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雪境列车（上）

    ──这下真的遭了。

    这一瞬间，脸部品尝到坚硬地面的触感，这才知道自己是趴倒在地。

    视野闪烁，体温丧失，灼热的痛楚笼罩全身。

    几分钟前，少女向怪物发起了冲锋……几分钟后，胸口被异物穿透，心脏受致命伤，故事迎来结局。

    自己、会死。

    理解到这点的瞬间，少女的意识急速远离。

    眼前铺着鲜血地毯的地面，被熟悉的“人影”踩出波纹。她竭力想要挽留，但“人影”将她的肩膀踩碎，回眸中带着甜腻的温柔。

    宠爱？陶醉？不，那些都无所谓。

    唯一的希望，只是──

    “無無無嘶铿嘶铿……！”

    宛如悲鸣的轰响声传来，手中的半截“链锯”生物在低吼。能听到废品发动机一般的声响，证明它的力量也消耗殆尽，所以──

    “……無……咔嚓！”

    声音戛然而止。简单的碎裂声后，鲜血地毯迎来了一堆废铁。

    倒卧的链锯生物就在旁边，那儿还有自己丢人现眼伸长的手臂。

    无力落下的漆红废铁，和少女染血的手微微交握。濒死的器魂，似乎在回应她的想法：

    “……把…姐姐……”

    抓住即将远去的意识尾端，她瞪向温柔俯视的“人影”。

    “……把她、给我──”

    ──还回来！

    下一刻，名为“空摩铃兰”的僧女迎来死亡。

    ＃

    时间回到五个时辰前。

    铃兰抬头仰望的瞬间，冰凉的雪花触及眼眸。

    “啊……好冷。”

    时值暑假，天空依旧飘着茸茸的细雪。

    对于“降娄自治区”和这片白色土地上的人们而言，四季只分“冷”、“微冷”、“好冷”三种状态。顺带一提，“好冷”是形容天气好。如果有人对你说“好冷耶”，其实是在讲：“早上好”。

    ──以上，摘自《大炎地理志·降娄篇》。打开儒家浏览器的页面搜索“降娄”，也有如下简介：

    “这里是佛教盛行的大地，皑皑白雪的自治区，曾是一片戈壁。”

    “两千四百年前（建安年间），遥远的北方掀起了一股持续千年的神秘寒潮，从此四季如冬。”

    网页再往下翻，各种旅游广告满天飞──近年来，朝廷对自治区大力扶持，试图以旅游业带动当地的经济建设。事实也正是如此，拜这些政策所赐，自治区的一小部分成为“实验景点”，率先发展起来。

    其中之一，便是铃兰的故乡。

    敦煌县。

    虽然本地的民风极其彪悍，但在炎国的网页宣传中，敦煌摇身一变成了旅游胜地。宣传语中还经常用“佛门风光，极乐净土”作广告，吸引全国的游客。

    作为见习僧女──铃兰开启了今天的导游工作。

    “……好冷耶？直播间的大家，看得到吗？”

    即将十八岁的她，把镜头上的雪花擦拭。凑到镜头前，习惯性地安抚眼前的留海。

    清理发丝，注重印象，将清纯面貌留给观众，这是素养。

    她的样貌只能说清秀。身高和体型都很平庸，特征是羊毛般的纯白卷发、和坚定不移的桃色双眸。直播间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首领”：因为少女站在雪地里，就如同羊群的首领。

    深吸一口气，首领看向自己的羊群：

    “现在各位所看到的是──”

    在展览区，原本是前院一类的地方，开始介绍。

    “横跨了整个自治区，号称‘降娄命脉’的佛家千百年集大成之作──地脉炉『大三昧耶』的复刻模型。”

    身后是高耸的钢铁熔炉，呈现出菩提树一般的外观。

    在这座宏伟的熔炉前，游客们如同虔诚的信徒，围绕着它，神情惊讶而敬畏。信仰与技术在树干上交融，蒸汽与热气缭绕在炉周，形成了一层朦胧的云雾。

    四周是相机声、惊叹声。面对高达四仗，端坐于菩提树上的机械“孔雀明王”像，在蒸汽与涡轮面前每一位游客都轻声细语。

    游客静静凝视……见到这一幕，铃兰也暗中念诵。

    正所谓：

    “──南无多炮塔菩萨，六根清净铆蒸钢；一息三千六百转，大慈大悲度世人。”

    在降娄民间传说中，佛陀是正觉之大圣者，其座下菩萨金刚，皆铜头铁臂，曾伴莲花驱逐妖魔，用慈悲的钢铁拯救苍生。

    对于生存在这片北方自治区的僧人和居民来说，蒸汽是信仰，供暖则是赖以生存的法则。铳炮，火器，精钢……从铃兰记事起，禅院里烧香拜佛总是弥漫一股机油味。

    沐浴在视线下，雪中漫步的她开始道来：

    “众所周知，大约两千四百年前，寒潮南下。受到极圈扩张的影响，降娄化为冻土。这里原本富庶且炎热，是沙漠丝绸之路。如今，这条通路已被雪线阻断，我们只能从遗迹中一窥当年辉煌……”

    “与此同时，佛家也生根发芽……为了普度这片荒原的众生，我佛慈悲，号召僧众建造了地脉炉，并赐名：『大三昧耶』。”

    “直到今天，这套系统仍在运作当中，而且就在……酒泉。不过由于并未开放，我们也只能从模型一窥两千年前降娄人民的智慧结晶。”

    在直播的同时，不忘对周围游客投以微笑，台词则是采用背了整夜的手稿。铃兰继续向众人展示。

    ──很好，直播间的观众正在稳定增加。

    年轻僧女咳嗽一声。镜头来到一根露出地表巨大管道前，上面是金漆和真言。

    “请注意看！这一热泵通道上的刻蚀经文，出自《金刚经》。相信大家在来路上也有见到，这些管道遍布自治区各处──专门输送地热──啊，请勿用手触碰。”

    走在景区时不时见到的管道，附近的雪常常会因高温而化开。对佛教而言，热泵通道就是生命线……铃兰长篇大论道完，等待回应。

    “你好……这位、小僧？”有位游客发言。

    “施主，请随心称呼。”

    “降娄的地脉炉，相比炎国内部的运作有所不同……当然，我是想问你们平时要怎么维护呢？”

    “这个嘛……”铃兰挠脸颊，准备展示自己的维修工袍。

    虽然叫“维修工袍”，其实是件耐油污的僧衣，各地僧人都会负责设备的日常维护，包括诵佛念经、超度“器魂”等等──正当她组织语言的时候：

    “当然是！这孩子啦！她可天才了我跟你们讲！”

    兴奋的婉转声音从后方传来，双肩也被搭住。然后像个商品似的被人展示。

    镜头剧烈摇晃，摄影师大大咧咧地闯入画面──

    “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全镇的地脉维修技师，十二岁就精通器械的天才！嘿嘿，我家妹妹很可靠吧？来，铃兰，和大家打招呼呗！”

    漾出明媚笑容的，是个相当开朗的年轻女性，语气亲昵，从背后与铃兰紧贴脸颊。

    光是登场就让直播间沸腾，其面貌和身材就是如此惊艳。一时间诸如“好冷耶！”的留言满天飞。

    虽然很不愿承认，直播间至少一半观众都奔着铃兰的姐姐而来，即使轻率鲁莽，“空摩诺兰”依旧是位大美女。

    “别、别闹了，快回去！”

    “诶，才不要……好痛、好痛！小铃铃真是！别用怪力扯姐姐的手咧？──好啰好啰，松开了？”

    眼看话题被带偏，铃兰红着脸攥紧她的手腕。激烈互动下，周围目光都聚焦过来。作为禅院僧女，居然以这种漏洞百出的姿态出现，实在太丢脸了……

    铃兰家的“空摩院”，是敦煌县九座禅院之一，同时也是一处旅游景点。每年都有游客不远千里，来自治区烧香拜佛，偶然途经此地。

    这个世界僧人不分男女，虽然是外院弟子，但毕竟代表着佛母大人的门面──沐浴在闪光灯下，铃兰的脸颊正在一点点发烫。

    是诺兰。

    她一副自来熟地向直播间观众搭话，借走游客的相机……然后凑到狼狈的铃兰面前，脸颊紧贴，笑着拍了几张合照。照片里是洁白头发的僧女姐妹，姐姐神态亲昵，妹妹则在这一刻瞪大眼睛。

    “怎么样？我家妹妹很可爱呗！今儿个就成年啰！”

    诺兰指着相片向游客炫耀，笑容满面。

    看见姐姐在陌生人面前全无僧女的自觉，铃兰当即面红耳赤。

    ──至于诺兰的头顶是如何挨了一记手刀，又是如何被拖走的……此处暂且不论。面对向自己聚集的视线，铃兰捂住胸口努力平息──

    ＃

    又是一年了。空摩铃兰，刚结束“会试”，将满十八岁，是个见习僧女。

    目前和父亲姐姐一起住在敦煌县莫高镇，至于母亲……已在十年前的山火中遇难。

    虽然成绩优秀，考上了炎国的第一府学，但考虑到家乡，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担任导游，竭尽全力为自治区做宣传。今天是她的生日，平凡而忙碌的生日，如往后生活一样普通的生日──

    天的色彩，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小镇的商铺，挺立的佛塔，照相的游客，年长僧女的身姿，世界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临摹下来。

    还有纯白的雪。

    染白整个自治区的雪。

    ＃

    十年后再想起来，这一天──闻名天下的“链锯降魔师”即将迎来与自己的师父──

    空摩铃兰与那个世间『最强』男子的初次相遇。