婷的离开,让他彻底和自己较上了劲,他一定要变成一个有钱人。

    那年,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做才能够变成有钱人,但外出打工这条路,是农村通往城里的路,也是改变命运的路,这个理,他知道。

    农村的孩子拼命想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开农村,为了毕业后挤进城里,想成为城里人。

    那些没有念下书的,来到城里打工,也有留在城里的心思,城里的世界,繁华、热闹,谁不想留在城里,那都是在说假话。

    那年那个除夕夜,他想着,总有一天,他会通过努力,变成一个城里人,在城里买下房子。

    那年那个除夕夜,他在国外度过,为的就是多挣一部分钱,他随着项目部出了国。

    十年时光,没有想到,一晃就这样过去了。

    真的,没有感觉到,就这样过去了。

    上天对他还算不错,十年来,连滚带爬,虽然没有混成有钱人,但房和车子还是有了。

    三年,他已经没有回家过年了,刚过去的春节,他准备回去给父亲上个坟送点纸钱,顺便把母亲接到城里去过。

    经过努力,他终于在呼和浩特市买了一套楼房,三个月前刚装修好,这个春节,他准备回家把母亲接到楼房住一段时间。

    父亲母亲原来跟着他过,这些年他外出打工,很少回家,父亲母亲便跟着哥哥嫂嫂过。

    三年前,一场大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合作医疗,十多万的医疗费是他出的。出钱他不疼,挣的钱花在亲人身上,他觉得值得。

    父亲最终还是走了,父亲临走的时候握着他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虎子,你这个不孝子,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死了也心不甘。”

    他对不起父亲,让父亲失望了。本来他想等把房子买下了,带着父母进城过,让父母感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没有想到父亲早早离开了他。

    父亲走后,他每一个月给哥哥嫂嫂一千块钱,作为哥哥嫂嫂养活母亲的辛苦费。

    半年了,已经有半年多了,没有和母亲联系了。母亲的电话始终关机着,联系母亲都是通过哥哥嫂嫂,可哥哥嫂嫂不愿意接他的电话。

    他和哥哥嫂嫂的关系变坏,还是因为钱。

    钱,这个东西是一个好东西,也是害人精。

    三年前,嫂嫂求他让他把她的弟弟带着去打工,这叫亲带亲,有钱大家挣嘛!他同意了,带着嫂弟来到工地,并且让嫂弟管账。

    没有想到,嫂弟卷着他给工人发工资的二十多万跑了。都是他太信任亲戚了,他想有着嫂子这层关系,无论如何,嫂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他一气之下把嫂弟告到了法院,嫂弟求嫂嫂,嫂嫂求他,他最终撤了诉。

    二十多万,没有了,可以赚,可嫂嫂只有一个,嫂嫂的弟弟,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二十多万,就这样至今没有要来,他也不准备要了,只要嫂嫂对哥哥好,对母亲好,那些欠款他是不准备要了。

    本来,他和哥哥嫂嫂的关系还算可以,母亲虽然跟着哥哥嫂嫂过,但母亲不但生活能够自理,而且还帮哥哥嫂嫂看娃娃,给娃娃做饭,吃的也不是闲饭。

    让他和哥哥嫂嫂关系变恶的还是因为钱,十二个月前,哥哥打电话借钱,张口就是十万,说:“虎子,哥要在县城买个楼房,洋洋要上高中,芳芳要上初中,县城的教学质量好,房价年年涨,我想买一套楼房,让你嫂子带着两个娃娃去县城,我和妈留在家里种点地养点羊。”

    他想也对,便给哥哥嫂嫂给了十万块钱。八个月后,哥哥又打电话说:“弟弟,你打来的十万块钱不够,再给我打过来三十万。”

    那个时候,他刚买了楼房,工程款也没有结下来,便拒绝了。

    随后便是嫂嫂打电话借钱,他不好意思拒绝,向项目部借了十万打给了嫂嫂。

    可嫂嫂并不满意,接着催要二十万,后来,电话打的他都害怕了,每次他见哥哥嫂嫂打来电话,都不敢接了,但还是接了,在不欢中挂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手头有了一点流动资金,也想母亲了,便给哥哥嫂嫂打电话,哥哥拒接,嫂嫂拉黑了他的电话。

    这个春节,他准备回去帮助哥哥嫂嫂,工程款结下来了,有了点钱。只要自己赚钱了,给哥哥嫂嫂送一套楼房也可以,亲情血浓于水,和钱相比,他在乎的还是哥哥嫂嫂那份亲情。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差点死了。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觉得,车子、房子、票子,都是假的,唯有健康是最重要的。

    当他躺在病床的那个时候,他最渴望的还是身边有个亲人来照顾他,可照顾他的都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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