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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辩雅俗仕宦险泄天机 逞富贵公子初露峥嵘

    却说那船娘将手帕掖入腰际,而后左手微曲在身前,右手覆盖其上,低眉顺眼、垂首屈膝,对着来客深深道了个万福,便引着客人进了船厅。落座未几,船娘便将香茗、糖果、瓜子、花生、蜜饯和新摘的草莓一一奉上。同时,船家用竹竿将船荡离开码头,在河面上徐徐漂游。

    坐定闲聊几句,观看一番周围景致,李开先便兴致勃勃地笑着对王子让说:“哎,先叫他们演一段不咂,请庶望贤弟给指教指教。”

    子让点头笑道:“好的嘞。”便冲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那两个优伶说道:“要吾讲呀,伊就唱今晚要演的《裴度香山还带记》好了啦。”

    王忬等人登船时,那两个优伶站在舱门右侧,随着船娘行了礼,便跟进来在舱门旁伺候。他们身后还有两名打击乐师,分执锣鼓,王忬就心知这是要搬演弋阳腔了。

    只见那正旦戴银丁头面,佩红绒花、凤头桃,身着布料青衣花褶子,下摆露出素色绢料六幅襕裙,褶子、襕裙上都有二方连续花草纹样缘饰;裙裾及地,将绣花鞋遮住。她身旁的正生戴黑色贫生巾,穿件素净的浅灰色丝质褶子,只在衣襟处有些花草纹饰,并在下摆和袖子上绣了些蓝色干支腊梅。

    弋阳腔演唱没有丝竹管弦伴奏,只用锣鼓打节奏,角色纯粹清唱。但平日在草台子上演时有后台伴唱,且是男角由男声伴,女角由女声伴,并采用翻高八度唱法,名曰“帮腔”。因今日只有两个角色和锣鼓技师登船,故帮腔便由技师加王子让担任,帮正生时用本嗓,帮正旦时用小嗓。(为让各位看客明了,小可对有帮腔的戏文用下划线标示。)

    “……【二犯桂枝香】(旦)良人出外,妾无聊赖。厨中桂玉消条,白日空担饥馁。愁怀,千堆万积排不开,焦心苦肠无可奈,累煞人儿穷骨骸。天,头何曾戴玉簪宝钗,脚无沾罗襪绣鞋。(道白)罢罢,富贵终须至,休嫌嫁秀才呵。”

    那王子让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此刻耍起小嗓来倒是高亢嘹亮、穿云裂帛,却又不失圆润明丽、甜美纯净,比女声丝毫不差。只见他闭目凝神、摇头晃脑,完全沉浸在曲调之中。

    再看李开先,也是满面春风,以掌击节,其乐也陶陶。

    “【卜算子】(生)宝带携回,内省心无愧。(道白)呀,(唱)小犬劳劳户半开,见情人依望。

    (旦道白)呀,官人手里是何物?

    (生道白)这是三条玉带。不必问从何而来,且说是何物所造?

    【桂枝香】(旦)犀文采采,玉光蔼蔼。谁将造就腰围?雅称宫袍麟豸。

    (生道白)原来你也说是犀玉造的。

    (旦唱)你是个韦布秀才。素非槐宰,初无鱼袋。你且慢安排,怎胜得东野寒风度,恐辱没休文瘦骨骸。

    (生唱)犀玉三带,蔚然华彩。惭予白屋书生,可是青云冠盖。这服饰未该,这服饰未该。

    (旦道白)你敢是要买它?

    (生唱)况无钱买,又何福胜戴?你且慢疑猜,适在香山寺,无端拾得来。

    (旦道白)是拾得来的?

    (旦唱)使我依然惊骇,不觉勃然色改。(旦道白)这物呀,(旦唱)如何却在空门?必有个人人失在。你有意取回,你有意取回。耿台难昧,你廉洁都坏,可哀哉。何不还他也,贪图不义财。”

    此时剧情进入高潮,王子让、李开先更加眉飞色舞、陶醉其中。

    “(生唱)我身微如芥,量宽如海。

    (旦道白)既有此量,何不还了他?

    (生唱)待亦不来无奈。我固不才,我固不才,忍伤廉介,心田不昧。

    (生道白)那妇人不免还到寺中寻觅,我来日早到那里去。(唱)待他来,觑面还他也,我谁贪不义财?!

    (旦道白)官人若有此心,足见你有轻财重义之德,必有好事之报也!(生、旦亮相)”

    “好的嘞,结棍(厉害)的很嘞!”王子让边使劲拍巴掌边尖着嗓子用苏州话叫道。

    “嗯,真是不赖,看着叫人欢气!”李开先也称赞道。他转脸冲王忬笑问道:“庶望贤弟,你听着觉得怎么样啊?”

    原本在四大声腔中,王忬单单不喜欢弋阳腔,因嫌它锣喧鼓闹带帮腔,加上“赣白”说起来像在吵架,显得“热闹”有余而清雅不足。但因此际自己是受邀做客,不便扫了主人兴致,便手捻须髯微笑道:“勿错,行腔优美,唱演俱佳,举手投足均非等闲之辈呀!”

    王子让翘起大拇指道:“王老板真是好眼力,伊两个可是弋阳义洪文锦同乐班的台柱子嘞!”

    李开先笑着大声说:“老管家,替俺赏他们每人两钱银子!”

    “晓得嘞!”老管家连忙答应。

    李开先对王忬说道:“庶望贤弟,不瞒你说,俺最大的爱好就是琢磨这个戏曲,可以说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这次来苏州,主要也是这个目的。有人说四大声腔,尤其是弋阳腔腔调土俗、语言鄙俚,不得文人墨客赏识,可要依俺看哪,这正是北剧式微、南戏兴盛的原因所在不咂!俺给你举个例子啊:同样是拿裴度还带当‘戏核’,但他们演的这个本子比俺那个山东老乡贾仲明的《山神庙裴度还带》多了个丑角刘二,而且把那个刻薄吝啬鬼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可是给这出戏增色了不少嘞!”

    “王老板,吾来给侬表演一下子嗷!”王子让随着李开先的话音从椅子上跳起来,转到舱前厅空地上模仿起丑角刘二来:“【梨花儿】(唱)我在人家吃酒,要窝屎,主人请我上茅厮。(白),我且紧紧忍着,说道‘不要去了’。(唱)一直熬到自家坑厮里。(白)才吃得他家酒,就窝还他家屎,有什么利钱?(唱)成家之子,一直富到底。”

    他连唱带道白,演来活灵活现,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唯独王忬没笑,脸上现出阴沉之色。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难以入耳。而且他知道,比这更下流、污秽的内容在弋阳腔中也屡见不鲜。戏曲乃教化之重要手段,不要说这等戏剧难登大户人家堂奥,玷污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的耳目,就是在乡村、城镇演出,对淳化民风也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等笑声渐消,他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淡淡笑道:“热闹固然是热闹,也并非人人都能消受得了。若是勿然,那魏此斋(注)本是新建人,却因厌鄙弋阳,为改变所处戏剧氛围而毅然决然背景离乡,来到姑苏这片吴侬软语之地,潜心研究清雅婉转的新腔,勿就是下里巴人终究勿如阳春白雪的例证吗?!”

    这番话像捅了马蜂窝,李开先听罢用犀利的目光盯住王忬,半晌,才冷冷地问道:“……这么说,王老板和魏师召魏道员恐怕是熟悉得很不咂?”

    “这个嚰,……”王忬沉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魏良辅流寓太仓后居住在南码头,与自己也的确过从甚密。可魏良辅现任广西按察司副使,而自己时下的身份是古董店老板,若是说与一位从四品官员十分熟络,恐怕会引起李开先对自己身份的猜疑,从而招致麻烦。

    正犹豫间,汤勤已抢过了话头:“李大人真是好讲笑话!吾家老板怎么高攀得上魏大人呢?最多也就是买卖上有些往来而已!”

    李开先像没听见汤勤的话一样,依然用琢磨、探究的眼神看着王忬,使其心里发毛,垂下眼皮,端杯饮茶来掩饰,同时心中对刚才的一时冲动懊悔起来。毕竟这次来姑苏是绝对机密的行动,要神不知、鬼不觉才好。不想在寻找王子让的过程中误打误撞碰上一位官场上的人,虽然已经致仕,但他很可能认识“那位公子”手下爪牙,甚至认识“那位公子”本人。一旦被“那位公子”知晓些许风声,轻则那件传家之宝将难以保存,重则将给家族引来灭顶之灾。严家父子势焰熏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两个多月前的前首辅夏言不就是去之未远的前车之鉴吗?!想到这儿,他后脊梁沟不觉冒出冷汗来。

    “……哈哈哈哈,”李开先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这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咂!既然聊不到一起,那咱换个话题就是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咂!——俺看时间也不早了,老管家,叫船娘摆桌子、上菜吧!”

    接着,李开先讲起笑话来,好像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发生过。王忬不由得心存感激起来。显然,李开先感觉到了所谓“古董店老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既不点破,也不深究,而是主动化解了矛盾,充分说明此君是个宽仁、厚道之人。王忬决定往下自己也要表现得热情、亲近一些。

    这时,河面一片喧哗,只听有人在喊:“小船当心啦,有灯船过来喽!”

    王忬闻声抬头望去,见一艘比他们乘坐的沙飞船宽大、高昂许多的豪奢大船自东而西破浪驶来。这船通体红漆,船舱竟有五进,最前面一进为敞轩,两侧“将军柱”金漆、雕花,柱子S形鎏金铜钩上悬挂红、绿两只纱灯组成的串灯;后面三进为客厅,檐柱皆雕镂彩绘、悬挂布幔锦帐,富丽堂皇;最后一进则为灶间;船头放置石墩,以调整船体平衡,保证行驶平稳、快捷。而最彰显此船非凡气势的是那船舱顶上搭起的灯笼棚架,它用竹竿沿船舱顶部周遭扎成上、下两层,其中在前部敞轩位置还扎起一座两层楼阁,红壁绿瓦,玲珑逼真,其实乃是一只大型彩灯。在这两层棚架上悬挂着或朱红、或青蓝、或白黄的灯笼近一百五十盏,皆为应天府特产、用羊角熬汁制成的“明角朱须灯”。此时虽尚是中午时分,但此船的灯笼均已点燃,因“明角朱须灯”透光、照明性能极佳,故把个灯船点缀得琳琅满目、璀璨斑斓。

    原来,山塘河上的灯船每年二月中即开始扎搭灯架,名曰“试灯”;所用“明角朱须灯”亦称“羊角灯”,是用羊角煎熬成透明汁液,凝固、挤压成半透明片状,谓之“明瓦”,再以硬杂木为骨架,制成灯笼外罩。应天府街市中有条“明瓦廊”,即为羊角灯作坊聚集地。此灯不仅透光照明性好,而且密闭防火性极佳,有“气死风灯”之美誉。但因工艺复杂、造价高昂,故只在奢豪的大型游船上才使用,也只有皇族贵戚、巨商大贾才会制备或租赁灯船。游赏时节,有时山塘河上能看到这般景象:十几条灯船首尾相衔而行,彩灯闪烁,逶迤数里;至晚,光影倒映水中,宛若两条游龙相依相伴、肆情嬉戏,光影迷幻,令人目不暇接,故被称为“游龙下虎丘”,成为山塘佳景之一。直到秋季木樨花市过后,灯船方才泊岸歇业、拆灯解架,妥善存放以待来年,谓之“落灯”。

    灯船虽然硕大,但因尾部安装两付长橹、由四人出力操纵,故行船时依然快捷,转眼之间,船头已然“咬住”了王忬他们的船尾。只见灯船上摇橹的那四个水手中,有两个身子竟然“悬空”在船帮之外!仔细一看,原来由于船橹安装得紧靠边缘,令在外侧摇橹的人没了“立锥之地”。于是,用两块跳板搭了个突出于船帮外的V型平台,水手立于其上,左手握橹头,右手攥吊索,奋力摇动。远远望去,如同悬在半空一般。

    正在观瞧,李开先用手碰了下王忬的小臂,轻声笑道:“哎,庶望贤弟,瞅见前面敞轩里坐着的那位公子了不咂?你可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不咂?”

    那王忬不看还可,只这一看,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如一脚蹬空坠入深渊,顿时脸色蜡渣黄,冷汗从额头、鬓角沁出。这正是:说者无意轻谈笑,听者有心丢魄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魏良辅(1489-1566),字师召,号此斋,晚年号尚泉、上泉,又号玉峰,新建(今江西南昌)人,嘉靖五年(1526)进士,历官工部、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广西按察司副使。嘉靖三十一年(1552)擢山东左布政使,三年后致仕,流寓于江苏太仓。为嘉靖年间杰出的戏曲音乐家、戏曲革新家,昆曲(南曲)始祖。对昆山腔的艺术发展有突出贡献,被后人奉为“昆曲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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